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民間親人别……
“淚比皇宮殿上多。”
宋遊拄着竹杖慢悠悠的走,配合春光,像是郊遊一樣,身後的棗紅馬馱着被袋老老實實跟在後邊,相比起來,貓兒和燕子就自由得多了。
堯州多窮山惡水,瘴氣重重。
還是春日,便已熱得像是盛夏。
像是鄭溪和安民還好一些,越往南邊走就越熱。土人的比例增加,會說官話的人也越來越少,宋遊經常在路上找人閑聊,經常聽不懂,偶爾在那摻雜着濃重口音的官話裏聽說,這邊即使是冬天,也像是暖春一樣。
不過有一點倒是很有趣——
“這裏好像離栩州很近了。”宋遊坐在竹林地裏,拿着《輿地紀勝》,轉頭對三花娘娘說。
“栩州?”
正在路邊啃草的三花貓頓時扭頭看他。
燕子也飛了過來,落到了道人肩膀上,低頭盯着道人手中的書。
“是啊,栩州。”
“是我們出逸都去的那個栩州嗎?”
“三花娘娘記憶不錯。”
“是燕子的家那個栩州嗎?”
“三花娘娘記憶超群。”
“是遇到鄰居女俠那個栩州嗎?”
“三花娘娘過目不忘。”宋遊說着卻停頓了下,“隻是三花娘娘怎麽不說隔壁那個女的人了?”
“三花娘娘記得她的名字。”
“三花娘娘果然厲害。”
“栩州很遠!”
“離這裏很近。”
“唔?”
貓兒歪頭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他:“可是我們走了很遠!”
“是啊,走了七年了。”
“七年了!”
“三花娘娘過來看。”
三花娘娘明顯可見的變得成熟了些,想來在業山一年的獨立生活、學習以及還要照顧癱瘓在高台且愛挑食的自家道士的憂愁居功至偉,不知道有沒有一年前那場激烈變數的功勞,總之趁着三花娘娘越發聰明,宋遊便把地圖拿給她看并把她嘴巴含着的半截青草扯下來,以青草的尖部指着書本上的地圖對她說:
“我們原先在這裏,這裏是逸州,然後往東往南走到栩州,最後又往東往北,到了長京,在北方這麽繞了一圈,回到長京,又一路南下,過了豐州到了堯州西部,也就是這裏……”
宋遊指着地圖上的堯州。
貓兒認真的看着。
宋遊又指着堯州西邊的一州:“這裏就是我們以前走過的栩州,也就是燕子的家,柳江所在。”
貓兒一眨不眨,表情認真。
此時的她已經沒有問類似“我們怎麽不直接到這裏來呢”之類的話,就如她現在也不會問道人爲什麽要爬山,辛苦爬上去又要辛苦下來,
三花娘娘畢竟聰明絕頂,在與道人相伴的幾年中,已經知曉了道人下山爲何,也知曉了路途的意義。
隻是對于她來說,路途上的大半意義仍然是跟着道士走。
就如當初道人請她離開小廟時說的一樣,是跟他同行,讓她不孤獨,也如她平日裏經常說的一樣,跟着道士走。
宋遊耐着性子,又花了一些時間,告知她大晏天下的模樣,以及基本的地理概念。
“那我們要走回栩州嗎?”
三花娘娘一臉嚴肅的看着宋遊。
“燕安要回老家看看嗎?”宋遊微微轉頭對肩膀上的燕子說道,“燕安要回去看看的話,我們就在前邊縣裏等你兩天,反正也不遠。以你的速度恐怕半天都不用就能飛回去了。我們正好也歇息歇息。”
貓兒便也轉過頭,盯着燕子看。
“……”
燕子想了想才說道:“老祖宗已經上天去了,不在安清了,我雖然想回去一趟不過回去也沒什麽看頭,一天時間就夠我飛個來回了。”
“也好。”
宋遊點了點頭,盯着手中的簡筆地圖,眼中露出幾分回憶之色。
當初走到栩州時,真是剛下山不久,出了逸都便直奔栩州了。現在回想,若隻想那個時候,便仿佛沒過多久,可其實也已經七年多了。而若是回想這七年以來走過的山水道路、經曆過的事情風雨,便覺得已經過去很久了。
宋遊自然是不會再特地回去看看。
如今老燕仙已不在栩州了,以前所熟識的走蛟觀的觀主也不知道還在不在,柳江大會倒是應該還會開,隻是今年不開,開也不是現在,而且過去也不見得還能見到故人,便隻剩下熟悉的山水——宋遊應當還會再看一遍這些熟悉的山水,至少看一遍。至少在生命結束之前,是需要看看自己年輕時曾走過的路的,隻是顯然不是現在。
“那我們去哪?”
“去尊者山吧。”宋遊對三花娘娘說道,用手在地圖上畫着線,“慢慢過去,看看堯州的風土人情。”
“好的!”
