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石橋下,陽江河畔。
幾名釣魚人戴着鬥笠,端坐于河邊小木凳上,竹竿皆垂入江中,魚漂随水波起伏。
女童身着三色衣裳,也戴了一個鬥笠以遮陽光,同樣端了一根比方磚大不了多少的小木凳坐在江邊,手上一根小釣竿,魚線垂入江中,而她正盯着江水,面色專注,目不轉睛。
道人捧着一部書,坐在她身後。
“三花娘娘都成釣魚人了。”
“噓……”
小女童如老僧入定,直視水面,目光像是能透過碧綠深邃的江水看見底下的遊魚一樣,頭也不回的說:“有條魚想吃我的蟲子了!”
話音剛落,魚線一沉。
小女童毫不猶豫,站起拉杆。
“噗噗噗……”
一抹銀白随魚線躍出水面,不斷掙紮着。
身邊幾名釣叟都不由得投來目光。
小女童表情一絲不苟,一手高擡釣竿,一手伸手去抓,一巴掌就抓住了這條魚,牢牢握在手心。
熟練的取下魚兒,往旁邊桶裏一丢。
“啪啪啪……”
烏魚在桶裏掙紮着。
桶中已經有了大大小小十幾條魚了。
三花娘娘看了一眼釣鈎,見到魚餌還沒有損失多少,她毫不停歇,低頭在河裏掃了一眼,找準一個方向,便又抛出了杆。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
“小三花又釣到了呀?”旁邊傳來一名老叟的聲音,飽含羨慕。
“對的!”
小女童嚴肅答道,目不斜視。
是的,她都有釣友了。
隻是這些釣友們在她面前,常常是羨慕而自卑的。
“小三花你那位置要好點還是怎麽,怎麽你才來一會兒,就上了這麽多,我們都坐這半天了,我還好,開張了,羅公都還沒有開張呢。”
“對的!要好些!”
小女童一邊簡潔幹脆的回答着他們的問題,一邊轉過頭,輕飄飄的瞄了自家道士一眼,面上依然沒有表情,可卻仿佛在說——
你看我厲害吧!
宋遊搖了搖頭,沒有多說。
想說她靠作弊找魚,但一想到自己現在吃穿用度全靠她釣魚賣錢,便又閉上了嘴。
于她而言釣魚好似成了趕海的替代,雖然收獲不如趕海豐盛輕松花樣多,在陽都賣魚卻比浪州海邊賣海鮮更來錢一些,照樣有收獲的快感。随着時間越久,釣魚的樂趣已經不遜于趕海多少了。
僅次于晚上捉耗子——
耗子會跑,還是要更好玩一些。
“噗……”
片刻功夫,女童又上一條大魚。
身邊衆多釣魚之人,無論年輕的還是年邁的,無論這岸還是對岸,都不由得向她投來目光,目光中飽含羨慕。
“啪啪……”
這條魚倒是有勁,直接沖出木桶,差點就重回了江中。
可惜貓兒太敏捷了。
三花娘娘随手一抓,便在半空中将之抓住,任它滑不溜秋,也逃不出手掌心,接着随手在地上一砸,便又扔回了桶内。
“差不多了。”
小女童低頭看着,像個大人一樣說道。
随即也不等道人答複,起身仰頭,在頭頂垂下來的無數絲縧中任選一支折下,挑了一條小鲫魚一條大烏魚,用柳枝穿起來。
“這兩條是我們今天吃的,有伱喜歡吃的黑魚,三花娘娘吃條小魚就夠了。”
白淨女童用柳枝提着魚,遞給道人。
道人伸手去接,卻眨了眨眼睛。
莫名的眼前一陣恍惚。
好似回到了明德一年的立秋,逸州手爬岩下的不知名村莊集鎮,自己向河邊釣叟讨了兩條魚,用柳條穿着,回來給她。
“道士你怎麽不動了?”
輕輕細細的聲音将他拉了回來。
眼前站着的仍是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她一手提着柳枝上的兩條小魚,另一手提起了木桶,将柳枝遞到道人手上,歪着腦袋把他盯着,一臉不解。
“沒什麽……”
道人手指一勾,便提住了柳枝和魚。
“還以爲你傻掉了。”
“沒有那麽容易。”
“你回去煮飯吧!三花娘娘先去街上把這幾條魚賣給賣飯的!”小女童叮囑着,還從懷裏摸出鑰匙給他,真像個小大人了。
“要我陪三花娘娘嗎?”
“你回去煮飯!”
