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悉索索……”
山間的草叢瘋狂響動。
黑暗之間什麽也看不清楚,但隻從這悉悉索索的聲響和偶爾伴随着的老鼠叫聲便能想出此刻山間的動靜——無數老鼠再次奉召聚攏而來,擁擠的從山間草林裏鑽過,巨大的身形擠着同伴,也擠動野草,甚至擠動小樹,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要來救它們的王。
三花貓停在道人腳邊,伸長脖子看向遠處:
“好大的耗子!”
宋遊則舉起她的小馬燈籠。
一隻手舉着燈籠,另一隻手先是一指燈籠,再一指遠方黑暗,立馬便從燈籠中飛出數十火點,紛紛揚揚,如同流星一般,落入夜中。
如今雖已是春日,然而蘭墨兩年幹旱少雨,山中仍舊多有枯草,被火一點,都燃燒了起來。
山火燒得老鼠吱吱叫。
也映出了鼠潮的真容。
黑壓壓的,全是大灰耗子,被火焰一燒,都拼命掙紮。
然而在這些大灰耗子中,卻還有着一些比貓兒都要大些的耗子,一身漆黑,毛皮被火焰映得發亮,眼睛幾乎閃着紅光。
即使置身山火之中,它們也好似感覺不到燙,而這山火,也真的傷不了它們。
更駭人的是,這種怪鼠還在越聚越多。
“這鼠妖在呼喚它的兵将。”
“無妨。”
宋遊淡淡的看着它們,說道:“正好讓它們多聚一些。”
劍客便不多說話了。
鼠群明顯被操控着,慢慢退到了山火之後。
火光映照出無數老鼠的身影,亦有着不少在火焰映照下反着紅光的眼睛。
劍客持劍站在旁邊盯着。
這些老鼠的兇悍他暫時還未見識過,不過卻早已聽城中人講過。而眼前這些個頭奇大的怪鼠恐怕已經超凡,數量如此之多,成千上萬,即使他的劍術已被江湖人奉爲天下第一,即使他有膽與那鼠妖當面對抗,也自覺無法抵擋這黑壓壓的鼠群。
莫要說他,就是一支精兵來,恐怕也難以抵擋這鼠群。
這已不是人力所能抗衡。
難怪這鼠妖能在此作祟多年。
隻是劍客也沒有畏懼之心,隻持劍站在先生身邊,凝視鼠群不動,隻等之後若有零星的一些老鼠到了先生身邊,自己自然出劍斬之。
慢慢的,鼠潮已有騷動迹象。
“看來差不多了。”
宋遊不急不忙的轉頭,看向三花貓:“若想除鼠而沒有遺漏,在下還得請三花娘娘相助才是。”
“怎麽相助?”
“借三花娘娘幾搓毛發。”
“你扯吧。”
宋遊便彎腰自三花貓的身上輕輕抓住一些毛發,并不太用力,再輕輕一拔,力道也用得輕,拔下來的都是浮毛。
如此幾次,已聚一大撮。
與此同時,鼠群動了。
“嘩……”
明明隻是老鼠,可萬千細微的動靜合攏起來,卻成了一陣嘩啦的聲響,好比激流奔湧。
衆多大灰老鼠在那些個頭奇大的黑耗子帶領下,吱吱叫着,跨過山火,彙聚成河,朝着這方山頭湧來。
此爲勤王而來,自然無可阻擋!
于是山火一片一片的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如流水般蔓延的陰影。
宋遊原先不信這鼠妖有幾百年的道行,現在是信了,隻是老鼠畢竟是老鼠,他的道行并不體現在自身力量上,而體現在這可怕的鼠潮中。
善于争鬥的大妖怕是也難以硬抗。
“嗤!”
