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聲音越來越低,她那隻被抓住的手還想晃一晃,搖動起手腕上的鈴铛,卻到底再沒有力氣動彈了,她強撐着折騰了這大半宿,終是抵擋不住,在那古道曼陀羅花瓣的效力下,徹底沉睡了過去。
房中一時靜了下來,外頭冷風敲窗,不知過了多久,越無咎才輕輕擡起少女那隻纖細的手,繼續着她未完的動作。
手腕晃動,鈴铛輕響,像是獨屬于他們之間的一份暗号般,少年心滿意足地揚起了唇角,将懷中人又摟得更緊了。
他雙唇翕動,貼着她的秀發,無聲而又溫柔地說了一句:
“鈴铛一響,我定會出現在你身邊,無論天涯海角。”
——
雲洲島上,海浪翻湧不息,夜風冷冽地卷過天地間,同一輪月光之下,有一個地方此刻卻還是笙歌曼舞,熱鬧至極。
雲城,青林苑中,高台上一群人戴着面具,随着鑼鼓之樂在月下紛紛起舞,那舞姿奇特新穎,散發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魅力,正是一種極具特色的傩舞。
所謂“傩舞”,乃是東穆民間一些地方的傳統風俗,舞者戴上面具,随着台上鼓、鑼之樂,跳起傩舞,以此驅鬼逐疫,祭祀天地,這儀式被稱爲“大傩”之禮。
那些舞者戴着的面具,精緻繁雜,各種各樣,有古老的神話人物,山鬼精魅,也有史書記載的帝王将相、文人墨客,這些構成了龐大的傩神譜系,正所謂——
摘下面具是人,戴上面具是神。
“如何,阿宛,這傩舞新奇好看嗎?你若是喜歡,爲夫再命他們爲你連演上十場,可好?”
青林苑中,盛宴之上,一個俊美無俦,氣質宛如谪仙的男人居于首座,他旁邊的夫人眉目清冷出塵,美貌甚至更勝于他,兩人坐在月下聽歌賞舞,把酒暢飲,猶如一對神仙眷侶般。
他們不是别人,正是小鲨魚遠離海上,在皇城中不時思念起的一對親爹親娘——
雲洲島的島主與島主夫人,鍾離羨和宛夫人。
自從宛夫人在戰場上踏過一次鬼門關,參破世事,放下執念後,她便再度接納了昔時的愛人,不再将他拒之門外,冷言以對,他們重新拾回了年少時的那份濃烈深情,每日相伴不離,琴瑟和鳴,珍惜餘生在一起的每一天。
宛夫人的傷勢如今已恢複得差不多了,鍾離羨一來爲了慶賀她身體痊愈,二來也因她養傷在床上悶了太久,他想讓她得些趣味,快活快活,便請了一支四處浪迹表演的“傩舞戲班”,在青林苑中爲宛夫人和她的一衆白衣侍女們表演節目,好好熱鬧一番。
此刻特意搭建好的高台之上,那些傩舞藝人們戴着各式面具,随着鑼鼓之樂翻飛起舞,那精彩獨特的舞姿令青林苑上下皆沉浸其間。
其中領舞的男子一襲黑衣,身姿颀長,跳得也最爲恣意随性,他戴着的是一個山鬼面具,一頭長發編成了許多條小辮子,上面還系着造型獨特的鈴铛,跳起來便搖晃作響,再配上他那輕巧靈動的身形,說不出的俊逸潇灑。
青林苑中許多白衣侍女都忍不住盯着他看,雖然那領舞者戴的是個古怪駭人的山鬼面具,但或許是他身骨颀長清逸,舞姿又潇灑不羁,一舉一動間皆透着無法形容的魅力,總令那些白衣侍女們覺得那面具之下,定是個舉世無雙的美男子。
不僅是這幫小姑娘被勾去了心魂,就連宛夫人都一直盯着高台上的那身俊逸黑衣,難以挪開目光,她早不是什麽春心萌動的少女了,自不是因爲那份所謂的男子“魅力”,而是因爲——
她對那領舞者竟有種隐隐約約的熟悉感,也不知從何而來,莫名而又遙遠的感覺,伴随着他那淩亂恣意的舞步,她腦海中某根弦也越繃越緊,她肩上那隻白狐也情不自禁地舒展開尾巴,随着那奇妙的舞步而躍動着目光。
正當宛夫人緊盯着台上的傩舞表演,拼命捕捉,極力想要抓住那股熟悉感時,耳邊卻傳來了鍾離羨的問話聲:
“怎樣,阿宛,你竟瞧得出神了嗎?你若真這般喜歡,我便将這個傩舞戲班留在雲城一段時日,夜夜爲你載歌起舞,解你乏悶,好不好?”
