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你不能走啊!”
“師父怎能輕易抛下寺廟衆師兄弟!”
“你走了我們可怎麽辦?”
“弟子願追随師父同往!”
身後衆多僧人聞言全都愣住了,随即紛紛出聲勸阻,隻有一人願意跟随。
“無需再勸,我意已決。”玄華法師緩緩轉身,看向身後僧衆,“今年大旱,妖邪頻出,諸位可知隴州有多少道人下山救世?僅這幾個月又有多少苦行的僧侶師傅們從我們寺廟下走過?諸位苦學佛法,都該堅持自己的路,也該按自己的佛法濟世,卻是不可忘了一句——
“欲爲諸佛龍象,先做衆生牛馬。”
玄華法師的目光逐個掃過衆位僧侶。
衆多僧人聞言,全像是被洗了耳朵,頓時神情肅然,不再勸說,隻低聲合十稱是。
“師父!我要與你同行!”
還是隻有那名弟子站出來說道。
“爲何?”
“今日弟子剛剛與師兄辯完了經,所辯的正是如何濟世。弟子昨夜聽了師父與道長的交談,也被一度大師之事所觸動,主張要走出寺廟,僥幸赢了祖印師兄。此時師父正要離去,若是弟子不與師父同往,師兄弟們會認爲弟子隻是空談,不敢沒有知心合一,會輕蔑于弟子。弟子自己也有如師父一樣的想法,若是不去,自己也無法過了自己這一關。”
“……”
玄華法師沉默了下:“那伱與我同行。”
說完才又扭過頭,看了一眼遠方黃沙,又與魏知州合十颔首,這才緩緩邁步,走入懸壁寺山門,木棧之上多了一道堅定的黃袍身影。
大概隻是一個時辰後,便有兩道身着棕黃色僧袍的身影從懸壁寺上下來,也如先前的道人一行一樣,走入滿天黃沙中。
……
幾天之後。
三花貓停在路上,不禁甩着小腳。
地面被陽光烤得滾燙,若是将鳥蛋打在地上,興許要不了多久都能煮熟。
三花娘娘如今道行深厚,又主修火法,隻要用了法力,連剛燒熟的耗子都能直接從火裏拿出來,自然不會被地面燙傷,可終究是肉墊,沒有穿鞋子就在這樣的地面上行走,還是會不舒服。
因此時不時就要甩下小腳。
“地上好燙!”
“走快一點就不燙了。”
“熱得很!”
“走起來就有風了。”
“唔……”
三花貓盯了他一會兒,小碎步不停。
太陽實在曬得她難以忍受。
不過這麽熱的天,她又不忍心讓道士一個人在外面走,也不忍心讓本就馱了很多東西的馬兒再馱一隻貓兒,便隻好強忍着。
三花娘娘是隻善于忍耐的貓。
“三花娘娘實在不行的話,就變成人吧,變出鞋子,會不那麽燙腳,人沒有那麽多毛,會不那麽怕熱怕曬。”宋遊過了一會兒又對她說。
“人沒有毛!不好看!”
“可是這樣呢?”
宋遊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個小風車。
風車是紙折的,用的就是尋常寫遊記畫符的紙,質地較硬,倒是适合做風車。加上路邊随便折的一兩根枯枝,其實做起來非常方便,宋遊隻在行走當中當做消磨時間,就已經把它做了出來。
别看太陽大,天氣炎熱,其實時常有風,還不小,隻是風也是熱的罷了。
風一吹,風車呼呼轉。
“喵?”