“謹遵三花娘娘法喻……”
道人又搖了搖頭,面露微笑,邁步往前走去,不時低頭,看一眼柳枝上穿着的一大一小兩條魚。
現在想想,當初那兩條魚可真劃得來。
女童提桶與他并行,卻一直偏頭盯着他,面露疑惑之色。
行至橋下,拾階而上。
一大一小兩人分開。
道人過橋往東歸家。
女童往西去飯店賣魚。
走到拱橋上面,道人這才發現,橋上前段時間缺少的那塊石磚被補上了。
這橋不知多少年了,風吹雨打,處處滄桑,卻補了一塊新磚,磚上還刻了字,記錄着明德九年末,極樂神變作石磚藏于此地,道人文平子請來周雷公将之打死,後補磚一事。補磚時間,當時官員,全都寫得清清楚楚。
不知這塊磚又能存多少年。
亦不知後人見了如何想。
如此想來,陽州五位地神,隻有南邊的安逸神因爲安分守己,得了善終,享樂神算是半個。
國師挑的人倒也不錯,隻有負責安樂神的那位高僧算是徹徹底底的失敗,還搭上了性命,此外平安神被誅得幹淨利落,享樂神與安逸神都算是國師派出的人在國師授予的權限内,根據它們表現主動放過了它們,至于這極樂神,在宋遊來之前,隻能說還在進行中,沒有成功,卻也沒有失敗。
“還是得爲善啊……”
道人心中感慨,低頭踩了踩這塊石磚,再擡起頭,站在橋上往下看去——
不覺已是春深,兩岸梅柳都多了不少綠意,人們衣裳薄了不少,生機濃重,江上依舊船隻不絕,岸邊幾名釣者卻已經因争搶位置而吵了起來。
“……”
宋遊搖搖頭往回走去。
走進小巷正想歸家,卻見門口忽的圍着幾個人,不是往兩頭左右張望,就是四下不斷走動,看來似乎很焦急。
一見宋遊,就有人喊道:
“回來了!”
“快去問問!”
一群人立馬朝宋遊走了過來。
他們人人臉上都貼着一個小膏藥,貼在兩邊眼角到發鬓處,透着一股草藥味道和些許怪味。每個人都面黃肌瘦,眼眶深陷,像縱欲過度。
宋遊心中雖然疑惑,步伐卻也不停,提着兩條魚走過去,好奇詢問。
“我來講!”
一個頗爲幹瘦的青衣男子站出來行禮說道:“小人名喚李和曦,見過先生。”
“足下請直言。”
“不知先生可會法術?”李姓男子問得直接。
“懂得一些。”
“哦?可會驅邪除妖?”
“足下直接說事吧。”
李姓男子回過頭,與身邊人對視一眼,這才詳細講來:
“李某家住城東,離此不遠,家中共有十二口人,前段時間不知怎的,家父與二叔開始腹痛難忍,如何求醫問藥也沒有用。
“我們詢問過他們後才發現是從此前去城外吃酒回來走夜路、偶遇一隻大鳥開始的。當時藥房的大夫便說,這不是病,是中了邪。
“此後我們拜過極樂神,拜過神仙菩薩,還請了城中一些先生高人,都沒有用,反倒像是會傳染一樣。起先隻有家父與二叔染病腹痛,後來全家所有人都開始染病腹痛,甚至到了後來,連街坊鄰居也遭了。
“沒過多久,忽然有個乞丐模樣的人,來家中兜售膏藥,說貼在頭上,能治腹痛,我們起先不信,可貼上之後,居然還真的管用!”
宋遊聽到這裏,便差不多已經明白了,擡眼看了一眼他們頭上的小膏藥:
“貼上了就取不下來了,反倒日漸虛弱消瘦。”
“正是!”
衆人一聽他瞬間就猜出了結果,頓時心中大喜。
“此後我們雖不再腹瀉,卻日漸消瘦,去看大夫,大夫隻說我們陽氣弱陽壽消,去找民間高人,隻說我們陰氣重邪氣漲。可那乞丐卻說這膏藥須得貼夠七七四十九天。”李姓男子說,“二叔一怒之下,要揭掉膏藥,一旦揭開,卻發現裏頭粘着一根線,像是頭發絲那般粗細,直直從眼邊的肉裏邊扯出來,越扯眼前越黑,一下扯斷,雙目便失明了。城中大夫說,乃是扯掉了眼筋。”
“真歹毒啊……”
宋遊聽完差不多明白了——
以膏藥吸取精氣,以眼睛做威脅,非要揭掉,就得雙目失明,不揭掉就成了它的爐鼎。
不過宋遊卻有一個疑問。
陽都年前才有雷公降世、除了極樂神,如今城中又到處都在立雷公像,雷公廟也修了快一半了,這才過去多久,就有邪魔妖道來作亂了?
“幾位又是怎麽找到在下的呢?”
“實不相瞞,我們這段時間已經将周邊的民間高人、巫婆術士都找遍了,沒有一個有用的。先生常常在此進出,我們也見過幾次,知曉這間宅邸原是那夜叉鬼的,那夜叉鬼天不怕地不怕,以前還當街罵過極樂神,宅邸也一直不肯租賃出去,卻肯讓先生來住,先生定是有本事的。如今也着實沒有别的辦法了,隻好求到先生的頭上來。”
“原來如此。”
“先生可有辦法?定有重謝!”
“有!”
道人微微一笑,提魚往前,開門而入。
一群人自是一窩蜂跟在後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