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将世間一切都染成了白色,道人與劍客,兩匹馬一隻貓,腳印延伸向北。
依然時走時停,播撒分發靈力,祛除妖法邪術。
有時也遇上其他的人。
前來歸郡的醫者不止蔡神醫一人,修行人也不止宋遊一個,漫天風雪中,總有逆行者。
隻是風雪過重,走得便慢了。
宋遊原計三天時間能走到寒酥,也就是歸郡最北、最靠近雪原的一個縣,奈何第三日的晚上也沒有走到。
偏偏這邊地勢平坦,村落又不能借宿,竟是連個避風的地方也找不到。
眼見得天色已經逐漸暗了下來,宋遊無奈歎一口氣,隻好施法,聚土成堆,圍成一個避風之處。
三花娘娘化作人形,熟練的去撿了一大堆木柴來,點起火堆。
劍客則打下駐馬樁,拴好馬匹,卸下被袋。
荒野的寒夜裏多了一點火光。
宋遊鋪開了羊毛氈,自己盤坐在上邊,隔開地寒,再将毛毯薄被也拿出來,放在一旁,三花娘娘也坐在道人身邊,用毛毯裹着身子,隻露出一顆腦袋來盯着面前的火堆,若是柴不夠了,就從毛毯裏伸出一隻手來,拿起柴丢進去。
土堆阻擋了寒風,氈毯隔開了寒意,火堆又熊熊燃燒,火焰映在三人的眼中,噼啪作響,倒也爲這寒夜添了幾抹溫暖。
一個鐵鍋,半鍋冰雪,配上掰成小塊的烤餅,白雪慢慢融化。
然而雪夜之中,竟有人來。
隻見三花娘娘拿起一根木柴,戳進火堆,身體沒有轉動多少,腦袋卻幾乎轉到了後邊去,看向夜空。
“怎麽了?”
宋遊也跟着轉頭看去。
此時天早已黑了,頭頂無星也無月,世間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
小女童卻依舊盯着那方,既不說話,也不将頭轉回來。
過了一會兒,才隐隐見到一道身影。
火光中身影逐漸顯現。
是一名穿着黃色僧袍的僧侶,體态有些胖,頭上裹着布,雙手合十,沿着官道,步伐堅定,緩慢走來。
僧侶無疑也看見了他們,停下腳步,打量了他們幾眼,似乎确實他們是人非妖,這才保持着雙手合十的姿勢,躬身行了一禮。
“阿彌陀佛。”
宋遊也起身回了一禮,這才問道:“大師父爲何深夜趕路?”
僧人從疲憊的臉上擠出笑意,恭敬的答道:“未達目的地,隻好趕路。”
“這麽晚了,還能看得清路嗎?”
“肉眼不能,心眼卻能。”
“好一個心眼卻能。”宋遊道了一句,這才問道,“不知大師從何處來,要去何方?”
“從身後村莊來,要去寒酥。”
“夜深風雪重,寒酥還有三十裏,大師即使走到城門下恐怕也進不了城了,不着急的話,便請來此處一同暫避風雪吧。”
“幾位不怕貧僧帶了疫病?”
“大師怕我等帶了疫病嗎?”
“恭敬不如從命!”
僧侶隔着夜與宋遊相視一笑,又合十行了一禮,這才邁步走近。
雙方一名道人,一名僧人,口音都與禾州人不同,前方就是疫病最嚴重的寒酥,若怕疫病,怎會在此處夜行?
“多謝幾位。”
僧侶在火堆旁邊找了個空位坐下,對他們說道:“貧僧法号一度,原是昂州人,在昂州勝德寺出家。”
“在下姓宋名遊,逸州靈泉縣人,暫無道号。”
“舒一凡,江湖武人。”
“在下逸州靈泉縣陰陽山伏龍觀旁邊貓兒廟的三花娘娘。”小女童睜着一雙明亮的眼睛盯着僧人,學着身邊道士的語氣,話卻要長得多,一口氣說完對她來說顯得有些艱難。
“貧僧有禮了。”
僧人多看了一眼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原是逸州金陽道旁貓兒廟的神靈,與在下因緣相遇,結伴遊曆天下,已經快五年了。”宋遊對僧人解釋說道,補充一句,“我等此行亦是從昂州長京而來,年初進的禾州。”
“原來如此。”
僧人長了一張微胖的圓臉,看起來頗爲慈善,隻是眉目間有一抹憂愁與疲憊:“倒是有緣,貧僧來禾州之前,便在長京天海寺挂單了幾年。”
“天海寺?”
“道長也聽過麽?”僧人問道。
“去過一次。”宋遊不由露出笑意,對他說道,“天海寺,惜字塔。”
“那棵樹真是神奇。”
僧人便也露出了笑意,眼中有些懷念回想之色,再看宋遊時,便仿佛得遇故人一般,笑着說:“道長從逸州來,想必也是四處遊曆,不知是何時到的長京,又何時離去的呢?”
宋遊亦不拘束,一邊烤着火一邊說:“大約明德四年二月到的長京,今年正月份離去的。”
“那真是不巧。”僧侶合十颔首說,“貧道剛好明德四年初離開長京,此前在天海寺挂單修行五年。”
“該說巧還是不巧呢?”