“……”
道人笑了笑,篷然一聲,也合上了手上的書。
不覺已到落花時節。
前路煙水茫茫,千裏斜陽暮。
山無數,亂紅如雨。
……
明德九年夏,堯州協郡黃粱縣。
道人拄着一支竹杖,帶着滿身風塵,來到了這座偏遠小城,左右打量。身後一匹棗紅馬,既無缰繩也無馬鞍,卻默默跟在他的身後。
這座小城就在尊者山下,離尊者山也就數十裏遠,天氣稍微好點便能在城中看到那座高山了。
不過宋遊并沒有在城中住宿,因爲在半路上的時候他便找人問過路,說是尊者山下就有客棧,而且不少,住那裏方便些。
尊者山大概是整個堯州和浪州最高的一座山了,連綿的幾百裏山嶺天然便分開了堯州與浪州,尊者山又屹立在這山嶺之上,類似宛如擎天巨柱一樣的天柱山卻又像是一位站立不動的老翁,故名尊者山。
爬尊者山本身就要一整天,自然要先到山腳下住一夜。
于是宋遊隻是從黃粱縣穿過,做了一些補給,便趕在黃昏前來到了尊者山下,想趁着這兩天天氣好,先上山看看,下山後再來城中休整。
山下果然有幾間客棧,遊人還不少。
宋遊找了一間住下,向客棧的店家買了一碗雕胡飯,順便向他打聽尊者山的事情。
店家是在這裏做遊人生意的,不知回答過多少人類似的問題,幾乎宋遊剛一發問,便全都說了出來:
“小店門口這條黃土路,客官看見了吧,明早趕早一些,出門往左走,順着這條路一直走,到前面會有人讓你交山稅,五十文錢,交了錢順着那條小路就可以上山了,馬驢騾子也可以上去,爬得快半下午就能到的,爬得不快,就得到晚上了。中途基本不用擔心走錯路,倒不是上山就隻有這一條路,而是客官來的日子很對,隻要走得早,一路上人多得很。”
“五十文的山稅?”
“是啊,名山嘛,尊者山,到山頂上炷香能沾福氣的,撿塊石頭回去都能鎮邪,五十文錢,不虧本。”店家說道“再說,都是官府收的。”
“幼童又要多少錢呢?”
“多大的幼童?”
店家好奇的打量了眼道人,又左右看了看,并未看見任何幼童,隻見到了一隻仰頭目光炯炯的三花貓,不由疑惑的問:“先生不是獨自一人來的嗎?爲何要問幼童。”
“大概這麽高。”
宋遊伸手比劃了一個高度。
“那都有半人多高了。”店家皺眉而搖頭,“那小的就不知曉了,遇到有良心的,興許就不收錢了,遇到沒有良心的,興許也收一半。先生若肯偷偷的塞十文錢到差人褲腰帶裏,說不定也沒人收。”
“這樣啊。”
宋遊點了點頭,這才又問:“去爬山的人真的很多嗎?”
“名山嘛,多得很呢,達官貴人也不少。”
“多謝店家。”
“記得起早……”
“在下記下。”
宋遊轉頭看向了外面。
正是落日時分,遠處的山黑漆漆的,頭頂的雲又很厚,偏偏中間留出了一線,便讓夕陽的光照了進來,将山上的雲霞染得一片火燒。雲下似乎有一尊巨大的石人拱手而立,身材臃腫布袍及地,隻是上半截已探入了雲中,不得見真容,隻留下半身。
門外又有官員坐在竹轎子上,被兩人擡着,從一邊走向另一邊。
“飯來了!”
一碗飯端到了宋遊面前。
是一碗黑乎乎的米飯,用褐色的粗鬥碗裝着,每一粒米都是黑色的細長條,看起來很粗糙,上邊丢了幾段酸蘿蔔,此外沒有别的了。
宋遊拿起筷子嘗了一口,似乎除了酸菜,店家也澆了一點酸湯上去,飯吃起來也有點酸酸的,算是有了滋味,在這大夏天也挺開胃的,不過米的口感還是稱不得好,最多算是稀奇。
雕胡飯,其實就是菰米飯。
原先大晏有不少區域以它作爲主食,不過後來因爲多種原因,慢慢被淘汰掉了,有意思的是,當它不再作爲主食,慢慢變得稀少後,反倒有些地方開始用它來招待貴客,大概是取一種傳統之意。
“三花娘娘也嘗嘗吧。”
宋遊舀了一勺飯,配了一小段酸蘿蔔,放在手心裏,遞給貓兒。
貓兒也老實,嘗了一口。
愣愣的看了道人一眼,出于節省,應是咽了下去,隻是随後看道人的眼神中就多了些憐憫和擔憂了。
宋遊倒是把它吃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