劍客長劍已然出鞘。
眨眼間山火便已全部熄滅。
這方天地隻剩下挂在枯樹上的燈籠,灑出一片黃光,黃光映照之下,年輕道人拿着三花娘娘的毛發,吹了口氣,随手一抛,抛向空中——
“篷……”
就如當初在逸州城爲畫作賦予靈韻一樣,這一大撮貓毛全都化作了青煙。
随即再一擡手,幾道流光飛出。
流光都是耀眼的黃白之色,要麽攜帶着至陽之力,要麽便自帶灼熱之氣,融進青煙之中,轟然之間,化成滔天火光落地。
這方天地再次被照亮了。
隻見黑暗之中,四面八方的鼠群以山間的道人爲中心,奔湧聚集,滔天火焰亦如流水,也是以道人爲中心,卻是向外湧動。細細看去,這向外席卷流動的火焰之中隐隐透出一隻隻貓兒的身影。
“轟!”
雙方刹那之間便撞在一起。
這些個頭奇大的黑鼠确實不凡,然而此火本身不是凡火,又融進了三花娘娘的神威,耗子見貓,自弱三分,見了神貓,便弱了七八分——原先悍不畏死的黑鼠當看見前方湧來的火焰時,已經睜大了眼睛,露出幾分驚恐之色,甚至有的已慌亂停下腳步。
如此被火焰撞上,下場可想而知。
“滋嗤……”
“吱吱……”
四周一片惡臭味。
黑壓壓的鼠潮撞進了火光中,流動的火焰亦撞進了黑水中,隻是火焰撞過了黑水,繼續蔓延,黑水卻在火焰面前停下了腳步。
僅僅片刻,便不知死傷多少。
過了一會兒,已有老鼠被吓破了膽,瘋狂掉頭四散奔逃,跑得極快。
然而這火焰卻好似有靈性一般,緊追不舍,隐隐透出矯健的貓兒身影,像是三花娘娘一般,也像是方才三花娘娘追逐鼠妖一般,以極快的速度挨着挨着追趕上去,将它們紛紛吞噬。
良久,火光才暗下來。
三花貓已看得呆住。
劍客也愣住,緩緩收劍回鞘。
宋遊則收回目光,看向腳下,陷入思索。
這老鼠藏得深,自己雖将之封鎖,但還真不好輕易把它弄出來。
連着振山撼地,将之震死在地下?
用挾山之法,将此山一點一點搬空?
還是請個擅長的神仙來幫忙?
正想着時,不遠處忽有動靜。
“……”
宋遊擡頭看去,隻見一陣風來,風中隐隐可見一道身形,帶着神光。
“哪位尊駕在此除妖?
“小神來助一臂之力!”
人還沒有到,聲音先到了。
人影随風而至。
神光散去,露出一道女性身影。
面容看起來像是中年,不算特别美豔,卻極有親和力,雍容華貴,算是神靈常走的路子,身材纖細婀娜,穿着五彩神衣。
停下之後,當先看向宋遊,一身神光照亮黑夜,出言問道:“尊駕可是陰陽山伏龍觀的高人?”
“在下姓宋名遊,在此除妖。”
“我乃蘭墨柳仙,姓柳名雲,又稱錦花娘娘,乃是前朝敕封的地神。”蘭墨柳仙從容施禮,“這便有禮了。”
“原來是錦花娘娘,有禮了。”宋遊頓了下,“錦花娘娘又是如何知曉在下來自陰陽山伏龍觀呢?”
“我等地方小神,比不得幾位雷公,在這天下也就幾間神廟,尊駕昨夜借宿的廟宇,正是其中之一,昨夜又有人爲我上香,尊駕在其中談話,聲音自然傳入我的耳中。”蘭墨柳仙說道,“今夜見城外火光沖天,靈氣驚人,城中老鼠又躁動不已,似被鼠妖号召,我便猜到尊駕在此除妖,也知曉這鼠妖頗有躲藏的本領,若是尊駕覺得麻煩,我願爲尊駕潛入地下洞中,将這鼠妖捉來。”
“錦花娘娘可有把握?”