“哈哈,道長說得是。”
這倒是和蔡神醫差不多了。
在長京沒有遇上,反倒在兩三千裏之外的禾州歸郡遇上了,很難說是有緣還是無緣。隻能說是當時緣分未到,如今則到了。
“大師又怎麽來了此地呢?”
“我等佛門中人,終有普濟天下之心,如今北方混亂,貧僧雖本事低微,卻也願以微薄之力,救濟亂世。”大師雙手合十說道,“因此在天海寺修行過後便來了禾州,恰好沒多久,便聽聞歸郡大疫,于是便來了歸郡,聽說寒酥最爲嚴重,便一路前往寒酥。”
“原來如此。”
宋遊點了點頭。
這段時間遇見的修行中人大抵如此,佛道皆有,不過這妖疫中的妖法邪術乃是出自雪原大妖王,一般的修行中人也沒有那麽好祛除,而對于病症他們就更加無力了,哪怕懂醫術的道人,也很無力。這段時間以來,宋遊也隻見過一個懂得巧妙法術的人,能将病症移走,但他忙活兩三天下來也最多隻能治得好一個人。
宋遊想了想,才說道:“不過如今縣城多已封閉,嚴管進出,大師就算到了寒酥城下,怕也不容易進得去。”
“也得到了再說,若能進得去,貧僧便直去病遷坊,若進不去,便去城外村落就是。”
“大師有治病的辦法?”
“貧僧學識甚淺,法力微薄,治不了病,隻能爲病患消除痛苦,延緩疾病罷了。”僧人頗爲慚愧的說,“讓道長見笑。”
“在下亦無治病之法,何來見笑?”
“莫道熒光小,猶懷照夜心。”
“便是如此了。”
宋遊附和了一句,想了想又說:“不過大師可聽說過蔡神醫?”
“如雷貫耳,聽說蔡神醫也在歸郡。”
“正是。”宋遊對他說道,“蔡神醫前兩日已在靈澤研究出了對症之法,能治好九日疫。”
“此言當真?”
“自然。”
“道長如何知曉?”
“我等正是從靈澤而來。”
“那便太好了!”
僧人頓時極其高興。
随即反應過來,自己喜形于色,這才收斂了笑容,雙手合十,閉目默念一聲,等到睜開眼睛時,已經一片平靜:
“若是如此,貧僧便更得去寒酥了。”
“這樣啊。”
宋遊點了點頭,能猜出他的意思,又與劍客、女童皆對視一眼,這才說道:“我等本也是打算去往寒酥,奈何風雪難行,隻好就地過夜了,既然如此,或許明日我們可以同路。”
“那便多有打擾。”
本身都是修行玄門中人,又都是爲了治病救人來此,即使稱不上初見便似故交,也實在無需多的客套。
相遇相交都該如水,簡簡單單、幹幹淨淨。
于是一行人圍着火堆坐着取暖,等到雪水将烤餅煮成了糊糊,劍客盛出,一人一碗,加上此前靈澤縣官員百姓贈送的柿餅,也一人一個。肚子裏有了東西,便暖和了許多,才好繼續暢談。
等到夜深時,宋遊又聚了一堆土堆,堵掉了最後一個缺口,詢問僧人是否要薄被,僧人隻說不冷,便也作罷。
其實隻要是活人,哪有感受不到冷的?
道行再高,也是會冷的。
若是感受不到寒冷,便不會知曉溫暖爲何物,不知溫暖的可貴了。
隻是凍不壞罷了。
隻是僧人如此說了,以宋遊的性子,也懶得再糾纏,倒是三花娘娘最知曉寒冷的難受,硬是拿着薄被丢到了他身上,又翻過土堆缺口,在寒夜裏去撿了許多幹柴來堆到旁邊,順便捉了隻耗子,留着明天早上吃,這才鑽進羊毛氈裏,與道人一同蓋着毛毯,一半發呆一半睡覺。
晚間僧人撥珠默誦經,誦到半夜,中間怕火熄滅,又添柴幾度。
次日清早,已落了滿身的雪。
道人與劍客又煮了糊糊,加上柿餅,分與僧人同吃,三花貓禮貌問過僧人吃不吃耗子以後,便也出去遛彎,順便吃了耗子。
随即繼續上路。
同行者又多一人。
寒酥的雪不知下了有幾日,怕有一尺多厚,腳踩下去是深深的腳印,三十裏路居然走了一上午。
這一上午,可不是睡到日上梢頭,再走到中午時分。因爲北地寒冷,即使俞知州贈送的羊毛氈與羊毛毯的保溫隔熱能力都十分出衆,然而睡到清晨最冷時分仍然會被凍醒,索性上路,幾乎與日出同行。
中午時才抵達寒酥城門之下。
不出所料,寒酥早已封城。
然而守城的兵卒隻看了一眼城下之人,便遠遠喊道:“來者可是從靈澤縣前來的宋遊宋先生?”
“咦?”
僧人頗爲驚異。
迎着他的目光,宋遊先是與城牆上的兵卒問答,随即才轉頭對僧人答道:“在下此前曾與蔡神醫同行,後辭别神醫繼續向北,想來應是靈澤縣的官吏郵差送來了神醫破除疫病的消息,順便給在下行了個方便。”
“原來如此。”
僧人雙手合十,笑着說道。
城門亦在兩人面前緩緩打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