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人表述很詳細,聽的人神态亦認真。
程方聲音略沉,帶着幾分晚間的沙啞,山河畫卷随着他的語調緩緩展開,其上旌旗獵獵,戰馬嘶鳴,劍戟聲響徹二十餘年。
而後黃沙落下,鮮衣怒馬的少年終是兩鬓染霜,功名随着出京的馬車一同淹沒在時間裏。
不聞戰鼓,英雄落幕。前人已逝,筆杆交由後人書寫。
“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話到最後,程方竟帶着幾分顫音,眼眶微紅,随即又輕歎一聲,“罷了。”
“罷了。”
又是一聲。
南蓁知道,這不是傷懷,是悲壯。
夜風涼,程方攏了攏身上的衣裳,面露倦色。
說完這些話,就像是剝離出了原本屬于身體中的一部分,沒有釋然,隻有滿心疲倦。
他心思簡單,有仗就打,無仗就歇,沒有遺憾。
但大将軍該是有遺憾的吧,至死未休。
程方眯了眯眼,壓下眼底的酸澀。
他看着風起于樹梢,緩緩開口道,“娘娘,時辰不早了,我明日還有事情要處理,就先回去歇息了。”
末了,又囑咐一句,“您也早些回去吧,晚上山裏涼,别染風寒了。”
那些時機未到、不适宜現在說出口的話,心照不宣。
南蓁沖他笑了笑,點頭,“程首領先回吧,我站一會兒就走。”
“好,那我便先行告退。”
程方很快就走下了瞭望台,步子穩健,繞進草屋之間,月亮照不透的地方,再瞧不見。
南蓁孤身一人站在高處,伸手,兜了滿袖夜風,晃神片刻後,也就回了。
……
山中晝夜溫差大,白日秋陽高照,一覺醒來到清晨,還覺得有些涼。
叢林間的山雀趁着太陽未升起前,在草莖間穿梭,啼叫不停,攪碎了屋裏人的清夢。
南蓁随手扯過被子,蓋在頭頂,沒一會兒,又慢慢扒下來,睜眼,尚帶着一絲迷蒙。
昨夜輾轉反側,沒睡好,現下還困頓得很。
隻是這點困意,在看到信鴿飛落至窗邊時,頃刻消散。
宮裏來信了。
蕭容溪取下綁在信鴿腿上的字條,看完後,見南蓁正盯着自己,便走過去,順道遞給了她。
南蓁接過,浏覽完,眉頭微擰,“原來宮裏還不知道。”
“嗯。”
張典的來信中隻用寥寥幾字說明何廷之遞上去的折子是有問題的,在收到蕭容溪的信後,果斷做出回應,将柳默派了過來。
何廷之粉飾太平的本事極好,當面戳破,才是最好的。
南蓁對柳默印象不深,對其妹柳思佳反倒頗有好感。
當時,也是柳思佳借喝茶之便,将沈家安插在張府的探子透露出來。
“爲何要派柳默過來呢?”南蓁将信還給蕭容溪,問道,“我記得離京之時,他還在獄中。”
南蓁隻知柳默入獄,卻并不清楚背後的彎彎繞繞。
現下回過味來,覺得其中大有文章。
蕭容溪也沒瞞她,徑直道,“柳默少時和他兄長有過從軍的經曆,後來他兄長爲保他,在糧草延誤一事中被害,他一直以爲是宸王的手筆,所以在入仕之初,沈家抛出橄榄枝時,他毫不猶豫地接下了,想以此接近宸王,查明真相,伺機報仇。”
“後來張聰調查卷宗,發現此事有異,事件背後指向的人,是虞星洪。而沈家表面依附宸王府,實則爲虞家賣命。”
南蓁聽着他的話,微微發愣,“所以柳默入獄,是他有意爲之?”
“聰明。”
蕭容溪給了她一個贊許的眼神,繼續道,“明面上是锒铛入獄,實則是爲保全自身性命。”
外人隻會以爲他是自己和蕭奕恒争鬥中一顆随時能犧牲的棋子,他也能借被抓之事,打消沈縱和虞星洪的懷疑。
柳默透露出真相,蕭容溪定會去查,也會幫他掩蓋、善後,這是個共赢的局面。
南蓁:“那爲何現在又把他放出來,還派來了晉城?在朝臣眼中,這可是個燙手山芋,接下此任的人,無異于貶谪。”
“人總不能一直關着,總歸是要放出來的。如果久押不問罪,會更招人懷疑。”
南蓁眉毛一挑,“貿然将其無罪釋放,豈不更可疑?”
蕭容溪輕笑一聲,“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原本我和張典還在商讨要選個什麽時機放他出來才合适,沒想到柳默對自己夠狠,主動請刑,生生脫了一層皮才離開。”
聽說出獄後,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個月才能下地。
現在剛恢複了個七八分,又被指派到晉城來,任誰都會以爲這是在殺雞儆猴,疑慮自然也就消除了。
南蓁聽完他的描述,倒生了幾分心思,歎道,“果然能進廟堂的,都不是一般人。”
對别人狠,對自己更狠,這樣的人若是用好了,就是一把利刃。
“對了,”南蓁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那宸王既已知道沈縱是虞家的人他對柳默現如今是什麽态度?”
要知道,柳思佳嫁給了沈弦,柳默自然也算半個沈家人,宸王想必不會允許一個不定時的炸藥留在身邊。
蕭容溪:“目前看來,還在觀察中。”
柳思佳嫁入沈家是一回事,沈縱拉柳默頂罪又是另外一回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沈縱并未真心待他,柳思佳在沈家也沒有所謂當家主母的威嚴。
依照自己對蕭奕恒的了解,他不僅不會懷疑柳默,還很可能重用他。
虞星洪在蕭奕恒身邊安插了這麽多人,他未必咽得下這口氣,而柳默,就是個很好的切口。
“且看這次出行,宸王府的反應吧。”
蕭容溪将信收好,見南蓁把被子團成一團,将自己包裹得跟粽子似的,忍不住伸手掐了掐她的臉。
動作很輕,不疼,微癢。
南蓁就着他的手蹭了蹭,眸子半眯。
人倒是清醒了,就是眼睛有些酸澀。
蕭容溪摩挲着她的側臉,聲音喚了下來,“要不要再睡會兒,我讓他們給你留飯?”
“不用了,”南蓁揉揉眼睛,掀開被子下地,“洗把臉就行。”
蕭容溪見時辰不早了,遂道,“一會兒不陪你用飯了,我先去找程方,和他商讨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