宛夫人被這一聲拉回了心神,她長睫一顫,穩了穩呼吸,這才移回目光,扭頭對着身旁的鍾離羨淡淡一笑:
“這傩舞瞧着的确新奇有趣,你看,我這一院子的小姑娘才是真的看出神了,她們若是喜歡,的确可以将這傩舞戲班再多留一段時日,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
“隻不過……”宛夫人欲言又止,回頭又看向高台,正若有所思間,那個山鬼面具卻赫然轉了過來,一雙邪氣四溢的眼睛透過面具,同她的目光恰好撞個正着!
她看不清他的臉,卻分明覺得面具下的那個人是笑着的,且笑得詭異萬分,還帶着些惑人心魄的邪氣。
宛夫人心下一驚,待再細細看去時,那山鬼面具已轉到了另一邊,那雙充滿邪氣的眼睛也陡然消失在了高台上,她又追尋那領舞者的黑衣望去,面具下那雙眼眸卻平和帶笑,再正常不過。
先前月光之下,那對邪氣四溢,又帶着萬般威懾力的眸子,倒似乎成了她的錯覺一般。
宛夫人平複住紊亂的呼吸,定了定心神後,這才對着鍾離羨輕聲開口:
“沒什麽,我隻是看着這場歌舞,忽然想到了今年的除夕,阿笙不能陪在我們身邊了,還有我那個小徒兒,也不知如今在皇城中一切可好……”
“阿笙那小子不用你操心,他能一個人照顧好自己,去哪兒都吃不了虧,也能護你那小徒兒周全,至于今年的除夕,雖不能一家三口團聚,但我們夫妻二人卻能解開心結,一起度過除夕,共迎新歲,實在難得,這比什麽都令我高興了。”
說着,鍾離羨心中頗有感慨,長長一歎,将宛夫人攬入了懷中,輕撫着她一頭烏發,動情道:
“阿宛,記不得有多少年了,我們夫妻倆都沒有在一起好好度過一個除夕了,今年能有你陪在我身邊,一切的一切都值得了,我如今什麽也不求,隻求與你攜手共度餘生,終老島上,唯盼上天再多賜給我們一些好光景……”
聽着鍾離羨這番動情無比的話語,宛夫人一顆心也被什麽擊中了般,愈發柔軟酸楚,回想昨日種種,她也不由泛紅了眼眶。
人世匆匆,白駒過隙,他們年少相識,相攜闖蕩江湖,愛過恨過,曆經重重,踏盡千帆,如今終是功德圓滿,能夠放下一切,好好厮守餘生了。
隻是如今的這一切似乎來得太過美好,美好到都有些不真切了,就像她墜入在一場好夢之中似的,明明心生歡喜,感激上蒼,卻又誠惶誠恐,不知這場好夢何時會醒?
宛夫人閉上雙眸,強壓住心中那些不好的念頭,隻依偎在鍾離羨懷中,靜靜感受着這片刻溫存。
她卻不知,高台之上,鑼鼓之樂間,那身領舞的黑衣踩着鼓點,甩袖回身一瞥,恰好撞見了他們夫妻二人情意缱绻,依偎在月下的這一幕。
月光映照在那張造型奇特的山鬼面具上,顯得那面具愈發詭異駭然,男人一雙冰冷的眼眸透過面具,幽幽地望着夜風中那對渾然不知的“神仙眷侶”,他竟是忽然笑了——
那一笑,說不出的邪氣四溢,詭魅萬分,猶如地府使者來訪,攜一陣黃泉路上最可怖的陰風,要将一切绮麗美好毀于須臾之間。
他臉孔遮掩于面具之下,雙唇無聲而動,隻陰森森地于唇齒間溢出了一句話:
“鍾離島主,你欠下的債該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