貓兒停在了原地。
“拿去玩吧。”
宋遊彎腰将風車遞給她。
“篷……”
貓兒直接化作了人形,小手纖細,接過風車,清澈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拿着風車對準風向,看着它轉個不停。
“走吧。”
道人随口說道。
女童聽見了但也沒有答,隻是手舉着風車,邁步跟上。
若是風停了,她就跑起來。
“嘩嘩嘩……”
風車轉個不停。
西北真是遼闊,天地皆無邊際,女童在戈壁灘上奔跑起來,更添一抹自由與暢然。
戈壁灘中有一條路,是商隊旅人踩出來的土路,通向看不到頭的遠方,本就入秋已久,加之幹旱,大地更是蒼黃一色。
道路兩旁各有一片湖泊,像是同一個湖被道路切成了左右兩邊,是一行人行走以來見到的唯一一個有水的湖,隻是水位也退得厲害。
同時它的湖水是璀璨奪目的金黃色。
小女童不禁停了下來,挪動着步子到了湖邊,睜大眼睛探頭往湖中看去。
等到道人走近,她才轉頭說:“我們到路上的商人說的黃金湖了!”
“看見了。”
“這個湖怎麽是黃色的?”
“硫磺湖。”
“流黃湖!”
小女童直直把他盯着。
“硫磺是一種礦,湖裏有了硫磺,就會變成獨特的黃色。”宋遊對她說道,“這是這片天地的奇景。”
“聽不懂。”
“……”宋遊沉默了下,“因爲它叫黃金湖。”
“是哦……”
小女童瞬間就接受了這個解釋,并連連點頭,随即才遺憾的說道:“可惜這個湖裏的水不能喝……”
“是的。”
“那商人們說,把銀子放在水裏泡三天三夜,銀子就會變成金子,是真的假的?”小女童手持風車,睜圓了眼睛看向他。
“假的。”宋遊答道。
“真的假的?”小女童還不死心。
“真的。”宋遊又答。
“真的?”小女童眼睛又亮了。
“我說的是真的,銀子會變成金子是假的。”宋遊無奈的看着她,倒是仍舊保持着耐心,“三花娘娘不要做這種不切實際的夢了。”
“唔……”
小女童想了一會兒:“那我們在這裏歇息一會兒吧!”
“……”
“歇息小會兒!”
“便依三花娘娘。”
宋遊便在這裏停了下來。
隻是他已經大半天沒有見過一棵樹了,放眼四周,根本沒有任何遮陽的地方,最多隻有長到人高的灌木,可此時幾乎是正午,太陽直射,人鑽不到灌木底下去,便也無法藉此躲太陽,除了有兩片金色湖水,實在不是個歇息的好地方。
奈何三花娘娘發了話。
自然隻能聽她的。
宋遊隻好戴上鬥笠,刨開滾燙的表土,坐在地上,吹着戈壁灘裏的風,靜觀遠處風景。
硫磺湖的水雖然不宜飲用,卻也是附近至少百裏少有的還沒有幹涸的水源了,源源不斷有動物來這裏飲水,野驢野駱駝,狼和狐狸,飲水之時全都離宋遊一行遠遠的,警惕的盯着他們,似乎說明這片看似不宜生存的戈壁灘遠比想象中更富有生機。
亦是宋遊沒有見過的風景。
風中傳來些許水聲。
亦有少許喃喃自語聲。
即使他們隻是在這裏暫時停留,時間遠遠沒有三天三夜那麽長,三花娘娘也依然抱有僥幸與期待,于是放下風車,帶上銀錢去了湖邊,去的時候還告訴宋遊她去洗一洗手,将錢袋子藏在側面。
小孩子啊總是這樣。
總是覺得自己的理由很好,自己的僞裝很好,覺得大人很笨,多半看不穿自己,其實看起來明顯極了。
隻是宋遊也沒有拆穿她,隻當不知道。
“銀子銀子……
“快變快變……
“變成金子……
“快點快點……”
想來此時銀子已經全在湖裏泡着了。
宋遊抿了抿嘴,繼續看風景。
小女童的嘀咕聲仍舊不斷傳來,像是在念咒語,又像是在催促。
“三花娘娘。”
“唔?”
“洗完手了嗎?”
“還沒有!過一會兒!”
“洗這麽久啊?”
“要洗幹淨!”
“那三花娘娘注意到遠處的動靜了嗎?”
“動靜?”
