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公主退出曆史舞台了。
不知背靠她暗中調查謀害父親兇手的吳女俠有沒有查清自己想要查清的事,也不知在長京報恩的狐妖是否獲得了自由之身。
被調回京城擔當重任的俞知州有沒有被牽涉其中,劉郡守又有沒有被風浪所波及。
想來那是一場浩大的風浪。
這麽算算,真是好多故人。
宋遊身在外地,雖不得見識京城的朝堂風雲、暗流湧動,卻也不覺可惜,當時的他或許在越州攀登五彩池,或許在越龍瀑布前聽雪,也或許在上古遺留的青桐林中等待神鳥飛來,在他眼前的,也是常人一生也難以見到的風景奇觀了。
陳将軍注定是個千古名将了。
即使最後被皇帝或權臣加害,即使今後時間又使他發生變化,即使晚節不保,也仍舊不能改變這一點。
道人則身處千裏之外,東邊離長京最遠的一個州,偏僻不起眼的一個小縣,帶着自家貓兒消磨時間,豐收了幾次又曬幹了幾次辣椒,一邊幹活還一邊試圖教會一隻貓種糧食的道理,直到除夕的早晨,才又帶着貓兒,在燕子少年的跟随下,上街去買肉。
這座小城商品很少,過年也如此。
除了些農用品,素菜以腌菜和窖藏菜爲主,新鮮的菜少之又少,倒是因爲過年,有不少賣肉的。
逛了一圈,買了一根大豬蹄,幾根排骨,二兩二刀肉。
還買了一隻雞。
倒也沒有因爲燕子同爲鳥類而有過多顧忌,這燕子雖然生性膽小,卻也敏感要強,若是被他察覺到了,反而可能内心自責。
人吃雞是常事。
适當的避諱一些是可以的,此外還是順其自然好些,就像三花娘娘吃耗子,宋遊看都看不下去,既然如此,不看也就是了。
回來借店家的竈屋将東西都收拾好,再借店家的鍋竈,趁着上午配出鹵料,煮出鹵水,便把豬蹄排骨和雞都丢進去煮。
除夕熱鬧不已。
外頭吹吹打打,有人衣着豔麗,塗抹濃妝,一邊唱跳一邊吹唢呐打腰鼓,身後的人擡着當地供奉的能除疫病的神靈,走街串巷,偶爾還能見到當地的縣官及其家眷在衆多侍從的跟随下從街上走過,還能見到不少江湖武人,也三五結伴來了街上,他們大多都帶着不同樣式的長刀,估計是受召州第一大派寒江門的影響。
屋中鹵水煮肉咕咕冒泡。
宋遊也端了闆凳,坐到外邊來,看這難得的繁華景象。
隻是今日,這座小城中,但凡住在這客棧周圍,從或周邊走過的人,都聞到了一股濃郁的異香。
這是本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味道。
“什麽味道?”
“好香!”
“好像有肉味!”
“哎喲是哪家傳來的?”
“真香啊!”
酒香怕不怕巷子深不知道,肉香定然是不怕巷子深的。
吃慣了肉的人也許不覺得,可要是把你關在一個地方一段時間,物資供給不足,就是普普通通一個炖肉,離得遠,傳過來已經很淡了,聞見的人也會覺得欲仙欲死,莫要說這本就氣味濃郁勾人的鹵肉了。
除非本來就不愛吃肉。
可這城中老百姓,又何止是一段時間沒有肉吃。
就是生活相對富裕的客棧店家,聞見這從自家竈屋傳來的濃郁肉香,也驚訝不已。
這道人借的自家竈屋,他自然要在旁邊看看這道人都用自家的竈做些什麽,倒也不好一直盯着看,可也知道,這道人用了些香辛料,煮出了一鍋說是叫鹵水的東西,最開始也隻是香料味,聞着奇異,不過并未有多少食欲,可這肉一加進去,味道頓時就變了。
店家忍不住跑到宋遊面前,躬身問道:
“先生煮的這叫什麽?”
“回店家,名喚鹵肉。”
“鹵肉?”
“家鄉做法,外界不常見。”
“……”
店家的心思頓時就活絡開了。
想出言詢問這道人,能不能教給自己,又想到那一大堆按比例稱重的香辛料,似乎每樣都精細講究到了極點,覺得這怕是什麽不傳之秘。想說自己可以免他房錢或出些别的價錢,又總覺得有些舍不得。剛想咬咬牙大方一些,又覺得這道人還要在這裏住二十多天,說不定還會再做,自己隻需下次再看仔細些,多看幾遍,說不定能學得會。了不起對他好一些,平日照料周到些,多送些東西也就行了。
正心裏計較着,還沒計較出個結果,餘光一瞥卻見這道人正轉頭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那目光好似能看到人的心裏去。
“!”
店家頓時忍不住一驚。
像是心裏的小九九都被發現了一樣,倒也不是心虛和怕,更像是一種裸露般的羞恥感。
然而眼前這道人卻露出笑容:“店家可想嘗嘗?”
“這……這怎麽是好?”
“店家就在這裏過年嗎?”
“本來,本來以前是要回城外,将老父一并接過來的,不過今年秋天,老父已經與世長辭了,長子在外經商,次子也從軍未歸,也就隻好我們老兩口在這過個年了,過了年再出去走個親戚。”
“那便正好了。”宋遊對他笑着說道,“在下煮的肉有多,卻沒有别的菜,也沒有煮飯,店家如若願意,将做的菜飯分在下一些,在下也将做的鹵肉分一些給店家,豈不正好?”
