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指尖微涼,指腹帶着薄繭,卻隻輕輕觸碰了一下施宣鈴的臉頰,便如夢初醒般,将那隻沾了淚水的手及時抽回,仿佛自己越界了般。
有什麽在他體内微妙翻湧着,施宣鈴卻渾然不察,反而抓住了小陌完好的那隻胳膊,紅着雙目喃喃道:
“上天真是不公,小陌,你本就吃了那麽多苦,好不容易脫離罪奴之身,離開了雲洲島,能夠出人頭地,能夠過上好日子了,卻偏偏……”
“世間之事,原本就是不公的,許多人活得都不易,縱然百般掙紮也難以逃脫既定的命運,但哪怕有一口氣撐着不也得咬牙活下去麽?畢竟死了,才是真的什麽都沒有了,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小陌眉眼淡淡,語氣毫無波瀾,一副參透世事的模樣,反倒是施宣鈴心頭一悸,瞬時想起了小陌爲母弑父,又流落至雲洲島備受欺淩的遭遇。
她呼吸顫動間,再忍不住,緊緊抓住了小陌,腦袋低低垂下,抵在了他僅剩的那隻胳膊上。
眼前水霧彌漫,朦朦胧胧一片,什麽也看不清,空曠的石洞裏,唯有少女聲如夢呓道:
“可不該,不該是這樣的,上天不該這樣對你,你明明已經那樣努力,那樣拼命地想要好好活下去了,明明那麽美,那麽美的藍色蝴蝶,卻偏偏折斷了一片翅膀……”
石洞裏靜悄悄的,外頭的冷風不斷呼嘯卷入,帶來陣陣直擊人心底的寒意,可小陌卻怔怔地聽着施宣鈴的哽咽之聲,久久未動。
他不知怎麽,忽然無聲地揚起了唇角,這一刻,他忽然很想,很想……在這蕭瑟冬夜裏做一件事。
于是他緩緩擡起了手,擡起了自己僅剩的那隻手,一點點靠近身側的少女,就在他屏住呼吸,指尖離她的發絲隻差微渺之距時,一個聲音卻自石洞口遙遙傳來:
“宣鈴,我回來了!”
有腳步聲由遠至近而來,少年的聲音宛如一道銳利的劍氣,瞬間劃破了他沉醉的這一場短暫好夢。
“你怎麽躲進這山洞裏來了,你在同……誰說話?”
——
大殿裏笙歌曼舞,觥籌交錯,今夜這場盛宴也算得上是一次隆重的家宴,列坐其次者除了允帝的妃嫔皇子們,還有他所看重的一些心腹重臣。
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允帝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鎮撫司如今的首尊,赫赫威名響徹民間朝野的玉面閻羅,裴世溪。
當施宣鈴的目光隔着場中歌舞投去時,裴世溪卻恰好也望向了她,他一張玉面在燈下俊美無俦,悠悠然舉起酒杯向她遙遙一敬,唇邊帶笑,似乎知道些什麽。
施宣鈴眸光一顫,腦海中不由又浮現出了小陌的身影。
方才越無咎尋到了石洞之中,小陌卻匆匆而去,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并不想與越無咎正面碰上。
施宣鈴猜想他也許又在執行什麽任務,不便現身于人前,果然,她在這宮宴之上見到了裴世溪。
想來小陌應當是随裴世溪一同入宮的,暗中護衛在他左右,正如小陌所言,哪怕斷了一隻手,他也仍是鎮撫司裏最好的影子暗衛。
而裴世溪又自是知曉小陌與她的交情,在竹林裏她也懇求過他告知小陌的下落,這位“玉面閻羅”今夜或許是大發慈悲,這才應允了小陌偷偷跑去見她一面。
想到這,施宣鈴慢慢舒出口氣,心頭隐隐升起了幾絲感激之意,她不知怎麽,也舉起了酒杯,學着裴世溪的樣子,朝着他遙遙一敬。
兩人隔着滿堂喧嚣,相視一笑,于無聲中互明彼此之意,各自心領神會。
越無咎扭過頭,本想爲施宣鈴添一勺碧玉漿果時,卻恰好撞見她舉杯而笑,當順着她的視線望去,看清對面那人是裴世溪之時,越無咎的眉目頓時冷了下來。
“你沖裴世溪笑什麽?”
