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道士!”
樓下聲音依舊嘈雜,不知多少話語混在一起,許是往日裏太過枯燥,節日便顯得彌足珍貴,新年的氣氛直到現在也沒有完全退去,反倒因爲新君上位普天同慶而多了許多興奮。
就如前文所說,普天同慶不是光喊口号,朝廷會有實實在在的惠民政策,施粥散米、減免房租,都是常規政策。
一時全城的人都在讨論。
讨論已持續了數日,就連新皇的登基大典都已結束,人們的熱情卻并未消散。
然而宋遊還睡眼惺忪,隻是在床上坐了起來,靜聽樓下行人交談讨論,便聽見從樓梯口傳出一道輕輕細細的喊聲。
一名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走了上來,才在樓梯口露出上半身,便已對他說道:
“下面有人來拜訪你!
“是三個人!
“都是見過的!”
女童并不走上來,隻在快出樓梯口的時候便停了下來,隻将半個身子探出二樓,伸長脖子将道人盯着,一臉嚴肅。
“三個?”
“有一個姓魚,好像在逸州見過,上次回長京也見過一次。三花娘娘記不清了。有一個劉知縣,又叫劉郡守,在逸州和禾州都見過。上次我們回長京也見過一次。”小女童說着一頓,闆着一張小臉把他盯着,“還有一個是逸州的鄰居,給三花娘娘帶過魚,忘記叫什麽了。”
“原來如此。”
宋遊搖了搖頭,真不想起床,卻也不能再在床上賴着了,隻扭頭對自家童兒說:“既是故人,便先請三花娘娘替我們好好招待他們,就說我穿好衣服洗漱完就下來,煩請他們多等片刻。切記,莫要失了禮節。”
“知道了!”
小女童答得幹脆。
本身就沒有完全走上二樓,此時隻一扭身,便聽老舊木梯被踩得叮咚響又吱呀叫,她迅速走了下去。
宋遊則開始穿衣洗漱。
樓下隐隐傳來女童的聲音:
“我家道士是個懶鬼,現在才剛起床,煩請你們坐着稍等片刻,他穿好衣服洗漱完就下來。
“三花娘娘給你們煮壺茶。
“對哦!伱們吃早飯了嗎?三花娘娘煮了餃子,剛剛煮好的!
“……”
女童的聲音很有條理,不失禮節,隻是貓兒有貓兒的社交習慣,不管他們怎麽說,她也不聽,非得把餃子給他們端上去。
宋遊沉默不言,潑水洗臉。
等洗漱完畢,他才走到窗邊,打開窗往上下一看。
天空蔚藍,陽光燦爛,清冷的空氣頓時湧進來,伴随着外頭街上擺攤賣菜帶來的些許味道。下方則是幾名讀書人,年紀也都不小了,聚在一起不知道在等哪位同窗或好友,方才聽見的讨論聲,多數來自他們。
宋遊就不關窗了,正好換換屋中空氣,隻整理一下衣服,便下樓了。
下方木闆門隻開了一扇,小女童雖然長得不高,卻很勤快,正在将門全部打開,好使得屋内亮堂。
桌案前坐着三道人影,隻有三人,沒有帶别的仆從,也沒有穿官袍,反倒穿得很樸素。一人從容自若,一人略顯拘束,一人坐得端正。桌上擺着一壺茶三個茶杯,還有一盤剛煮好的餃子,三雙筷子。
三人拗不過女童熱情,都用筷子夾着嘗了一顆,像是吃點心一樣,隻是之後就不好意思再動了。
見到宋遊下來,他們立馬起身。
“見過先生。”
“先生,别來無恙。”
“見過先生。”
“既是逸州故人,就不要客氣了。”宋遊連忙說,“幾位還請坐。”
“此前忙碌,知曉先生回京時,已是快新年了,一年頭尾事務繁忙,開了年又忙于陛下登基之事,卻是直到這時才來拜訪先生。”當年的俞知州如今的俞相對宋遊拱手,還保持着如當初一樣的恭敬,“先生勿要見怪。”
“先生勿要見怪。”
“羅某進京兩月,卻是昨日才知曉,先生竟也在京城,慚愧慚愧。”
“哪裏哪裏。在下這次回京,雖未曾見到三位,卻常常聽說三位的忙碌。去年多事,倒确實該比往年忙碌許多。”宋遊也溫和說道,“爲官者應當爲國爲民,在下唯有敬佩。”
宋遊說完,又轉過身,特地看向闊别最久的羅捕頭,微笑着道:“浮雲一别後,流水十年間,班頭過得可好?”
“托先生的福,一切都好。”
“原先逸都一别,本沒有想過還能在此時此地相見,還以爲要二十年後再回逸都時才能相見了。”宋遊拱手說,“緣分真是妙不可言。”
“羅某也沒有想到。”
“班頭也滄桑了幾分了。”
宋遊說着又看向其餘兩人,見他們沒有白發的添了白發,本就有白發的越來越多,不禁歎息着道:“故人都有些變化。”
“年紀大了。”
“已是近十年的風雨了。”
“先生還和原來一樣。”
三人對此都各有各的感慨。
不過這時,開完門的小女童走了過來,默不作聲的将一雙筷子和一個茶杯放在道人面前,還給他摻滿了茶,随即便沉默的站在一旁,用一雙靈動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斷來回打量着他們,雖一聲未吭,卻實在乖巧可愛,沖淡了幾分故人重逢的唏噓。
見四人不說話了,她才開口,一開口就是:“你們怎麽不吃餃子?”
