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風雲變色,八方集結,一場轟轟烈烈的“伐夏之征”自海上開始,最終也從海上結束。
夏符沖的頭顱被挂在了戰船的最高處,一代妖君無惡不作,掀起戰火,禍害蒼生,終是落得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大快人心!
奉祈雲、鍾離複、況衡、越執清四人一起站在船帆之下,迎着獵獵海風,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皆是心潮起伏,熱淚盈眶。
他們四兄弟出生入死,殚精竭力,終于攜手一同推翻天啓國,手刃暴君,平定亂世了!
“以戰止戈,蕩平宇内,河清海晏,祈迎盛世。”
畫卷上短短的十六個字,卻是那樣的蕩氣回腸,來之不易,施宣鈴不由垂首望着畫卷,再次呢喃出聲。
她深深吸了口氣,眼前仿佛都能浮現出數百年前那段浩蕩傳奇,轟轟烈烈的“伐夏之征”了。
“所以,明明已經殺了暴君夏符沖,平定戰亂,迎來了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爲何,爲何還會……”
施宣鈴頓了頓,她想要問的那個問題,在此刻卻竟然有些不忍心問出口了,就好像一面美好的銅鏡,誰也不忍心親手将它砸得支離破碎。
“所以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爲何奉大祭司會與其他三個兄弟走到決裂的地步?那個巨大的分歧……究竟是什麽?”
“是道不同,不相爲謀。”
裴世溪冷冷開口,他望向畫卷上的璀璨煙花,似乎也看到了數百年前的雲城之中,那一夜四兄弟快然而歌的慕華節,彼時天地浩大,再無束縛與壓迫,他們均對前方充滿着無限希冀,可又有誰知道,他們要走的路已非同一條了呢。
“舊朝推翻,山河重建,一切權力與秩序都将重新規整,天下人迎來了新朝,也自然得有一個新的君王,在新君冊立的人選上,大祭司與其他三人産生了分歧。”
“所以,是大祭司……想要成爲新朝的君主,但其他三人不同意?”
施宣鈴心念一動,一語道出關鍵,豈料裴世溪卻定定望着她,冷聲吐出一個字:“不。”
他伸手又撫向了畫卷上吹笛的那道清俊身影,似歎似憐:“大祭司鋤強扶弱,心懷蒼生,從未有過争名奪利之心,他隻是與他們追求的道不同,他們皆認爲況衡殺伐果決,胸中丘壑,有君王霸氣,可大祭司卻覺得況衡殺心太重,太過心狠手辣,處事極端,怕他登上帝位會迷失本性,成爲下一個夏符沖。”
“所以,大祭司并不支持況衡爲帝,他反倒覺得鍾離複更适合做新朝的君主,因爲他心性更爲柔軟純粹,若是上位後必會推行仁政,會善待天下百姓,不會叫他們再經曆一次天啓國的暴君之苦。”
奉祈雲與鍾離複自小一起在雲洲島上長大,他對他的性子再了解不過了,鍾離複幼時任性貪玩,一次擅自出海,遇上大風暴險些喪命,可他卻在危急時刻,仍舊奮不顧身地去救一個弱者,一個侍奉他多年的跛足仆人。
那時奉祈雲也在船上,親眼看見了鍾離複的舉動,内心深受觸動,他後來将鍾離複與那位仆人一同救了下來,當他們一行人九死一生回去後,鍾離複的父親卻是勃然大怒,要重重懲戒一衆人,當時也是鍾離複攔了下來,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是他自己貪玩想要出海的,不關其他人的事,他願意擔下所有懲罰。
就這樣,鍾離複生生挨了父親的五十鞭笞,鮮血淋漓地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奉祈雲去照顧他的時候,他還會反過來說笑安慰他,還與他擊掌爲誓,說他們可算同生共死過了,一起去閻王爺那走了一遭,如今活了下來,得做一輩子的好兄弟,永不背棄對方!
可以說,鍾離複其人,雖看似孩童心性,玩世不恭,可他骨子裏卻是個非常非常善良的人,這與奉氏一族信奉的仁義之道也是不謀而合。
所以多年來,鍾離複做島主,奉祈雲便做大祭司,他心甘情願輔佐他,一同治理雲洲島,庇佑海上一方安甯。
但現在不同了,天啓國覆滅,他們要管轄的将不是一座海島,而是一整個天下,所以鍾離複自己也沒有信心能擔此大任,他并不願做一國之君,隻想做個海上的逍遙島主。
而剩下的越執清,他性情内斂,雖有戰神将軍的名頭,平素卻有些沉默寡言,但此非常之際,他也表明了立場,他自是擁護況衡爲帝的,用他的話來說就是——
“奉祈雲,你心甘情願輔佐鍾離複,我也願做況衡手中的那把劍,助他橫掃四方,君臨天下,開太平盛世,鑄萬世之功。”
就這樣,四個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打下天下的好兄弟,卻在陰霾退散,光明到來之時生出了分歧,确切來說,是奉祈雲一人與其餘三人的“道”不同。
那時他們四兄弟關在房中,對前路僵持不下時,奉祈雲隻對着況衡問了一個問題:
“況衡,如果當初是你在那艘船上,大風暴來臨的時候,你會舍棄自己的生命,去救一個跛足仆人嗎?”
況衡墨眸深深,注視着奉祈雲,久久沒有回答。
奉祈雲卻一眼看穿了他的内心,“你不會,因爲你會權衡利弊,你認爲自己的性命比那個跛足仆人更加重要,他死不足惜,你卻身份尊貴,心有淩雲壯志,不可白白犧牲,對嗎?”
這話有些難聽了,況衡卻沒有反駁,隻是幽幽盯着奉祈雲,聽他繼續道:
“倘若将那艘船視爲一個國家,将那跛足仆人視作黎民百姓,當國難來臨時,你也一定不會是擋在百姓前面的仁君,而是會爲了保全自己而舍棄你的子民,讓他們一個個爲你赴死的無情帝王,你可負天下人,天下人卻不可負你,這便是你的處世之道,我沒有說錯吧?”
既然已到如此地步,奉祈雲索性将話挑得更加透徹:“當初你來雲洲島找我們結盟時,想要一起對抗夏符沖,其實也并不是爲了飽受欺壓的天啓國百姓,而是因爲夏符沖那個瘋子要削侯剝貴,動你的家族了,對不對?”
其實打從一開始,結盟的初心便各不相同,隻是直到這一刻,才被奉祈雲明明白白地揭開在日頭之下,那些陰暗的私心便再也無所遁形,房中另外三人的臉色皆微微一變。
“況衡,我承認你殺伐果決,有經天緯地之才,是個當之無愧的強者,可你沒有仁心,你殺氣過重,你的眼中看不見黎民之苦,容不下卑微弱者,你若稱帝,他朝必定重蹈覆轍,百姓會再度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你能确保,你不會成爲第二個夏符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