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個好日子,适合飲酒。”坐在對面的女子聲音清淡,對道人說,“道長想喝什麽酒?”
“好在哪裏?”
“一來冬至節令,官員休沐,城中熱鬧。”女子微微笑,笑得矜持而克制,聲音依舊平穩,“二來從今往後,長京再無撫琴賣酒的晚江,隻有天地間一隻自由的狐妖,效仿道長,尋訪天地,邂逅自然。”
“本身主人是準備過兩天死的,剛好今日道長來訪,正好對他們說,是請道長來商議身後事的。”侍女笑道,“巧妙。”
“是這樣。”女子點頭。
“還有就是,今日道長來訪,還帶了好菜,是人間好友的做法,我們自然也開心。”侍女笑嘻嘻,“故友帶了菜,我們便該準備好酒。”
“既然如此,不知都有什麽酒呢?”道人心中毫無波瀾。
“鶴仙樓以琴酒聞名,總攬天下好酒,有上好的花雕黃酒寒冬溫來喝最暖身了,有昂州本地産的上好的米酒,聽說武安侯最是喜愛,有西域進的葡萄美酒,紅如瑪瑙,也有桃花釀,杏花春,青梅酒,神仙醉,應有盡有,任道長挑選。”侍女說道。
“道長若不喜飲酒,飲茶也行。”女子說。
“在下來自逸州靈泉,那是個小地方,沒什麽好酒,很多人也買不起酒喝。不過農家卻有自釀的醪糟,除了做飯,若有客人來要飲酒,便用木勺從醪糟桶中壓出湯底做酒,用來招待,沒什麽酒味,喝來微甜。”道人對她們說道,“這種農家米酒,鶴仙樓可有?”
“有!”
晚江姑娘微微笑道。
“須得多加糖。”
“好!”
女子一揮手,侍女便起身,蓮步款款,往樓下走去。
道人擡頭盯着她的背影,随即又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女子。
這種自己得道成精、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也随之顯化成人的本領宋遊在觀中古籍上也看見過,當時就覺得有趣,因此記下——
這種本領在妖怪中也并不多見,多見于狐妖身上,通常是妖怪用來幫助自己迷惑世人的手段,而不是修出的身外化身。書上又說,這種手段顯化出的另一部分與本體不僅完全心意相通,而且用的其實是一個腦子,化身好比提線木偶,是本體在操控。
隻是這位狐狸表現實在奇怪,本體與尾巴行事作風差别太大,讓宋遊一時拿不準,已是疑惑許久了。
便不知道是書中記載有誤,祖師對這門妖族本領了解得不夠全面,還是這位狐狸用的并不是這種本領,而是真的将尾巴練成了身外化身。
又或者是,自娛自樂?
那樣的話……
“道長爲何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前邊的女子輕聲問道。
“失禮了。”
“道長不是俗世人,晚江更連人也不是,若當做故識友人,便不必如此客氣。”女子說道。
“那足下又爲何依舊如此執着于人間禮節呢?”宋遊看着她道。
“呵……”
女子笑時雖未以手遮面,卻也微微低了低頭,姿态依舊優雅:“晚江用這幅面目示人已久,已經習慣了,短時間内怕是很難改得過來。”
“原來如此。”
這時侍女也走了上來,端着一個托盤,上邊是一個紫砂陶罐和一碟小碗。
身後還跟着兩個仆從,端着托盤。
侍女走到近前來,放下托盤,将紫砂陶罐與小碗一一放在桌案上,揭開蓋子,裏頭是滿滿一罐米酒,渾濁中還可見米粒,她用木勺盛酒。
仆從也走過來,放下水果。
一盤石榴,都已剝好了。
一盤卻是一個黃色的大土球,遠看還以爲是隻裹在泥裏的叫花雞,然而随着仆從輕輕一敲,裏頭竟是空的,裝滿了葡萄,如新鮮的一般。
還有一個小陶爐,煮茶溫酒用的,此時正好将道人帶來的砂鍋放上去。
“都是城中達官顯貴們挖空心思送來的東西,南邊的石榴,還有西域來的葡萄,今年秋天熟的,用泥封裹,能保半年如鮮。”侍女一邊盛着酒一邊對道人與貓講解,還不由搖了搖頭,“哪有狐狸喜歡吃這些的。”
晚江姑娘聽了,沒有說話。
三花娘娘則扭頭盯着兩個仆從。
仆從帶着托盤很快離去了。
三花娘娘的腦袋也被道人轉了回來。
“是兩隻客媽精!”
“青蛙……”
“青蛙!”
小女童面露遺憾之色。
青蛙也是好吃的。
可惜成了精。
“請。”
晚江姑娘對道人笑道:“嘗嘗與道長印象中的農家米酒可有不同。”
“客氣。”
道人舉杯飲了一口。
味道大差不差,隻是在道觀中時,自己釀造,嫌它不夠甜時,是往裏邊加的蜂蜜。鶴仙樓則是用的長京頂級貴人才吃得起的白沙糖,其細如黃沙而色澤比紅糖更淺更亮,仔細一嘗,也有細微的紅糖味。
道人嘗完想了想,也給身邊女童盛了一點,告訴她這是醪糟湯,不是酒,所以喝起來不像水,因爲加了糖,所以才甜。
也不好忽悠她太過。
這時晚江姑娘身邊的侍女早已從鹵雞上扯下一個翅膀,絲毫不顧形象,就坐在桌案旁,旁若無人的啃了起來。
啃了一口,便睜大了眼睛。
“好香!”
幾口将之啃完,一點骨頭都沒有吐出來,啃完滿手的油也不擦,第一時間對道人問道:
“不知道長這是什麽做法?”