彎腰在湖中淘洗銀子的小女童頓時直起身來,伸長脖子,左右扭頭。
戈壁灘中有輕微的聲響。
女童頓時順着聲音看去——
隻見一群盤羊瘋跑過來,在地上卷起一條狂沙,由遠及近,帶起越來越清晰的踏蹄聲。
三花娘娘頓時一陣警惕。
所幸這群盤羊并沒有直直朝他這裏沖撞過來,隻是從她面前跑過去。
女童轉頭目送他們。
随即又看向它們的來處——
明明此地正陽光普照,曬得人汗流浃背,遠方天地間卻不知何時起了一片烏雲。烏雲黑沉沉的,像是天地間的一條線,上連天,下接地,左右皆通往視野看不到邊的盡頭。
烏雲正在緩緩朝他們靠近。
小女童頓時睜圓了眼睛,驚訝又熟悉,在腦中迅速思索起來。
過了許久,她才成功從記憶中找出想說的詞,于是站起身來,手指着那方,卻看向道人,堅定而嚴肅的喊道:
“暴風雪!”
“是沙塵暴。”
“沙塵暴!”
“是的。”
“我們要躲起來嗎?”
“三花娘娘把銀子收起來吧。”
宋遊卻是露出笑意,站起了身,也拿起了竹杖:“沙州州城不遠了,我們應該一鼓作氣,直接走到。”
“喵?”
“抓緊時間。”
沙塵暴越來越近了。
近得已經看得清那漫天的風沙,像是一堵天牆,又像是神魔的手筆,席卷大地,吞噬一切,裏頭甚至透不出光,帶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道人卻是絲毫不懼,竹杖往前。
小女童也連忙抱着濕漉漉的錢袋跑過來,将錢袋放回馬兒背上,又拿起風車,連忙跟上他。
“呼……”
狂風已經鋪到了面門。
風車被吹得瘋狂的旋轉起來。
不知多少動物從遠方跑來。
就連燕子也落了下來。
道人拄着竹杖,帶着身邊女童,還有一匹馱滿行囊的棗紅馬,逆着瘋狂逃竄的動物們,迎着席卷而來遮天蔽日的沙塵暴,堅定邁步往前。
幾道身影越走越遠,離沙塵暴越來越近,對比顯得沙塵暴越來越大,幾道身影越來越小,然而他們卻毫不畏懼。
天地之間呈現出一幅壯闊的畫卷。
沙子已經撲到了面門上。
道人往前,沙塵暴也往前。
“轟……”
一瞬間進入風沙的世界。
這個世界昏天暗地,耳邊全是呼嘯的風聲,狂風撕扯着一切,又席卷着風沙,瘋狂的拍打一行人的衣服與臉頰,往每一個縫隙裏鑽。
宋遊與女童都用布蒙着口鼻,口鼻被捂住,眼睛也睜不開,耳中更是充斥着劇烈的風噪,是時刻不止的轟鳴,身上也全被風沙拍打着,于是這又成了一個五感都受阻、受摧殘的世界。
道人的身體都被吹斜了。
女童的身體也被吹斜了。
隻是道人的腳步卻從未停止。
自然之威難以阻擋,隻是卻也威脅不到他們的性命,因此可以更從容一些,來感受這一場新奇的體驗,感受自然的暴躁。
是好是壞都是體驗。
是晴是雨都是經曆。
如此才是修行。
如此艱難的走了不知多少,直到風沙漸小,一下豁然開朗,耳邊風聲盡去,沙子也不再拍打全身,行走也開始變得輕松了,光照過來,甚至讓人一時覺得有些刺眼,得将眼睛半眯着。
此時的世界已經一片清明。
沙塵暴在身後,逐漸遠去。
一行人已經走到了一片沙漠中。
前方是一輪夕陽,滿地黃沙,沙山比想象中要高很多,表面平整,被陽光照得一面金黃,一面投下暗影,宋遊繼續爬上一座沙山,又見遠方駱駝從左到右連成一隊,商旅皆裹得嚴嚴實實,在沙漠中默默行走。
是西域的感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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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