“那不是占了先生便宜?”
“店家說笑了。”宋遊又笑道,“過年哪有這個說法?”
“那……”
店家愣了一下,發現自己居然再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了,便也隻好拱手埋頭:“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道人則繼續坐在這裏,看着熱鬧。
小城沒有多少逛頭,天色一暗,便是除夕夜。
零星可以聽見爆竹聲。
宋遊站在樓上房間窗前,往外看去,在天上卻看不見煙花的蹤影,再瞄向别處的街道,雖見得到有商鋪點燈,有人持着燈籠在街上遊走,燈籠映照之外的黑暗中也有不少人影在搖晃,不過卻并沒有如長京如逸都一樣,家家戶戶門前都點起燈籠。
不過并非此處不熱鬧,隻是熱鬧的方式不一樣罷了。
得從那些黑影中看,得從喧鬧嘈雜的聲音中來。
待了幾天,宋遊還挺喜歡這裏的。
“呼……”
有寒風灌進了房間。
宋遊随手關了窗,轉身回屋。
屋中也點着燈籠,一個挂在門口,一個挂在床頭,都是三花娘娘點的,桌案前點了一盞油燈,也是無油自燃,桌上擺了半桌子的菜。
宋遊做的幾樣鹵肉随意的砍成塊或切成片,用粗碗裝着,看來不算講究,色澤和香味卻很誘人,店家也将自己做的炖肉、皮凍、炸的小河魚與豆腐丸子都用大碗裝着給他送了過來,手藝看來很普通,本身這年頭多數地方就是沒多少廚藝體系的,隻是分量上也一點沒有虧待了他。
一小碟生的瘦肉絲,一條生的小魚。
桌前已坐了兩道身影了。
一個小女童,坐得端正,扭頭看他,一個俊美少年,神态拘謹。
“……”
宋遊笑了笑,坐到桌邊。
“吃吧。”
“嗷嗚!”
三花娘娘是毫不客氣,早對那道士說的鹵肉嘴饞已久了,也懶得用筷子,伸手便抓了一塊排骨。
照例先嗅一嗅,這才入嘴。
道人一臉笑意的看着她:
“好吃嗎三花娘娘?”
“……”
小女童低頭專心啃着,從嘴裏發出低沉的嗚嗚聲,便算作是回答了,在她吃東西的時候,向來是不能說話的。
直到一塊啃完,手拿着骨頭,把嘴裏的肉嚼完吞下,嘴中的汁水也細細砸吧幹淨,保證沒有殘留,随後又将骨頭也放進嘴裏嚼吧嚼吧,不僅是把裏頭的骨髓和汁水吞下,骨頭渣子也一并吞下。
一番操作看的燕子少年心驚不已。
小女童這才扭過頭,與道人對視。
燈光下她的眼睛好似在發光。
不過還是沒有立馬回答,而是保持着與他對視,像是在思索答複,或是組織語言,好久才開口卻是出言反問:
“那個煮完肉的水你怎麽不倒掉?”
“留着下次再煮。”
“下次再煮!”
“是啊。”
“還可以再煮麽?”
“當然。”
宋遊回答到這裏,便皺起了眉頭。
心中又有了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坐在他旁邊的小女童已經又露出了思索之色,如果仔細看還能看出,她的頭還在難以察覺的微微點着,眼珠子則轉動着,一下子看向房中用來取暖和燒開水的移動小火爐,一下子又看向裝有小鍋的被袋。
“……”
宋遊無奈也無語,隻得歎一口氣,爲她夾肉:“三花娘娘多吃一些……”
小女童低頭看向自己碗中,雖也伸手拿了起來,卻是一臉嚴肅的對他說:
“道士多吃一些!”
俨然一副要留着肚子半夜再吃的樣子。
“唉……”
所以說這貓也好,小孩子也罷,有時候學習能力、動手能力和自理能力太強也不見得都是好事,尤其是每一樣都很強的全能小孩子。
吃完飯後,打着燈籠出去逛逛,感受一下這偏遠北方小城中老百姓過年的氛圍。
……
當天晚上,夜半時分。
住在這客棧附近的百姓又聞見了和白天類似的異香,雖沒有白天濃郁,肉香也沒有那麽濃重,卻是同樣勾人。
客棧店主夫婦也被這香味給熏醒了。
先是妻子搖醒店主,說自己聞見了香氣,店主起先不耐,隻說她是今天晚上吃了客人做的那鹵肉,想念得很,夢裏聞到了香。然而剛說完,自己卻也聞見了同樣的香氣,起床掌燈查看,到了竈屋,卻沒見到任何生火的動靜,上樓看看,那位先生的房間也安安靜靜,黑漆漆的,那香氣也不從先生的房間裏邊傳出來,不由一陣疑惑。
可聞着這香氣,好似還熱乎着。
一通尋找,也什麽沒找到。
走到碗櫃前打開一看,自己夫妻二人今晚沒舍得吃幾塊、想留着過兩天分給進城走動的弟弟和侄兒吃的鹵肉也好端端的放在碗裏,沒有被哪個鄰居或賊兒給偷了去,倒是忍不住抓了兩塊豬蹄,一塊塞進嘴裏,一塊拿在手上,回房與老妻分着吃。
“真是奇了怪了。”
店主搖搖頭,邊走邊嘀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