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時走時停,腳步緩慢。
貓兒則邁着歡快的小碎步,也是時走時停,經常還小跑一陣,時而跑到道人前邊去,時而又落到後邊。
若是落後了一些,待他走遠便常常伸長脖子來看他,看不見就連忙小跑着跟上去。若是走到了他前邊去,也常常停下來,回頭看他一眼,見他老是沒有跟上來,便隻好停下來等他。
“道士~”
貓兒又一次等到了道人,她高高揚起頭,腦袋和目光都随着空中飛過的水鳥而轉動,嘴上卻喊着道人。
“嗯?”
“我們要去找那個姓窦的人嗎?”
“三花娘娘冰雪聰明,在下佩服。”道人正沉浸于這個畫中的世界,卻也耐心回答。
“可是他在哪裏呢?”
“這是個好問題。”
道人也将目光從天空上往下移,看向前方的那片高山。
高山壯闊,山腳也遠。
僅從畫上可以看到的大小來算,從左到右至少也有數十裏,此時再看,目光竟不限于畫中,能到畫的外頭去——就如剛到畫裏時,回頭能看見畫中不存在的一片湖一樣,此時往南北方向看,也有畫中沒有的重重高山,不知能否走出去,走出去又是哪裏。
無論如何,僅就畫中區域來看,山腳下數十裏長,村莊散落,參差上萬人家,又怎知窦大師住在哪裏?
“找不到就算了。”
道人如是對貓兒說道。
“哦……”
貓兒似乎也不太在意,搖頭晃腦的,邁着小碎步,又去前邊撲蟲子去了。
宋遊則擡起手來,随着步子,手指劃過成片的蘆葦穗。
終于也是到了頭。
前邊是廣袤的良田沃土。
從蘆葦的盡頭一直通往遠方的大山腳下,無論田也好土也罷,都如同棋盤格子一般,田埂與小路縱橫交錯,偶有人在上邊行走。
看來真的有人……
道人依然沒有放快腳步,不疾不徐,沿着小路往前走着。
直到遇到一個牽着牛往回趕的老丈,他才行了一禮:
“這位老丈。”
老丈聽見聲音,回過頭來,見是一名身着道袍的道人,卻是有些意外:“是位道長?頗爲面生啊。”
“在下初來此地,自然面生。”
老丈聞言,扭頭看了看正前方的大山,這才收回目光,看向道人:“小道長是初次下山?可是小老兒也常常上山,怎的沒有見過道長?”
宋遊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聽起來那座山上也有一座道觀,似乎還有種這裏隻有這一座道觀的感覺。
“在下從外邊來,尋訪故人。”
“從外邊來!?”
老者頓時大驚,睜圓了眼睛看他。
“正是。”
道人如實答道。
老者凹陷的眼睛直盯着他,又看他身邊的貓兒,這才問道:“你是怎麽進來的?又是從哪裏進來的?”
“此地很少有外人來嗎?”
“此乃世外之地,外人怎進得來?”
“說來也是巧合。”
宋遊見他年紀大了,又驚訝得很,怕他過于激動,便隻好行了一禮,說:“在下姓宋名遊,在逸州修行,絕非歹人,來到此處,甚是驚奇,想向老丈問問此地情況。”
“哎呀!”
老者驚訝一聲。
此地有外人來,本就是稀奇之事,再看這位道長神情從容,語氣間竟毫不驚訝,談吐得當,更覺不凡,怕是一位修行高人。
老者當即多了幾分恭敬。
“道長要去哪裏?”
“暫且不知。”
“那便請道長跟小老兒來,咱們邊走邊說,也好招待道長一番。”老者一邊抓着牛繩,一邊對他揮手,示意跟着他走。
“怎好麻煩老丈?”
“怎麽不行?來來來!”
“恭敬不如從命。”
道人不敢拒絕,隻得再行一禮,随即一邊跟着老丈走,一邊問道:“在下初來此地,甚是驚奇,想問老丈,此地爲何地?”
“沒有名字。”
“這座山呢?”
“我們隻叫它蒼山。”
“山下有村落多少?”
“大大小小怕有幾十個,老兒住在小北村,往前直走就是。”
“老丈既說此地爲世外之地,不知你們又是何時來此呢?還是說世世代代皆居于此?”
“聽以前的老人說,是什麽大晏初年的時候來這裏的,那時候這裏隻有房子,沒有人住。”老者一邊牽着青牛,一邊駝着背走路,“說是當年爲了躲避什麽打仗還是什麽賦稅,後來我們就在這裏定居下來了。”
聽來他們對打仗與賦稅都很陌生。
“這些年可有外人來?”
