“先生不住了?”
“不住了。”
“這是又往哪裏去呢?”
“會往西邊走。”
“便祝先生一路通暢了。”
“多謝店家。”
宋遊收拾好行囊,退了客房,店家對他多有客氣,他自然也要以禮相待。
随後卻沒有立馬離開,而是帶着三花娘娘和棗紅馬又走進對面那條甜水巷,再一次看看這條巷子,也不知是不是最後一次,直到走到曾經住過的那間小院前,叩響房門,靜待人來開。
“誰呀?”
“住在對面客棧的道人。”
“吱呀……”
房門立馬就打開了。
隻是開門的卻不是高屠戶,而是一名小男孩,還有身後的一名婦人。
“高公不在嗎?”
“清早就出去了。”
“那也無妨。沒有什麽要事,隻是此次回到逸都,住了一些天,今天就要走了,這幾天多虧兩位照顧,十分感激,特來道别一聲。”宋遊站在門口并不進去,說着從懷裏掏出兩張符箓,“沒有别的可感謝的,便贈符箓兩張,挂在家中可以驅邪避鬼,再加上高公一身血氣膽氣,想來就算未來亂世将至,也足以保證家中不受妖邪惡鬼騷擾了。”
“這……”
婦人接過符箓,不知說什麽。
“替我們向高公道一聲謝,說我們已經走了,七年後若有緣,回來定然再來拜訪。”宋遊自然也不爲難婦人,拱手說道,“告辭。”
不忘略微将手放低,對小孩兒也道一聲:
“告辭!”
身邊女童學着他拱手,聲音輕輕細細,卻是神情鄭重,也道了一聲告辭。
婦人言語無措,小孩睜眼盯着。
兩人一馬這便轉身離去。
馬蹄踏青石,得得作響。
鈴铛亦晃出清脆聲音。
“呵呵……”
道人不禁笑了兩聲。
這次回來,本來是想撿拾十三年前留下的腳印,了卻多年前的舊憶,卻不料這個過程本身就會留下新的腳印,亦會留下新的記憶。也許這也是這個過程奇妙的地方。
慢慢悠悠出城,打量這座城池。
這次從西門出去。
守城軍校并未阻攔他們。
道人出城往西,去尋另一位故人。
沿着官道翻了不知幾座山,過了兩座橋,從上午走到下午,便到了一座縣城,名曰思遠縣。
依然在縣裏找了間旅店住下,次日清早按着記憶出發。
路有幾十裏,亭台三五座,煙村十餘家。
隻是這次天不冷,比曾經好走許多。
中間好多路仿佛熟悉又不熟悉,有的越走越熟悉,才知走對了,有的越走越陌生,便又退回來,走了大半天,終于抵達新莊、老鷹山下。
“……”
眼前有一間竹院,竹排爲牆,茅草爲頂,籬笆爲院,裏頭卻是靜悄悄的,似乎沒有人。
道人站在籬笆外,看向屋中。
貓兒和他站在一起,也伸長脖子看向屋中,眼中閃爍着回想的光澤。
這是雕刻大師孔待诏的竹屋。
宋遊曾來此處拜訪高人,見識了孔待诏令人驚歎的木雕技藝,也得了許多造化,這份造化很了不得,直到現在也受益無窮,因此回到逸州就想要來拜訪探望一下,如果還見得到,就道一聲謝。
卻不料舊人似乎已經不在此處住了。
“笃笃……”
宋遊還是輕叩門扉,看向屋中。
自然是沒有人回應的。
“裏頭可有人?”
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
反倒是稍微一個晃神,再低頭一看,便見自家貓兒已經進了籬笆,一臉自然的往門口進去。
“三花娘娘怎麽進去了?”
“三花娘娘就這麽進來的。”
“……”
宋遊低頭看了看。
柴扉的縫隙倒是小些,不過籬笆卻常有大的空隙,老母雞多半過不了,貓兒卻能輕松過去。
“三花娘娘回來吧。”
“唔?爲什麽?”貓兒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三花娘娘去看看裏面有沒有人。”
“人家關着門呢。”
“三花娘娘不進門,在窗戶上看。”
“籬笆也算院,柴扉也算門。”
“籬笆?柴非?”
貓兒看向了圍成院子的竹栅欄,稍作思索,才擡起頭來對他說道:“這個門關不了貓兒,說明不是用來關貓兒的。貓兒可以進來。”
“……”
竟然還說得有些道理。
貓兒則收回目光,搖頭晃腦,繼續往前走去。
刷的一下跳上窗台,往裏頭張望幾眼,又走到門口,學着道人當初在北欽山上神醫屋前用爪子摸了摸門口的地,低頭看了看灰塵和印記,這才回過頭來對道人說道:
“裏面亂糟糟的,全部是灰塵,門口也全部是灰塵。”
又走到另一間房門前看了看。
“這個房頂都壞了一半。”
宋遊換了一個角度看去,這才發現,确實有一間屋子房頂的茅草不見了一大半,不知是爲秋風所破還是被别人取去了。
“唉……”
道人歎了口氣:“三花娘娘回來吧。”
“好的!”
