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花娘娘滿頭疑惑,又看向道人。
道人卻看向了另一邊——
原本鶴仙樓外,即使是雨天應當也會聚集不少人,不是好琴之人,便是愛熱鬧的人,然而公主倒台之後晚江姑娘就很少在鶴仙樓撫琴了,聚在下方想聽琴音想湊熱鬧或是想以此結識達官顯貴的人自然便少了。
隻是少,不是沒有。
宋遊便看見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是位身着青衫的青年男子,比起記憶中,多了幾年滄桑,但面容仍舊可以辨得出來——
當初自己第一次來鶴仙樓,與此時樓上的大妖見面,既是慕名而來,也是受人所托然而在樓下飲酒時,卻有一人前來搭話,托他的福,宋遊才知曉了如何上二樓的流程,作爲回報,則贈了他酒喝,上樓之時,他還替宋遊看着傘來着。
是個騙酒和坐席的浪蕩子。
也是個愛琴樂如命又買不起酒、負擔不起鶴仙樓高額花銷的癡迷人。
此時他的臉上憂愁遍布。
宋遊則陷入了回想。
這位似乎……
姓翟?
四周長京顯貴的談話仍然不斷。
“隻希望我們這麽多位老友到來,不知算不算知音,卻也是追随仰慕之人了,晚江姑娘能露一次面吧,讓我們看看也好。”
“若晚江姑娘實在病重,還是該好好歇息,天氣嚴寒,也免染了風寒。”
“這倒也是……”
“嗯?什麽味兒?好香!”
“是啊……”
衆人循着香味轉身,都看向了道人。
目光一低,也看見了他手中提的籃子。
隐約可見,裏頭似乎是一隻雞。
衆人不禁面面相觑。
這人也是仰慕晚江姑娘的琴藝,聽說她病重,所以來探望的麽?
爲何會提一隻散發異香的雞?
難道此人不知,晚江姑娘平生隻愛果蔬,每日隻需水果青菜即可果腹,隻需朝露晨曦解渴,不食人間煙火,也不沾葷腥麽?
那姓翟的青年人也看了過來,卻似乎記憶深刻,隻一瞬間便認出了這位先生。
“诶?宋兄?”
“翟公,有禮。”
“宋兄還記得我?”
“足下爲我引路,爲我看傘,怎會忘記?”
“宋兄何時……何時入了道家呢?”
“在下本就是道觀出身,隻是上次來沒有穿道袍罷了。”
“竟是如此!沒想到宋兄竟然是位道家先生,失敬失敬!”翟姓男子施了一禮,這才又問,“宋兄也是聽聞晚江姑娘病重,來探望她的嗎?”
“病重?”
“是啊,天妒英才。”翟姓男子感慨道,“也不知患了什麽病,聽說多少神醫來了都看不好,偏偏蔡神醫此前又不在長京,一拖再拖,此前晚江姑娘偶爾還在樓上撫琴爲樂,近些時日以來,撫琴也越來越少了。”
“足下也是來看望她的嗎?”
“我哪有那個資格,隻是閑着無聊,來這裏轉轉,說不定還能聽見晚江姑娘撫琴一次,那樣的話,就知足了。”
“足下對琴樂還真是愛得癡迷。”
“唉……”
翟姓男子不由歎了口氣:“以前常聽見晚江姑娘琴聲時,便覺得已是神仙日子,如今終日沒了琴聲相伴,才知那段時間究竟有多好……”
宋遊聽後點了點頭。
小女童卻是越發疑惑。
翟姓男子這時也吸了吸鼻子,目光下移,順着香味看向道人手中提的籃子和小女童懷裏裹着厚布的砂鍋,剛想問宋遊怎麽帶了個女童,又爲何會提一隻雞來看望晚江姑娘,便突然聽見裏頭傳來一片動靜。
立馬伸長脖子看過去,隻見一道嬌俏身影從大堂後邊走出來,雖生得嬌俏可愛,但臉上卻不見表情,甚至眉間隐隐可見幾分憂愁,蓮步款款,在一衆達官顯貴的詢問聲中,帶着歉意穿過大堂,到了門口,這才看向道人,也與仰頭的女童對視。
“恭請先生進屋。”
“多謝。”
道人點了點頭,又對身邊有過一面之緣的男子點點頭,便随着她進去了。
“晚江姑娘怎麽樣了?”
“爲何要請個先生?”
“難道是中了邪?”
“某不才,府中便有一位高僧。”
“……”
侍女憂愁的走到大堂與内院的交界,這才停下,轉頭歉意的說:“諸公抱歉,主人身體實在不好,也許,也許……實在不能出來相見,還請諸位名流雅士見諒,天寒地凍,外頭又下了雪,莫要受了凍,早些回去休息吧。”
語氣間除了歉意和憂愁,竟還摻雜着幾分悲切。
“唉,那歐某便不多打擾了!”
“尚某卻得在這裏陪着晚江姑娘!”
“隻願晚江姑娘保重身體……”
“願早日康複。”
“聽說蔡神醫已經回京,就在城外北欽山下義診,我已派人去請!”