“自己的做法,名爲鹵法。”
“沒想道長還有這本領!不瞞道長,奴婢随主人到長京以來,成天光吃草和果子了,還從未吃過如此美食!”
身邊的小女童擡頭盯着她們。
這時候這隻狐狸尾巴的想法倒是甚合她意,想吃草和果子确實是不行的。
“山中清閑,許多道人都得想盡辦法來消磨時間,隻是别的道人研究茶藝劍法樂理,在下便鼓搗這些了。”道人随口答道,一邊飲酒,一邊将目光看向坐在正對面的晚江姑娘。
隻見女子纖手撚杯小口飲酒,朱唇玉面夜光杯,美得不可方物。
狐狸會選形象還是肉食呢?
還是說,真的如書中所記一樣,狐狸和尾巴意念相通,感官互享,平常表現得差異巨大,隻是神經病,此時尾巴吃了,也就等于她吃了?
仿佛察覺到他的目光,也仿佛察覺到道人的心思,女子擡眼輕飄飄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看向侍女。
“嘿嘿……”
侍女立馬從身上掏出一把匕首,瞬間吸引了三花娘娘的目光,接着在三花娘娘直愣愣的注視下,切了一小塊肉,恭恭敬敬遞給主人。
三花娘娘這才稍稍放松。
女子也這才接過,小嘗一口。
随即小聲對道人說道:
“果然美味。”
“過獎了。”
宋遊收回了目光,繼續喝着如糖水一樣又帶着米香的酒,同時對她說道:“此來是想向足下請教越州之事。”
晚江姑娘坐着不動。
身旁侍女也側頭看向了她,似是想聽自家主人會如何說。
隻見晚江姑娘撚杯飲酒,放下酒杯,開口道:“越州在上古之前就是妖怪精靈頻出之地,隻是後來幾千年間,世間變化快得超乎想象。人隻用了很短的時間就建立了龐大統一的國度,随後又迅速從愚昧無知發展出了禮樂詩歌,迅速便占據了天下,成了這世間與天道的寵兒。許多原本好似人間禁地般的地方,也迅速被人所占據,妖怪精靈隻好退去。道長生于這個禮法健全的時代,是想象不到那般翻天覆地變化的。”
女子一邊說一邊打量着道人。
道人卻十分平靜:“曆史總這般壯麗,也許以後會有更加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時人間又會是什麽模樣呢?”
“誰說得準呢。”
“……”
女子搖了搖頭笑了笑,繼續說道:“後來的越州就與原先不同了,不過還是有着天下間最古老的妖族傳承,一直延續到了如今。隻是我們早已經不再主宰那片土地了,基本都隐居深山,過自己的日子,偶爾混入人間,也不敢作亂。唯有這一條路走。但凡走錯了的,也許當時會短暫的顯赫一段時間,好比那白牛大王,不過既然走錯了,便注定會消亡。”
“就好比狐族?”
“是。”女子微微低頭,給人一種姿态很低的态度,“我們越州狐狸,像是栩州燕子一樣,是天下間唯一有傳承的狐妖,其餘狐妖與越州狐狸的區别就如尋常燕子成精和安清燕子的區别一樣。我們先祖很了不得,即使在遍地大能的上古也很了不得,因此留下了了不起的傳承。”
身邊的侍女繼續啃雞。
隻有三花娘娘與她對搶。
砂鍋中的羊肉湯也慢慢熱了,她毫不客氣的拿起勺子,又取來自己與小女童的碗,盛上滿滿一大碗,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互相對視一眼,又開始了仿佛比試一樣的狼吞虎咽。
道人則與女子飲酒對談。
“隻是後來天道轉變,許多該長生的人族修士都化作了黃土,許多長生路也都走不通了,妖排在人的後面,卻也隻是排在後面。如今想要長生也變得越來越難了。”女子說道,“因此我們越州狐狸也逐漸沒落,越州别的妖族,都隻得各尋出路。”
“都有哪些大妖呢?”
道士一邊聞着,一邊以餘光瞥着自家貓兒,見小女童已經喝完了碗中米酒,站起身揭開陶罐蓋子,從裏頭打酒喝,不由得提醒一句:
“三花娘娘,飲酒需适量。”
“這不是酒!是勞遭!”
“也得适量。”
“知道了知道了……”
三花娘娘一邊應着一邊舀上滿滿一碗。
“我族傳自上古九尾,算是一支。越州之北有柳妖,是株上千年的古樹,也是一支,聽說上古年間的柳樹活到了現在,已不知多少年了。那白牛大王原本也是一支,隻是居然走了邪路,雖說走上邪路的隻是其中一隻牛妖,但如此一來,定是會被天宮滅族了。”狐妖說道,“上古之前,越州南部是大澤,如今化作了田地,那白牛原先就是生活在那邊的白犀。除他們之外,還有一支鼍族,自稱鼍龍或澤龍,不過沒剩幾位了,十幾年前北方大亂,也都跑出了越州,去尋别的出路了。道長行走天下,若是有緣,也許碰得上他們。”
“足下也是來尋‘出路’的嗎?”
“算是。”
“怎麽叫算是?”
“是尋出路,也是避戰亂,免得染了煞氣血氣,或是沒染上也被别的妖魔連累,被天宮一并剿了。”晚江姑娘不由對道人無奈搖頭,“現在已經不是妖與人并争的時代了,道長不知道在這個年頭,我們妖過得多慘。”
“敬足下一杯。”
“敬什麽呢?”
“就敬冬至。”
“好!敬冬至!”
女子撚杯,一口飲盡。
這時她才有了幾分豪氣。
平常獨自居于家中、仰頭舉壺飲酒的豪邁展現了幾分出來。
随即繼續細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