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道士艱難爬起身,露出身下墊着避寒的一面“解”字幡,看了一眼宋遊,立馬點頭,連聲說道:
“這就走,這就走……”
偏偏倒倒,剛走出兩步,便聽身後傳來年輕道人的聲音:“長京之大,寒夜之長,道兄又去哪裏呢?”
中年道士停住腳步,回頭看去。
宋遊也看着他,見他瘦弱的身闆,無奈說道:“相逢也是有緣,便請道兄進屋喝一杯熱水,吃點東西,暖暖身子再走吧。”
“……”
中年道士擡眼與他對視,嘴唇嗫嚅幾番,終是擡手施禮:
“多謝道友……”
宋遊便開了門,領馬進屋。
三花貓随他一同跨過門檻。
中年道士在身後跟上,發現他也是一名道人之後,這才輕松了不少。
“請坐。”
宋遊放下行囊,對他說道:“道兄等一會兒,在下去樓上端火爐來,便去爲道兄做菜。”
瞄見中年道士看向棗紅馬。
“在下的馬極有靈性,不用缰繩,也絕不會傷人,道兄盡請放心。”
說完宋遊便上了樓。
隻剩下中年道人拘束的坐着,不時冷得抖兩下,與地上的三花貓大眼瞪小眼。
宋遊上樓點燃火爐,便将之端了下來,給中年道人取暖。
随即又去竈屋煮了一鍋粥,還從籃子裏取出自己前些日子才做的皮蛋,敲開一個看了看,見已布滿了松花,便多拿了一個,當做下飯菜。
這時的長京也差不多天黑了。
宋遊點起了油燈,映照出屋内景象。
桌上隻有簡單的飯菜,一碗稀飯,一碟泡菜,還有兩個剝好的皮蛋。
年輕道人與中年道人對坐,貓兒坐在年輕道人身邊的寬闆凳上,身後一匹棗紅馬靜靜站着。
“道兄請用。”
“道友……”
“我們回來路上,吃了一碗湯餅。”
“我……這……”
“隻是有緣,無需多言。”宋遊的聲音柔和,“吃吧。”
“多謝。”
中年道人這才拿起了筷子。
宋遊則在旁邊看着他,怕他吃得太急,輕聲與他說話:“道兄多久沒吃飯了?”
“不瞞道友,有三天了。”
“道兄真是道士嗎?”
“……”
中年道人沉默了下,這才停下筷子:“不瞞道友,貧道不是真道士,隻是看了一些書,穿了這身衣裳,出來掙個算命錢。”
“無妨,在下也是假道士。”宋遊笑着說,“慢慢吃,久餓之後,不宜吃太快。”
“多謝道友。”
中年道人重新拿起了筷子。
“記得年初相遇,道兄還在街邊算命,爲何淪落至此呢?”
“這……”
“道兄也許忘了,在下則還記得。”宋遊笑着說,“當時道兄在街邊做遊卦,在下沒穿道袍,道兄想要給我算命,我說我也是一名道人,當初道兄還以爲我是在糊弄道兄。”
“啊……”
中年道人仿佛這才想起來:
“竟然是你!”
“甚是有緣。”
“唉……”
中年道人歎了口氣:“說來話長啊……”
“道兄慢慢講。”
“貧道原本家住北方,奈何種不上地,本就吃不飽飯,後來又有了戰亂,妖魔鬼怪全都出來,找不到活路啊,誰都找不到活路……”中年道人說着時有幾分悲戚,“後來貧道隻好背井離鄉,南下尋找活路。奈何貧道也沒有一技之長,隻想起年輕時讀過幾天書,看過幾本算命的書,于是弄了一身道袍和這麽一面旗子,冒充道人,以算命爲生。”
“長京算命讨個生活也不難吧?”
“那也得看人了……”
中年道人羞愧的搖了搖頭:“現在看來,貧道年輕時所看的那本書,也隻是一本假書,貧道并無真才實學,口齒也不算利落,也就隻能依着學子們進京趕考和過年那段時間才能賺得一些吉祥錢,過了那些天,就隻能看老天爺給不給飯吃了。”
“原來如此……”
宋遊點點頭,覺得也有道理。
所謂“吉祥錢”,實在是好聽的話,這樣的行徑,其實也與騙無異。
宋遊将盤子裏的兩顆皮蛋推向了中年道人,也将一小碟醬油推給了他,說道:“莫要光喝粥,這是我老家的特産,名曰皮蛋,又叫松花蛋,别看它黑漆漆的就覺得吃不得,其實能吃,隻是味道有些怪,有人愛吃,有人不愛,剛吃可能覺得味道奇怪,蘸點醬油,會好一些。”
“多謝……”
“不知道兄是北方哪裏人?”
“言州人。”
“言州快接近邊境了吧?”
“正是靠近邊境。”中年道人說道,“以前陳将軍還沒有來北邊的時候,每年塞北人都南下擄掠,日子本來就過得艱難,随後一場大戰,更是将北邊打得十室九空。後來大戰倒是平歇了,咱們也赢了,塞北人也不怎麽來了,但農田已經成了荒地,幾十裏都沒有人。”
“生活艱難啊。”
“要是僅僅這樣,那也不過是人少罷了,可是活人一少,死人一多,便妖魔鬼怪什麽都來了,誰還敢住在那裏?”