貓兒這才折身往回走。
在籬笆上随便挑個看起來稍微大點的空隙,從容走來,很輕松的就從空隙中穿了過去,自然得像是隻是跨了一個小坎。
宋遊早有準備,内心平靜,隻是有些遺憾,左右環顧一圈,拄杖繞着竹屋走。
果不其然——
當他繞到竹屋背後竹林中時,看見竹林中多了一個土包,前面還有一塊石碑。
正是孔待诏之墓。
墳墓早已經不新了,土與旁邊地裏的土顔色幾乎沒有了分别,甚至墳頭都偏矮了一些,上面長滿青苔和雜草,至少也應該有幾年時間了。
墓與碑則是一個叫“東陽”的人立的。
便是孔待诏的弟子童兒了。
那位“東陽”是個木人,雕刻成活,不知如今又在何方,可還安好?墓前有香,最近的應是今年才插的,不知是不是他點的。
“……”
看來十三年确實太長了。
宋遊仍是早有準備,從被袋裏取出線香來,稍稍一晃,便已點燃,持着拜了三拜,算是了卻曾經緣分與恩情,這才将之插在墳墓前。
這個過程中道人仍舊平靜。
三花娘娘則站在他身後看着他,神情凝重,等他上完香才問:“那個人死了嗎?”
“多半如此。”
“那那隻貓呢?”
“……”
宋遊一下也想起了那隻貓。
那是一隻仿照三花娘娘雕刻而成的貓,又有孔大師自己的想法,長得與三花娘娘有七八分相似,得了三花娘娘的神韻,又傾注了一位前無古人的絕世木雕匠人的通神技藝與心血,因而成活,最終歸入山林,得了自由。
“十三年了,它也該老了吧?”
“它是木頭做的,也會老嗎?”
“嗯三花娘娘說得有道理。也許它還沒有老。”宋遊沒有反駁三花娘娘的話,“也許此時它正在某片山林中自由自在。”
“唔……”
聽說它自由自在,三花貓便不擔憂了。
“走吧。”
道人再一次邁開了腳步。
走到思遠縣,稍作補給,買了幾個饅頭帶上,又在山間裝滿了泉水,問了問路,花了一天時間,便由思遠縣走上了金陽道。
是與以前相反的方向。
貓兒一到這裏,就顯得有些不一樣了。
雖然仍舊邁着小碎步,要麽跟随在道人身邊,要麽走到前面去,或者落到後頭,卻明顯對路旁的蟲子鳥兒減少了不少興趣,這些興趣全都被她轉移到了這條道路本身和兩旁的山水上。
便見貓兒一邊走一邊扭頭到處看,每次停下,必然是仰頭看向路邊的山、或是低頭看向旁邊的溪河,期間又到處嗅着。
似乎她也在這條路上尋找熟悉的感覺。
可是問她她也不說話。
幾天之後——
手爬岩。
一隻燕子在空中輕巧的掠過。
燕子是輕巧,人卻不見得。
旁邊懸崖上挂着一條鑿壁小路,整條路便是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開鑿出來的,不足一人高,寬處也許有三四尺,若人膽大,能躺着睡覺,但卻是萬萬不能随便翻身的,一翻身就可能跌入萬丈懸崖,窄處則隻能容一個人貼着崖壁險險走過去。
山上風很大。
道人坐在懸崖邊,兩條腿自然垂下,被山風掀起了頭發,一邊拿着饅頭啃着,一邊扭頭看向遠方風景。
貓兒也坐在他旁邊,十分乖巧。
絕壁很高,俯瞰大地。
身後滿是摩崖石刻,不同的畫風述說着不同時代的一角,面前則是群山連綿,溪水蜿蜒,水中倒映着又一個黃昏,天上太陽正緩緩沉下。
道人享受着純粹的自然風景,享受着回憶湧上來泛起千百種滋味的感覺。
沒過多久,夕陽餘晖褪去,頭頂黯淡下來,天邊呈現出如夢似幻的色彩,似藍非藍,似紫還紅,似粉又白,漸變成溫柔的傍晚霞光。
道人掰下一塊饅頭,遞給旁邊貓兒。
貓兒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隻小心的從他手上叼過,便一下一下的咬着吃起來。
“……”
道人便露出了微笑。
當年走在這條路上時,無論是在下方金陽道上,還是在這手爬岩上,他分食物給三花娘娘,三花娘娘可都是不輕易接受的。
如今卻如此自然。
若問他遊曆天下十三年最大的收獲是什麽?
便在這裏了。
……
這是第十名的加更!
沒想到就在前十待了半天就掉下來了,沒有關系,還是很感激大家~
依然給大家加更緻謝!
還是希望大家投起來投起來~
(鞠躬露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