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都地區,不知多少人走出了家門,哪怕外頭天寒地凍,北風刺骨,也仍舊不管不顧,隻擡起頭,看着頭頂如墨的烏雲,滿天飛絮。
大雪雖寒,落在地上,卻盡是生機。
不知多少人歡呼,多少人流淚。
“下雪了!”
“老天開眼!”
“爲何不早來一天?”
“父親該多撐兩天啊……”
“常兄!下雪了!”
有百姓嘴唇臉頰早已幹裂,甚至露出肌肉紋理和半幹的血迹,渾濁已久的眼睛裏終于亮起了光。
甚至幹脆高揚起頭來,張大嘴巴,想接住此時的雪,眼中倒映滿天飛花。
或是雪花剛一落地,也不管有沒有沾上灰塵,他們便連忙将之撚起,塞入嘴中,生怕這雪隻下這一刻,晚一步就沒有了。
有商旅行人已經倒在半路上,意識模糊之際,身體時冷時熱,卻感覺有冰涼的濕意落在了自己臉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正是迷迷糊糊之間夢見、幻想了不知多少次的畫面。
一時隻見真當難分真假。
也有百姓哭嚎懊惱,隻因自己的摯愛親朋倒在了生機到來的前夜,臨死都在夢想着這一幕。
戈壁裏的野驢匍匐在地上,仰頭看天。
洞穴裏的蠍子鑽了出來,站在沙地上,用身體迎接着此時的靈光與大雪。
寒風吹過,天地渾濁。
即使是從豐州來的陰差拘帶鬼魂路過,看見這一幕,也不由得停下腳步,即使是當地的妖靈精怪亦或是什麽正神地神見到這一幕,也不禁顯身出來靜觀茫茫天地,感受這其中的驚人靈韻與生機,心中似有感悟——
此非天象,而是神迹。
這場大雪連下了三天三夜,時大時小,卻從未停歇,覆蓋整片大地。
沙漠中的山丘與戈壁上的起伏本就是漫長的地質年代裏極其緩慢的浪,如今被大雪塗抹一遍,整個變成了冰雪的海洋。
直到三天之後,風日撥開烏雲,明亮的陽光照在大地上,冰雪才開始緩緩融化,融進早已饑渴萬分的大漠裏,沿着溝壑彙聚成小溪,大漠裏響起了久違的潺潺流水聲,是自然跳動的音符。
藥泉水位迅速上升,一日之間,便回到了往年的正常水位。
真是澤被大地,滋潤萬物。
宋遊則帶着三花貓、棗紅馬與燕子回到了沙都城中,找了一間空舍,埋葬了原主人的屍骨,便在此借住下來。
初次來到沙都之時,已是中秋時候,在山上聚靈降雨之時,便已經進了暮秋,此時已是寒冬,大漠已經冷得不适宜再趕路,即使再大膽的商旅行人也已經停下了腳步,往日繁華的商道變得空空蕩蕩。反正離新的一年已經沒有多久了,宋遊幹脆歇息一段時間,也停在沙都,觀察一下後續的氣候變化以及這場人降雨雪對當地的影響。
和宋遊預料的相差不多——
這場人降雨雪,既爲大漠補了一些水,也爲此方天地補了一些水氣靈韻,若此時沙都地區能将對于胡木大仙的信仰找回來,胡木大仙在這邊的神像與神力得以恢複,便也有了施展神通的空間。
隻是沙州的人實在太多了。
此乃大地大勢,自然演變,注定會滄海桑田,非是人力神力可以改變的,這一場雨雪也不過杯水車薪。
胡木大仙再怎麽調整調度,這些水也不夠整個沙州的百姓吃的。
甚至連沙都地區的百姓都不夠。
隻能達到一些此前胡木大仙說的效果,便是給當地百姓喘息之機,給他們遷離這裏、另尋出路的機會。若是不去尋出路,便又如他所說,大自然會以大自然的方法将人驅離。隻是那将是一個慘烈悲苦的過程。
……
明德十二年春。
應該已經不叫明德了。
按照大晏傳統,新皇繼位沿用先帝年号隻會用一年,一年之後,就會改新的年号。
沙州知州帶了重禮來拜訪宋遊,這才告知于他:“昨日朝中有信來,陛下已将年号改爲‘大安’,寓意天下盛大安定。”
“大安啊。”
“是……”
張知州頓了一下,又連忙說道:“多虧先生,朝中已經同意将沙州一些百姓經言州遷往越州,這對沙州百姓來說,可真是活命的機會。”
沙州其實離越州也不算遠。
北方的言州是長長一條,與隴州、沙州與西域都有接壤,沙州北上便是言州西部,由西往東走,便是從大漠戈壁到草原的一個過程,言州的東邊就是越州了,越州氣候好,又正好缺人。
隻是張知州心知肚明——
沙州作爲大晏連通西域的重要通道,也是最後節點,自古以來都有着極其重要的地位,大晏想要控制西域,必須要通過這裏,同樣的,西域方向若有強敵想要進來,也必須從這裏走。朝廷其實需要百姓來鞏固這裏的統治。
加之朝中并不知道去年西北的大旱終究有多嚴重,自己這麽貿然上書,若非提了這位的名字,恐怕是很不容易被信任同意的。
“何時開始呢?”