“如道兄這般南下求活路的人又有多少呢?”
“不算多,不過本就沒剩多少人了,剩下的人裏邊,一半留着,一半到處跑吧,哪裏有活路,就往哪裏走。”
“在下也曾聽說北方妖魔鬼怪猖狂得很,曾從一位将軍口中聽說過不少,不過那位将軍雖在北方鎮守,畢竟是邊境的将軍,不是後方百姓,想來他對北方百姓之苦也是不甚了解的。”宋遊看向他,“若道兄肯講解一二,那便再好不過了。”
“也沒什麽好講的,尋常鬼怪莫過于作亂、吃人,鬧得人心惶惶,好比兵災人禍。可若是那些成了氣候的妖魔,便似圈地爲王,豢養百姓。慈善一些的隻需按那些大王的要求,定期獻上他們要的人,童男也好,童女也罷,或是哪年哪月出生的人,便可以保得一時平安。兇殘一些的便将百姓當做地裏的菜、欄裏的雞,任意殺戮,甚至聽說有些地方,妖魔隻吃心肝,路邊全是人頭。”
中年道人拿着筷子的手都在發抖。
“竟有這麽可怕!”
“除了妖魔鬼怪,北邊也是疫病橫行,瘟疫一旦來了,可比妖魔還可怕三分。”中年道人說着,“有些人在疫病面前,也成了妖魔了。”
“原來如此。”
宋遊注視這道人良久,才點了點頭。
看來老天希望他先去北方啊。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
宋遊搖了搖頭,不問這些,隻繼續對他問:“道兄離了故土,便一直靠替人算命掙錢嗎?”
“實在沒别的辦法。”
“可是道兄并非真正的道人,也沒有習到真正推演占蔔的本領,如此時間長了……”宋遊頓了頓,微微一笑,“不說是否騙人騙财,就是道兄想要靠此道養家糊口,也是艱難的,像是這幾日一樣,道兄粒米未進,衣着單薄,又能再多撐幾日呢?”
“道友所言有理,若非道友,貧道不死在今夜,怕也要死在明夜。”中年道人露出苦澀之色,搖頭說,“可那又有什麽辦法,說起來,貧道已經比原先家中的其他人多活了好些年了。”
“在下倒願意贈予道兄幾個小錢,隻是長京的冬才剛開始,在下也不是家财萬貫、廣廈萬間的富人,這點小錢,怕也是用處不大。”
“這……”
中年道人頓時一愣。
想習慣性推辭一番,又怕對方真的不給了,想像算命那樣厚着臉皮,可此時卻又有些開不了口。
一時表情精彩至極。
片刻後他才羞愧說道:“道友肯幫助,已是感激不盡,哪裏敢奢求其它?若貧道哪天死了,想來也是命,怪隻怪貧道沒有别的本事,又騙人太多,遭了報應。”
“此蛋味道如何?”
“嗯?”
中年道人愣了一下,不知他爲何突然問,但也連忙說道:“嘗起來頗爲奇怪,但蘸了醬油,味道還挺不錯。”
“用來煮瘦肉粥,才是鮮極。”
“多謝道友多謝道友……”
“這是用鴨蛋做的。”宋遊沒有理會他的道謝,“說來它的做法也很簡單。隻是在下自下山以來,走遍數州,都沒有在别的地方見到它,既因爲世人嘗不到如此簡單的美味而遺憾,又因爲自己想吃還得自己做、不能随處買到而感到麻煩。”
“這确……”
中年道人說着一愣,好似聽出了什麽,話說了半截便卡住了,擡頭愣愣的把宋遊盯着。
宋遊眼神平靜,面上亦很平靜。
“請道友指路!”
中年道人立馬起身行禮。
宋遊笑了笑,隻對他說:“道兄還請坐下,吃飯重要。”
中年道人便坐了下來。
家中還剩幾顆鴨蛋,本來是準備煮來吃的,等中年道人吃完,宋遊便端着油燈,帶他去到竈屋,給他講解了一遍皮蛋的做法,等他記下,又給了他将近一貫錢,好讓他能過完這些天。怕他人太老實,口才不佳,又給他說該如何推銷,還将自己逸州買的紙裘贈予了他,這才送他出門。
“東城門附近有家旅店,是通鋪,一晚隻收幾個錢,道兄若不想街邊受凍,可去那裏借宿。隻是須得看好身上錢财,掉了可就沒了。”
“多謝道友!道友真乃活神仙!”
“這不算什麽,隻是覺得道兄并非擅長騙人的人,用算命占蔔的法子來騙人錢财,既不該,也養活不了道兄。隻願道兄從此以後,無需再做這種費心騙人的勾當,也能以别的活路活着,至少不必再挨餓挨凍。”宋遊對他微微一笑,“何況道兄也曾爲我指路,便算以一還一了。”
“……”
中年道人神情凝重了幾分,随即鄭重行禮:“貧道以性命擔保,今後再不做這種騙人錢财的行當!”
“保重。”
“貧道冷糊塗了,也餓糊塗了,還未問過道爺名諱。”
“姓宋名遊,沒有道号。”
“貧道本名張青,道爺尊諱已然銘記于心,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中年道人深深施禮,這才離去。
身影很快便被黑夜淹沒了。
不知他又去了哪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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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