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先生竟然不怕?”
“在下從不怕妖鬼。”
“看來先生也是個有真道行的。”張禦史說着,面容帶笑,很有風度,“隻是這邊的妖怪卻也沒有那麽容易對付,其中有些厲害的,即使是我等常年行走于此的朝廷命官,也不得不避開。”
“怎麽說呢?”
“看來先生是第一次來這邊了?”
“生平第一次。”
“先生真是好膽氣啊!”
張禦史不禁笑了笑,随即又問他從哪個方向來,要往哪邊去,确定同路後才說:“本官是信道之人,在這邊遇到大晏的道人不容易,不若先生與我同行一段,路上也好有個伴。”
“在下還得在這裏睡個午覺。”
“我們也正好休息一番,讓馬吃吃草。”
“那便正好。”
宋遊微微笑,沒再拒絕。
這名監察禦史兼繡衣中郎将便同在樹下坐了下來,兩名侍從與另一名年輕文人則将馬兒放下,帶着他們吃草,同時看好馬兒,免得他們進入油菜花田将人家的莊稼給吃了。
宋遊也重新背靠着樹躺下,眼睛半眯半睜,眼前是一枝樹葉,耳邊則是張禦史的聲音。
“這地方倒确實惬意,景緻好,陽光好,微風不燥,還得是修道之人會享受。”張禦史說,“若是沒有這麽多妖怪,倒确是個好地方。”
“禦史不怕妖怪嗎?”
“妖怪而已,有何懼之?朝廷派我等出來,本就是往刀山火海、蠻荒之地去,若怕的話,就不會來了。”張禦史平靜說道,“何況我等出使便是代表整個大晏,腰挂三尺青鋒,身負朝廷使命,無論是妖怪還是番人,若敢作亂,便令他血濺五步。”
言語間頗有氣勢。
宋遊點了點頭。
這個年代的外交官,往往是文武雙全,能言善辯,膽氣過人,都是時代最有風采的一群人之一。
“禦史經常遇見妖怪嗎?”
“遇見過一些。這邊的妖怪縱使是要害人的,也很少有能直接将人擄去吃掉的,更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害人,多數是變化成人,用一些謊言把人诓騙過去,若非将人騙到它們的陷阱或洞窟裏,便是使人走錯路,夜晚也走不到目的地,徘徊在大山之間。”張禦史說着,忍不住露出了一絲嘲笑,“可惜這邊的妖怪過于愚鈍,每當化成人形,哄騙大晏人,說大晏話時,口音都很奇怪,還不如這些猴鳥說得好,卻又總愛變化成大晏人的模樣,真是讓人一眼就看穿了。”
說着和身後人都笑了起來。
“先生也不必擔憂,我等定然是人。”張禦史怕他害怕,又笑着寬慰他,“在這地方,縱使是妖怪,也不敢變化成大晏朝廷命官的。否則前方谷城的兩萬大軍第二天就要來搜山。”
“在下也是人。”
“我猜也是。這邊從未見過道人,那些妖怪想也變不出來。”
張禦史一邊說着,一邊瞄向旁邊那匹沒有缰繩、背上亦沒有任何放過坐鞍的痕迹的馬,還有那隻躲在草叢後悄悄瞄着自己的三花貓,覺得這名道人多多少少定是有些本事的,隻是多少就不知曉了。
“先生可曾聽過本朝大軍遠征委欄國之事?”
“似乎聽過。”
宋遊皺眉露出思索之色:“似乎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正是!”張禦史聞言似乎很開心,接着又問,“那先生可知曉當時王師大破委欄國,卻爲何此後沒人回朝受封領賞?”
“這就不知了。”
這時貓兒一下從草叢後跳過來,身姿輕巧極了,真當像是一隻普通貓一樣,疑惑的看看自家道士,又看看正與自家道士交談的陌生人,随即試探的邁步走來,在道人身邊卧伏下來,神情有幾分警惕,又有幾分疑惑,一聲不吭,十分乖巧。
道人也伸手撫摸着她的背。
貓兒的臉慢慢變腫變大,形狀變得滑稽,她卻渾然不覺,也渾不在意。
“一百多年前,安西大将向朝中進獻奇珍異寶,皇帝十分喜歡,但又想起既然西域産出此類珍寶,爲何這麽多年以來,諸番國卻從不曾向朝中進獻這些珍寶呢?于是派責讓使前往西域,責問諸番國,這才知曉,原來諸番國每年都向朝廷進獻了珍寶,隻是都被委欄國派兵劫走了。皇帝聞言頓時大怒,随即力排衆議,不顧委欄國與長京有萬裏之遙,依然派兵征讨。”
張禦史說着頓了一下:
“當時大軍逼近委欄國,委欄國君恐懼請罪,将自己劫掠的珍寶全部交出,并承諾每年都向朝中進貢,然而領兵大将不但不答應,反而縱容士兵屠殺委欄國都全城,俘虜數千人,帶着奇珍異寶凱旋。
“可是臨走之時,有位術士告知他,将軍所爲太過殘暴,加上劫掠珍寶太多,路上有位大妖魔酷愛收集珍寶,回程路上,恐會遇難。
“大将根本不信他的話,也自恃兵多将廣,神仙來了也敢殺,根本不怕什麽大妖。
“然而走出幾百裏,天上忽然風雲變幻,晴天刹那就布滿了烏雲,四面狂風大作,雪花大如鳥翅,雷霆有水缸那般粗細,暴風卷起湖泊裏的水凍成冰柱又攔腰折斷,持續半天,四萬名兵将全部被凍死,直到如今,屍骨仍化作冰雕,立在群山之中,不得安息。”
張禦史說着前半段時,不禁心生豪氣。
大晏的疆域真是前所未有的寬廣,世人很難想象委欄國距離大晏有多遠,是此前的朝代從未到過甚至想象不到的距離,此後的朝代若是沒能繼承大晏的威勢豪氣,恐怕也遠遠到不了委欄國。可大晏不僅因國君一怒就遠征至此,甚至大軍剛到,委欄國就出城投降。
如今委欄國更是成了大晏的屬國,城中駐有大晏鐵甲三千人。
可說到後半段,又不禁無奈。
“不會就是這裏吧?”
