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假山石洞内,不僅是熟悉的聲音,更是一股再熟悉不過的氣息,那隻消失許久的冰藍色蝴蝶輕輕展翅,再度落入了少女的眼眸之内。
少年一身黑色勁裝,仍舊戴着那張古銅面具,整個人看上去更加瘦削了,但個頭卻似乎又比上回相見之時高上了不少,渾身氣質也不再那麽雌雄莫辨了,少了幾絲陰柔之氣,更多了幾分男人沉穩的堅毅氣息。
施宣鈴身子微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眸,她屏住呼吸,激動莫名:“小,小陌!”
雲洲島一别,當真是恍如隔世,她一直挂心着他的安危,不知他是否安好,回皇城時也想方設法地去裴世溪那裏打聽他的下落,可那時在城郊竹林之中,裴世溪隻給了她一個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答案——
“他回來了,又沒有回來。”
簡直跟打啞謎似的的,她暗自琢磨了許久,也不知道究竟是個什麽意思,不知小陌到底是好是壞,究竟有沒有安然無恙地回到鎮撫司之中。
原本她還打算再尋個機會去探探裴世溪的口風,又或是直接潛入鎮撫司裏去找尋小陌的蹤迹,可沒想到還不等她行動時,令她牽挂無比的那隻冰藍色蝴蝶便已再度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施宣鈴想也未想,幾乎是一步上前,霍然抓住了小陌的手腕,欣喜萬分:“還好你沒事,上回雲洲島一别後,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空曠的石洞裏,少女欣喜的話語卻是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寒氣,一口狠狠倒吸的寒氣。
施宣鈴擡起頭,滿眼愕然,她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張沉默的古銅面具,顫抖着聲音道:
“手,你的手呢?小陌,你這隻手……哪去了?”
是的,她猝不及防地抓了個空,觸碰到的不是少年瘦削的手腕,而是一截空空蕩蕩的衣袖。
沒有,什麽也沒有,哪怕她急切地順着袖子往上摸去,也摸不到任何實質性的東西,少年竟是一整隻胳膊都消失不見了!
無法言說這一刻内心那股劇烈的悸動,施宣鈴揪緊手心,瞪大的眼眸裏已有淚光閃爍而出,她不斷搖着頭,像是怎麽也無法說服自己:
“不,不會的,小陌你爲什麽,爲什麽……”
她連問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隻因太過殘忍了,可寂靜的石洞内,冰藍色的蝴蝶卻忽然煽動了一下翅膀。
瑩瑩微光間,她猛地緊緊攥住了少年空着的那截衣袖,哪怕再不願去相信,可她也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那隻蝴蝶,那隻冰藍色的蝴蝶——
原來隻剩下了一片翅膀,另一邊早已殘缺!
久久的死寂當中,施宣鈴咬住了牙,心痛到難以言語:“是上次,上次在雲洲島那場大戰中,丢失的嗎?”
小陌望見了施宣鈴眼中的淚光,感受到了她那份無以複加的心疼,不知怎麽,他胸腔裏也湧起了一股熱流,酸酸澀澀的,卻又帶着些難以言喻的情愫。
他沒有回答,她卻立刻明白了他的默認,眸中的痛楚不由愈發加深了幾分——
“是因爲你想要帶我走,而沒來得及逃生,耽誤了離開雲洲島的時機,才在戰場中遭此一劫嗎?是我,是我……害得你如此模樣嗎?”
這一回,小陌的身子卻是動了動,他久久凝視着施宣鈴的臉龐,終是搖了搖頭,輕聲道:
“我原本就是去雲洲島執行任務的,那場戰事我避無可避,不怪任何人,況且戰場上刀劍無眼,死傷在所難免,不過損失一臂罷了,總比丢了性命強,不是嗎?”
“不,不是的,小陌不是這樣的,那場戰事于你而言并不是避無可避,你告訴過我的,你任務早已完成,有鎮撫司的船隻在接應你,你明明能早些逃離雲洲島的,可你卻執意來找了我,一定要将我一起帶走,就是因爲我,因爲我才耽誤了你求生的機會,才害你在戰火中失去了一臂,對不對?”
施宣鈴緊緊盯着小陌的眼睛,那股鋪天蓋地的愧疚與痛楚幾乎要将她吞沒了,她執拗地想得到一個答案,可事實上,她又怎會知道,小陌真正爲她所做的,遠比她明面上看見的那些,還要多得多。
“姐姐,我如今……很好。”
少年輕聲一歎,終是擡手摘下了古銅面具,露出了昳麗無雙的一張面容。
他不再去與她糾纏當日之因果,隻是對着她那雙清淺的茶色眼眸,扯了扯唇角,雲淡風輕地道:
“姐姐,你可知,我如今左手的劍法也練得很好了,不比從前那隻右手差了,哪怕失了一臂,我也仍舊是我,是鎮撫司裏最好的影子暗衛,你别再爲我擔……”
“小陌,你那隻斷臂呢?”施宣鈴卻是冷不丁開口,她擡起頭,神情有些急切:“從戰場上帶回來了嗎?尚保存完好嗎?我或許,或許可以試着爲你接上斷臂,令你恢複如初,真的,你讓我試試……”
世間之大,醫法精妙,斷臂重接并非沒有先例,可那都得趁着手臂剛斷之初,生機未絕之時,才可奮力搏上幾分機會,但如今距離雲洲島一戰已過去如此之久,那隻斷臂是否保存完好都未可知,就算仍存于世也早已徹底“死透”,哪怕是醫仙降世,也難以複原,施宣鈴作爲一個醫道聖手,又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可她此刻卻一副不管不顧,刀山火海也偏要一試的樣子,與其說她是在癡人說夢,不如說她實在心如刀割,太過痛惜那隻斷臂,太過痛惜小陌……這個朋友了。
小陌如何不懂施宣鈴的這份痛心與憐惜之意,他鴉羽般的長睫垂下,到底将滿腔酸楚壓了下去,隻是輕輕笑了笑:
“我那隻斷臂,大概早喂了海中的鲨魚吧,姐姐,你别再替我難過了,畢竟最難的路……我早已趟過來了。”
少年的每個字都輕渺如煙,一切苦楚隻化作了“趟過來”這三個再簡單不過的字,可偏偏他越是這樣若無其事,輕描淡寫,施宣鈴就越是難過,難過得一顆心都七零八落,狠狠揪成了一團。
她太痛心,太自責,太想彌補小陌因她而導緻的那份“缺失”了,顯然斷臂再接已無可能,她竟又“另辟蹊徑”,想到什麽般,脫口而出道:
“我,我知道了,小陌,我還有一個很厲害的朋友,她現下就在雲洲島上,她可厲害了,她會做許多許多新奇之物,她是東穆第一偃甲師,我讓她給你再做一隻手臂,再做一隻天下絕無僅有的手臂好不好?保準不比你從前那隻右臂差,你一定會喜歡的……”
“姐姐,宣鈴姐姐。”
小陌深吸口氣,倏然擡起手,想要觸碰上施宣鈴的臉頰,“你别哭了,别爲我掉眼淚,我不是還剩一隻手嗎?”
就連施宣鈴自己都沒有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她的淚水已落了滿臉。
小陌的手頓了頓,到底輕輕上前,小心翼翼地撫去了少女臉上滑落的淚水。
“還好剩下這一隻手,還能替你……擦去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