施宣鈴猝不及防,握着酒杯的手都顫了顫,趕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低下頭,一邊小口抿酒,一邊心虛道:“沒,沒對他笑,我就是覺得這堂上的歌舞好看,瞧出神了而已……”
她知道越無咎同裴世溪有舊怨,從不願她與裴世溪有什麽牽扯,當下她也不便再多解釋什麽,隻埋頭又吃起了越無咎舀在她碗中的那些碧玉漿果,一邊故作誇贊道:
“這宮裏的東西就是好吃,阿越你也多吃些,在施府你都吃不慣……”
“不用了,過去那些年我在宮中吃過太多了,所謂的山珍海味,如今在我看來,還比不上你在雲洲島上爲我做的一粥一飯。”
越無咎冷聲說着,抿緊雙唇,目光依然牢牢釘在對面的裴世溪身上,似鋒利的刀子一般。
“裴世溪不是什麽好人,鎮撫司殘害忠良,無惡不作,死在狼牙下的無辜屍骨都能堆積成山了,你莫要被裴閻羅那副好皮囊騙了,他接近你沒安好心的,你不必去理會他。”
少年低沉的話語間透着徹骨的恨意,施宣鈴怔了怔,欲言又止:“阿越,其實,其實我有一個朋……”
話明明到了嘴邊,卻又到底生生咽了下去,施宣鈴腦中亂糟糟的,一時想起越無咎肩上背負的血海深仇,一時眼前又浮現出了那道戴着古銅面具的少年身影。
她明明很想告訴越無咎,鎮撫司裏或許也不一定全是壞人,譬如小陌的存在,他爲救她甘願赴險,九死一生,如今還廢了一隻胳膊。
而至于裴世溪,他就當真那麽十惡不赦嗎?那時在竹林裏,沈千鈞不還上前向裴世溪鄭重道謝嗎?謝他頂住了魏皇後一族的施壓,給了他一條生路,能讓他活着再等來與女兒團聚的一天。
至少在沈千鈞這樁案子上,鎮撫司便算得上是公正嚴明,做了一樁大大的好事。
所以說,這世間紛雜,黑白好壞,真能理得那般泾渭分明嗎?
施宣鈴一時出了神,正心緒如麻時,越無咎卻已探身而來,緊緊地握住了她的一隻手。
少年背脊挺拔,雙目注視着對面的裴世溪,不動聲色間,又将施宣鈴往自己懷中攬了攬,一雙漆黑的眸中挑着些桀骜之意。
裴世溪自然瞧得真切,他笑意不減,擡手又倒了杯酒送入嘴邊,似乎絲毫不将少年的挑釁放在眼中。
可低垂的眼睫下卻又升起一股濃重的墨色,握住酒杯的手指也暗中加重了幾分力道。
不得不說,他奉氏一族的命定之人,同越家小子坐在一起的畫面,還真是那般……令人生厭啊。
或許,不必再等族長歧淵松口了,他該早些讓那丫頭……知道真相了?
施宣鈴完全未察覺到兩個男人之間無聲的交鋒,倒是隐隐間,她感受到了一道目光。
擡起頭,施宣鈴竟赫然發現那目光來自于,陛下……身側。
“阿越,坐在陛下左側的那位娘娘是誰?”
越無咎聞言也轉頭望去,微微一怔,好似有些意外,半晌才吐出兩個字:“柔妃。”
“柔妃?”
施宣鈴無意識地喃喃道,她目光意味不明,帶着些許好奇,明明望着柔妃,茶色的眼眸中映出的卻是——
一隻躍動飛舞的螢火蟲。
是的,就在那位美麗的妃嫔肩頭,白霧缭繞間,顯露出來的化靈物竟是一隻螢火蟲,一隻閃爍着溫暖微光的螢火蟲。
就像青黎大山裏那些夏夜中的螢火,美得輕盈而空靈,帶給施宣鈴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因這點葳蕤螢火,施宣鈴也無端端的,對安靜坐在陛下身側,那位溫婉又美麗的柔妃娘娘……心生好感。
“宣鈴,你怎麽了?爲何一直盯着柔妃看?”
察覺到施宣鈴的略微失神,越無咎不由開口問道。
施宣鈴呼吸一顫,如夢初醒般:“沒,沒什麽,我隻是覺得,那位柔妃娘娘生得極美,看上去溫婉又面善,笑起來也很好看,如同她那名号一般,瞧上去也是個極其溫柔的女子,我不知怎麽,一見她,一見她便覺得很親切……”
聽着施宣鈴的話,越無咎長眉一挑,也跟着暗暗望向柔妃,卻是壓低了聲道:“我對柔妃知之甚少,她性情如何我并不能斷言,但有一點我如今卻能斷定,今時今日,後宮最受陛下寵愛的女人,恐怕非她莫屬了。”
這也是他方才注意到柔妃時,微微一怔的原因。
施宣鈴聽了越無咎的斷定,下意識問道:“你是如何知曉的?”
“你瞧,柔妃坐在哪裏?”
“坐在……陛下左側,這又怎麽了?”
“那你再瞧瞧,陛下右側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