“現在已經開春,知會各地郡縣、通知百姓與遷往越州都需要不短的時間,下官想盡快安排,這樣的話,也許還趕得上今年的春耕。”張知州說着頓了一下,“雖說官府與朝廷都會撥糧救濟,可畢竟這麽多人,也是一個不小的數字。”
“知州辛苦。”
“都是托了先生的福,上月那一場大雪,不知讓沙州多活了多少人。”張知州恭恭敬敬,那日他也在城中,不僅親眼見到了滿天飛雪,還看見了遠方沖天而起的光柱與天空蕩開的靈光,此時想起來,眼中仍然驚歎而唏噓,隻覺是神迹,“若非先生施展神通,即使朝廷答應遷置,此時沙州百姓也已經死了不知多少了。”
宋遊聽他吹捧,卻沒多少感覺,隻是抿了抿嘴,對他說道:“既是如此,沙州百姓就多多勞煩知州了,在下也将要離去了。”
“先生何時離去?”
“明日就走。”宋遊說着與他拱手,“在下還要繼續往西,有樣東西要尋找,聽說西域幹旱甚至比沙州還要嚴重,也想去看一看。”
“先生心意已決,下官不敢多留。”張知州連忙回禮,随即說道,“西域十分廣袤,起碼相當于大晏幾州之地,先生由此一路往西,過了西風關便是西域的範圍了,下官今日回去,立馬便寫一封文書,守軍見到文書,就會讓先生出關。”
“那便多謝知州。”
“西域小國林立,大晏設有安西四鎮,先生若有需要,也可持有文書去找軍鎮的統領,想來不敢怠慢先生。”張知州說着頓了一下,“聽來往于沙都的商旅信差說,過了西風關後,兩千裏皆是旱地,甚至有處火焰山,冬日也炎熱不已,火焰沖天,連鳥和神仙都不敢從那裏飛過。但是過了這兩千裏,氣候又變得怡人,天山草甸,水草豐美,甚至有塞外江南之稱。不過越往西走,那裏的人的長相就和我們差别越大,會說大晏話的人也越來越少,先生若是語言不通,也可持下官文書找來往商旅,亦或是去大晏軍鎮找會說當地話的人。”
“知州有心了。”
宋遊一邊記下,一邊對他誠心道謝。
聊了一會兒,張知州告辭離去,沒過多久,就派人送來了親筆文書。
宋遊也開始收拾行李。
雖然此時還很冷,北風尚未離去,東風還沒到來,不過他也沒有多留,帶着三花貓與棗紅馬,一路出城往西而去。
又過藥泉驿。
藥泉的水位略微下降了一點,不過還算充足,泉邊水草似乎被靈氣滋養,在這冬意未褪之時,竟然就已經在枯葉中顯出了一點綠意。
“那裏有塊石頭!”
三花貓忽然扭頭盯着遠處。
宋遊順着看去才發現——
自己曾經待了百日的沙山下面竟然多了一塊石碑,有一丈多高,上邊刻着“降雪碑”三個大字,還有兩行小字。
三花貓人立而起,站着看了片刻,忽然飛跑過去,湊近看了一圈,這才又跑回來告知宋遊。
那兩行小字寫的是:
明德十一年秋,西北大旱,神仙在此設壇降雨,澤被萬物。
“……”
宋遊搖頭笑了笑,沒有多說。
沙都也要開始移民北遷了。
卻不知後世人會如何記載這場将要改變整個西北地質的氣候變化,又将如何記載這場百姓爲了應對氣候、與天争命的遷徙。
道人一路往西。
大漠之中出現了連綿的土黃色長城,一路通往西邊,俨然大地上的高牆。
時常有烽燧台,也都是土黃色的,飽經歲月風雨滄桑。
宋遊一路走過,并沒有遇到任何檢查盤問,直到走到大名鼎鼎、曾在許多詩詞裏出現過的西風關前,看着這座龐大而雄偉的關城,關中的守軍也絲毫沒有爲難于他,反倒恭恭敬敬,想來早在道人走到這裏之前,他們就已經聽說了道人的事迹——
那場大雪滋潤的,又何嘗隻是沙都的百姓和商旅行人,也有他們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