宋遊聽完不禁對他問道。
“差得也不遠了。”
張禦史說着轉過頭,看向遠方,伸手一指,神情唏噓:“就在那座山的背後。原先要往東走,是從那邊過去,可是從那以後,無論是西域人還是大晏人都不敢從那裏過了,于是硬生生走出一條新路的。”
宋遊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邊正是天山,夏日仍有積雪。
自己将要往前的路正通往那個方向,隻是走出不遠,便偏向了左邊,似乎又有另一條路,更準确的通往張禦史所指的方向。
“那條路已經一百多年沒人走了,先生可知它爲何沒有被雜草覆蓋?”
“請足下賜教。”
“皆因山上妖怪太多,來往下山,都走那條路,也因山中将士屍骨未寒,魂魄不得安息,有的便化作鬼,也常常沿着那條路下山而來。”
“朝廷不曾派人來安葬嗎?”
“朝中曾派兩名中使前來查探,然而走到那裏就被吓了個半死,倉皇離去。”
“原來如此。”
宋遊也不禁歎息一句。
張禦史默默打量着他。
貓兒則縮在道人身邊,一張貓臉已經腫成了窩窩頭,此時的她無比老實,一點也不想去捉蜜蜂玩了。
“既是遊曆天下,此等奇事,在下應當去看看才是。”宋遊半眯着眼睛說道。
“先生可有膽氣?”
“且睡一覺再說。”
長久的旅途跋涉實在勞累,此地無論風景還是陽光都催人慵懶,宋遊躺在地上,心中沒有别的想法,隻眯着眼睛,便沉沉睡了過去。
一睜開眼,便是半下午。
張禦史的兩名武官侍從和下屬正在重新将馬車綁上挽馬,似乎正準備走,見他剛好醒了,這才眉毛一挑,連忙過來與他賠罪。
說是因爲見他睡得很香,既不忍心把他叫醒,幾次想來叫醒他,也被他的貓兒給吓阻了,然而太陽逐漸西行,前路又還長,若是天黑之前他們還沒有走到前方驿館,晚上妖鬼猖獗,那便即使是他們也可能有危險了,于是不得不早早做好離去的準備。
正好宋遊醒來,便又邀宋遊同行。
宋遊揉揉眼睛,便也立馬起身。
依舊是一輛馬車,兩名騎馬的侍從,多了一名道人和一匹沒有約束的棗紅馬,一隻三花貓和天上一隻燕子,張禦史下來與道人并肩同行。
慢慢走到了前方的岔路口。
兩名騎馬的侍從和趕馬的年輕官員都不知不覺的放緩了速度。
道人則停下了腳步。
岔路一左一右,都在萬畝金黃的油菜地裏,一條是如今的路,布滿車轍,一條是百年前的老路,多是妖鬼在走,少有車轍。
宋遊微微笑着,轉頭看向張禦史:“在下喜歡看稀奇,便往這邊走了。”
張禦史一聽,立馬一愣:“先生莫要開玩笑!那邊可危險!”
“在下從不怕妖鬼。”
宋遊拱手行禮,還是這一句。
“當年那支大軍也這麽覺得,可是山中妖魔,卻遠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張禦史連忙勸道,“先生還是沿着正道走吧。”
“在下心意已決。”宋遊說完依舊看着他,又問道,“禦史可要同行?”
“嗯?”
張禦史愣了一下,不禁打量着他。
一聲“罷了”,禦史擺手。
一輛晃晃悠悠的馬車,兩名武官侍從,一名道人和一名官員,一匹馱重的棗紅馬和一隻貓兒,慢悠悠的往右邊古路行去。
大山已近在眼前,落日已然金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