“吃了,吃了。”
三人連忙回答着道。
“道士你怎麽不吃?”女童又看向道人,“這可是三花娘娘特地給你煮的。”
“三花娘娘去外面給我買一碗元宵吧,最好是醪糟湯底的。”宋遊摸也沒摸筷子一下,“今天已經是上元節了,應該吃碗元宵的。”
“你不吃餃子嗎?”
“三花娘娘吃就好了。”
“爲什麽不吃?”
“我想吃元宵。”
“那你先吃餃子!”
“快去吧,我餓了。”
宋遊擺了擺手,使她離去。
桌上三人不敢插話,隻轉頭看着小女童身上的三色衣裳,都沒有說什麽。
直到女童走遠,才收回目光。
心中卻不免有些疑惑。
卻見道人一臉平靜的對他們說:“我這童兒一切都好,隻是有個癖好,愛吃鼠肉。當然,倒不是說今天的餃子裏包的就一定是鼠肉,隻是今後若她給幾位吃什麽,幾位品嘗之時,還請三思。”
“……”
三人聞言俱都一愣,随即表情變得複雜,不由得都瞄向桌上這盤餃子。
餃子還冒着熱氣。
餃子餡全都剁碎了,還混雜了白菜與木耳進去,誰吃得出裏邊是什麽肉?
他們隻知道那名仙童剛将餃子端上來的時候,熱氣騰騰,他們吃着都覺得很美味,亦很開心,隻是覺得吃太多有些不雅,這才淺嘗辄止,誰能想到先生身邊的童兒、那麽漂亮可愛的一位仙童,竟會給他們端上一盤耗子餡的餃子來?
可神奇的是,此時再一想,又覺得合情合理。
三人不禁面面相觑。
“咳咳咳,吾曾聽聞,餘州有人愛吃蛇鼠,将之奉爲美味,吃點鼠肉,倒也沒有關系。”俞相終究是俞相,很平靜的道。
“對對對,羅某年輕落魄時,也曾吃過蛇鼠,倒也并不在意。”羅捕頭更爲豪邁,說着幹脆又拿起筷子,再夾一顆,放進嘴裏大口嚼,以示自己真的一點也不在意。
如今已是朝中要員的劉知縣也連忙點頭,手忙腳亂之下,一面附和俞相的話,一面又學着羅捕頭夾着餃子吃。
“幾位不必勉強,反正在下是從來不吃的。”
宋遊如是說着,心中想的卻是,若是三花娘娘見到這一幕,知道他們明知是鼠肉而猛吃,多半會感到十分開心。
隻是那樣一來,她就又有了個勸說自己吃耗子的依據了。
“先生可有聽說填北之事與陛下對武安侯的封賞?”俞相忽然問道。
“填北之事昨天就有聽聞,陳将軍受封國公一事,倒是今早睡夢之中才剛剛聽樓下行人說。”宋遊一邊舉杯飲茶一邊說着。
茶很苦,相當苦。
應是貓兒覺得茶葉是好東西,自己要待客,生怕客人喝不到滋味,就多放了許多。
苦中卻又有明顯的甜。
是上等的蜂蜜,也放了不少。
因此夾雜出了一種苦和甜并排的複雜味道,若先嘗到苦,便是苦中回甜,若先嘗到甜,便覺得甜中泛苦,奇奇怪怪的。
“聽說護國公傷勢愈重了。”俞相淡淡的開口說道,頓了一下,“這是陛下身邊那位妙華子出的主意,哦,這位道長也是國師的高徒。”
“怎麽說呢?”
“大晏一朝慣例本就與前朝不同,先生可知,已經一百餘年沒有活着的一品大員了,除了開朝時,更沒有活着受封的國公?”
“這倒知曉……”
宋遊平靜的點了點頭。
大晏對于爵位和品階向來吝啬,不說别的,就是面前這位宰相,若說品階,其實也隻才三品。當然了,他的權力并不受品階的限制。
若是爵位,除了開朝之時,那一批開國名将被封了國公,此後莫管功勞再大,隻有死了被追封國公的,還未有活着的國公。
“若是僅僅如此,倒也無關緊要。武安侯先有千古奇功,後又重奪京城,扶保太子正統,功勳不亞于開國名将,就算被封爲護國公,就算這二百年裏沒有活着受封的國公,也沒人敢說什麽。”俞相說着一頓,“然而陛下聽從妙華子獻的計,隻封國公,未有任何實物賞賜,反倒将陳子毅尚且年幼的子嗣也給封了一遍,叫他安心養傷。”
宋遊聽了,算是明白了。
“這是暗示啊……”
“是也。”
俞堅白也不禁歎着氣。
既惋惜英雄備受君主忌憚,也歎息新君遇見此事,不與大臣宰相商議,反倒單信一名道人。
隻是這法子也确實巧妙、管用。
不愧是鹿鳴山奉天觀出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