“……”
衆人各有想法,聲音嘈雜。
侍女卻隻是轉頭,表情複雜的看了一眼那名說已經派人去北欽山下請蔡神醫的中年男子,便爲宋遊掀開簾子,請他進了後院。
接着又一路引着他上樓。
剛上樓梯,過了一個轉角,侍女的神情頓時就變了,憂愁悲切一掃而空,整個人的氣質也變了,從安靜乖巧、仙女一樣,變得靈動活潑。
“本該在先生來的時候,到門口之前,就在門口恭候先生大駕的,隻是先生來得不巧,我和主人正在洗漱,那時先生已走到了街口,匆忙之間我和主人穿好衣裳吹幹頭發,就耽擱了些時候,還請先生見諒。”
“冒昧來訪,該抱歉的是我們。”
“主人已在樓上恭候。”
侍女引着他上前,到了閣樓上。
樓上的布局和記憶中差不多,四面有柱無牆,有欄杆與紗簾,站在邊緣一低頭就能看見長京的街道。此時依然有風,吹起白色紗簾,隻是當年清明的細雨化作了今年冬至的雨夾雪,寒意深重。
原先樓上的桌案則都被撤下去了,想來自公主倒台之後,怕是也很少有人再上樓近距離聽過她的琴聲了,隻剩下中間一張烏木桌案。
女子身着素白的衣裳,坐在旁邊,衣擺攤開于地,像一朵花。
整個二樓地闆幹淨锃亮,隻有這一張桌案,一個人,裝滿了風,卻不覺得空曠,反倒恰到好處。
“先生請坐。”
侍女在身後說道。
道人便在桌案另一邊坐下,與女子對坐,将手中籃子放在桌上。
女子跪坐。
道人盤坐。
籃子上遮了一層白紗布,防雪防塵。
道人将之揭開,是半隻鹵雞。
三花娘娘瞄見他的動作,也走過來将懷裏抱的砂鍋放在桌案上,把用于隔熱的布扯掉,随即身闆往旁邊一歪,便坐倒在了道人身邊。
“今日冬至節令,自己做了兩道菜,應是外邊吃不到的味道,做得多了,我與三花娘娘吃不完,想到還得來拜訪足下,便趁這時節來了,希望沒有打擾到兩位,也望兩位不要嫌棄。”宋遊對她們說道。
“不敢不敢。”女子說。
“道長來得正好,帶的東西也正好,若主人真有病,便是攢了十年的澇病,正需要肉來解一解饞。”侍女說道。
“那三花娘娘上個月送給你們的耗子你們吃了嗎?”小女童忍不住出聲問道。
“……”
“……”
狐狸與尾巴都沉默了。
小女童則依舊直直的盯着他們,眼睛也不眨一下大有一種你們不答是解不了我的好奇的感覺。隻是随着兩人沉默的時間越來越久,三花娘娘似乎覺得事情有點嚴重了,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
“三花娘娘送來的耗子又肥又大,我和主人都很喜歡。”侍女笑嘻嘻說,“特别是主人,喜歡得很。”
“……”
女子沉默,神情平靜,宛如神女。
“那伱們吃了嗎?”
三花娘娘立馬追問道。
“……”
侍女一時也語塞了。
女子更是将眼睑一垂,盯着桌案。
這難不倒三花娘娘——
一張歪着的小臉蛋很快出現在了她的視線中,眼神清澈,斜着往上,倔強的與她對視。
“三花娘娘莫要如此這很失禮。”道人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肩膀,将她拉回坐正,繼續看向女子,“聽說足下病重?”
“隻是托詞。”晚江姑娘說。
“就是騙人。”侍女說。
“我們在這裏雖是利用樓下諸位,但卻是被恩情所迫,無奈之舉。其實樓下諸公,雖有欽慕晚江容貌的,但更多的還是被琴樂所吸引,這些人中不乏能傳下詩篇的蓋世才子,也不乏文采飛揚、愛好高雅的世間名士,也有不與别人同流合污的長京清流,晚江雖利用了他們,可他們對晚江的仰慕卻大多做不得假。”晚江姑娘說道,“隻是晚江本就是假的,如今公主不再了,晚江也要離開長京去尋自由了,終須一别。”
“主人倒是也想過說自己離京而去,遠走他方,不過後來事實證明,這條路并不是很好,還不如死了算了。”侍女難得鄭重,說完之後,卻又忍不住咧嘴一笑,“正好,這麽早早死了,在你們人間的書裏,說不定還傳得更好一些。”
“這算是對樓下諸公最後的溫柔嗎?”宋遊問道。
“道長怎麽想都可以。”
“那晚江姑娘何時‘逝去’呢?”
“就在近日了。”
“本身是打算再等幾日的,奈何最近蔡神醫回京了,有人去請蔡神醫,我們得在神醫到來之前死掉。”侍女說,“聽說神醫醫術通神,我們沒有把握能瞞得過他老人家。”
“上次就很好奇,足下不沾葷腥、隻吃蔬果又是怎麽回事呢?”宋遊又問。
三花娘娘也好奇的盯着她們。
“像晚江這樣的人,有一身琴藝,他們天然更願意見到晚江是個性情清淡、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晚江姑娘說道,“便迎合他們了。”
“何況長京也有明眼人,雖然我們隐藏自身的本領高強,但有時候妖怪能瞞過神靈的火眼金睛,卻也會在别的地方露出馬腳來。”侍女笑吟吟的爲主人補充,“這時候,我們就說我們是隻兔子,總比說我們是狐狸強。都怪那些瞎寫書的,近些年來,我族的名聲越來越差了,怕是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狐狸是瑞獸了。”
“原來如此。”
宋遊聽完點了點頭。
上次晚江姑娘攜侍女來訪,離開之後,同樣曾爲長平公主做事的鄰居女俠到來,說聞到了熟悉的味道,但來自兔子精宋遊就有疑惑了。
今日倒正好得知了原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