“聽說有幾次有外人來。”老者說道,“我記得兩次,有一次我都還小,有幾十個人從外面進來,現在好像住在娘兒莊那邊。還有一次,是我年輕的時候,也聽說有人從外面來,這次有一百多個呢,好像住在最南邊。”
“原來如此……”
道人點了點頭。
看來這裏的人也不是憑空畫出來的,而是每一代窦家傳人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從外邊放進來的。
“這些外人都是逃難來的,要麽是躲打仗,要麽是躲别的什麽,不過問他們怎麽進來的,他們也答不上來。我們這裏的人好客,地方也多,就把他們好好招待一番,安置下來。”老者對他說道,“從他們口中,可以聽說很多外頭的事情。”
“外地想來沒有這裏好。”
“可不是嘛,聽說在外頭,自己種出來的糧食還得交給别人,還要打仗,拿着刀子,要死人的。”老者搖了搖頭,頓了一下,卻又說道,“不過這個地方好是好,但也聽說和外邊很不一樣。”
“怎麽個不一樣?”
宋遊連忙拱手:“還請老丈賜教。”
“這裏一年都一樣,沒有熱天冷天,也全是白天,沒有晚上,說在外面,每天都會天黑,可是真的?”
“真的。”
“那天黑可就不能出來種地了?”
“一般天黑我們就睡覺。”
“全部人都一起睡?”
“是。”
道人回答得很平靜,好似并不驚訝。
“真的假的?”
“看來這裏不是?”
“我們想睡就睡,想起就起,有些地方要敲鍾打鼓,打鼓就睡,敲鍾就醒,拉上簾子就是了。”老者似乎對宋遊所說十分驚訝,“不過别的那些從外面來的人好像也這麽說。”
“那種糧食呢?”
“糧食照樣種,長得很快,隻是隻能種在那邊田裏土裏,種在别地兒不長,更不能種到那後面的蘆葦地裏去。”
“爲何不能種到蘆葦地裏?”
“那邊的蘆葦有神怪,隻長那樣,不多長也不會變少,不會變青,也不能砍,自然更沒法種東西。”
“原來如此。”
“說來也神啊!”老丈呵呵的笑,“有人說咱們這是神仙的園子,還有人說,咱們生活在一張畫裏邊,嘿嘿,你說,哪有什麽神的事?”
“是啊。”
道人笑着點頭附和,随即又問:“那這裏可以走出去嗎?”
“走不出去,從這邊到那邊九九八十一裏。”老者從左指了指右邊,又從後邊指了指前邊,“後邊最遠就到湖邊,下不去湖裏,前邊最遠最遠就隻能爬到那片山的頂上,翻不過去,聽說有十八裏長。”
“隻能在這裏生活嗎?”
“那也不一定……”
“爲何不一定?”
“聽說有時候也有人走過去了,不知是爲什麽,隻是走過去就不見了,再也沒有回來。”老者說着搖了搖頭,“也不曉得走到哪去了。”
“難怪湖邊設有圍欄。”
“可不是嘛……”
老者一邊說一邊打量着這位年輕道長。
卻發現無論自己怎麽說,這位聲稱從外界而來的道長都從容鎮定,好像一點都不覺得驚訝。而自己這個以前曾聽說過外面世界的人,反倒不免被他口中的外界驚訝到,雙方對比,差别極大。
老者更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測。
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道人差不多對這裏有些了解了。
這裏隻有深秋,沒有四季,隻有白天,沒有黑夜,東西長十八裏,南北八十一裏,不算小,但也算不得廣闊,其中人口遠遠沒達到飽和。
邊緣似有壁壘,走不過去,但也偶爾有人能從中穿過,不知去了哪裏。
一邊聊一邊走,已接近了村落。
放眼看去,隻見房屋整齊,常有美池桑竹,亦常聽雞鳴犬吠。
有人在田地裏耕種,有人挎着籃子出門采菜,有人端着碗吃飯,有人才剛睡醒,每個人都自得其樂,臉上很少見到有憂愁。
老者穿的是農作時的衣裳,看不出什麽,不過到了村子裏,從年輕男女的衣着上便能看出,和外界雖整體相似,卻也有細微的差别。
就好比外界近些年流行起來的裝扮飾品,這裏就見不到。
道人一邊走一邊看,同時詢問身邊老者,最近是否還有人進來,老者則搖頭說不知曉。
道人本想去尋窦大師,不過此地甚廣,尋人艱難,老者則十分熱情,邀他去自己家裏做客。
道人稍作推辭,也不好推辭太過,便應了下來,随他去到他的家裏。
老者家中七口人,聽聞道人從外邊來,都十分熱情,設酒殺雞,款待于他,還留他在家中住宿。個個與他閑聊,問及外界之事,每每聽到不同之處都驚訝不已,仿佛難以想象,竟有外界那般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