“尊駕有所不知。”蘭墨柳仙微微笑道,“這鼠妖本身本事倒不厲害,厲害的正是這鼠潮與躲藏的本領,如今鼠潮已被尊駕仙術所滅,又被尊駕困在了此處,剩下的已很簡單了。”
“……”
宋遊想了想,便笑了笑:“在下正困惑不知如何将它捉出來呢,既然如此,那便有勞錦花娘娘了。”
“不敢當,請尊駕撤掉法術。”
“好!”
一人一神對視一眼,一切都在不言中。
宋遊懷疑這柳仙養寇自重。
爲了保險,此前隻問社神,沒有問她。
柳仙也猜到宋遊對他的懷疑。
隻是無論是否養寇自重,這柳仙在此,都确确實實的庇佑了當地百姓。若沒有她,當地百姓恐怕會被這得了道轉了性的鼠妖吃個幹淨。這些都體現在蘭墨百姓對她的尊重敬戴中。
眼下她來幫助,若是沒有養寇自重,自然便用行動證明了自己,洗清了嫌疑,若真的養寇自重,也算将功補過。
再加上伏龍觀曾經的名頭,尤其是幾十年前多行道人留下的兇名,因此宋遊也不懷疑她會故意放走鼠妖,幹幹脆脆的撤了指地爲鋼。柳仙則化作一道看不清楚的流光,直接鑽入了地下。
宋遊隐約看清,是一條菜花蛇。
随即地底傳來不少動靜。
宋遊和劍客倒還聽不清楚,但随着身邊三花貓抖動不停的耳朵尖和閃爍不定的眼神,也能想出幾分地下的戰況。
大約花了半刻鍾。
“呼……”
随着一道風聲,流光鑽出地面,化作人形。
仍舊是先前的錦花娘娘,雍容華貴,手上卻提了一隻大灰耗子。
大灰耗子在她手中掙紮不已,但她的手卻一點不動,表情也十分從容。
是了,蛇也是常吃耗子的。
“尊駕想如何處置?”
宋遊看了一眼,确是那鼠妖不假。
沉吟片刻,他才說道:
“在下隻是一介道人,雲遊天下,路過此地,順手除妖罷了,若是把他燒了,也就罷了,既然活捉了,還是該交給天宮處置爲好。”
“尊駕意思是……”
“既然錦花娘娘是有過敕封的正神,便請錦花娘娘代勞,将之交予天宮吧。”
“這可都是尊駕的功勞。”
“在下是人非神,天宮的功勞,于我無用。”宋遊淡淡看向她,“我等也不在此地久留,明日之後,就将繼續啓程。如今北方多有妖魔,守護此地還得靠錦花娘娘這等地神。”
“這怎麽好……”
“便有勞錦花娘娘了。”宋遊說着,稍作停頓,“莫要死了一個鼠妖,又來一個别的什麽妖魔才是。”
“……”
錦花娘娘神情不見變化,卻是鄭重施禮:“多謝尊駕,小神必定守好此地。”
“錦花娘娘還請慢走。”
“告辭。”
眨眼之間,柳仙又乘風而去。
山中隻剩宋遊一行人。
明月半輪,星星幾百。
黑馬受驚不小,頗爲不安。
棗紅馬則用蹄子刨開地上燒焦的草灰,啃着下邊的草莖,嚼吧嚼吧,覺得不好吃,又吐掉。
宋遊想了一會兒,轉頭看向劍客,出言問道:“禾州五郡三十九縣,在下打算都繞一遍,不知足下可趕時間?”
劍客立馬抱劍行禮:“舒某不見得都能幫上忙,卻也願随先生走一遍!”
“多謝了。”
宋遊微微一笑,轉身下山。
身後馬鈴晃出叮當響。
黑夜之中,山坡重疊,燈籠緩緩移動,不知曉此時是什麽時候,隻知曉天邊慢慢泛起魚肚白,這邊的日出真是美極了。
這裏隻是一個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