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的回憶乍然被喚醒,施宣琴卻是一激靈,扭過頭,惡聲惡氣地道:“我不記得了,不要再跟我提那些過去的事情了!”
但事實上,她怎麽可能不記得呢?畢竟她那次爲了救施宣鈴,一隻胳膊都差點被拽斷了,還折裂了好幾片精心修剪,染上蔻丹的長指甲,她事後都心疼地養護了好久,還戴了好長一段時間的護甲。
“那時高高的閣樓上,是你撲了上來,緊緊抓住了我的手,才沒讓我掉下去摔死,你平日裏明明是那樣嬌滴滴的柔弱孔雀,那一回卻不知道爲什麽,竟然有那樣大的力氣,死死咬牙不肯松手,硬是堅持到了施府其他人趕來……”
哪怕過去了數年,可施宣鈴也依然記得那一天的獵獵大風,她赤着的雙腳蕩在半空中,裙角都被墜下時陡然的沖擊力磨破了,一頭長發更是随風亂舞着,她那時是真的以爲自己要死了,要帶着手中那一本醫書去地下見她阿娘了。
可她沒有想到,救她一命的人,竟然會是平時最看不上她的那個“二姐”。
“雖然我頂頂讨厭你,可你不能掉下去,把手給我抓穩了,不然爹一定以爲是我将你推下去的!”
哪怕在救人的關鍵時刻,刻薄的孔雀嘴裏也說不出什麽好聽的話,但她握住她的那隻手卻是從頭到尾,始終都沒有松開過的。
孔雀甚至急得眼淚都冒了出來:“救命啊,快來人啊,要出人命了,蠢丫頭要摔下去了!”
施宣鈴現在都還記得她二姐當時的樣子,一張美人臉都生生憋紅了,嘴唇也快咬破了,那副含淚急切的模樣,當真隻是怕被父親責罵嗎?
而後來當那道流放的聖旨猝不及防降臨到施家,降落在她二姐頭上時,她又見到了那隻含淚的孔雀,心中不由想起當年閣樓上的那一幕,于是她動了恻隐之心,最終代她接下了那份聖旨。
“我是想離開施家,是想重獲自由不假,但我也的确是在那時見到了惶恐不安,含淚痛苦的孔雀,才會心生憐憫,決定代你流放去那雲洲島上,大海無邊無際,我能得到自由,你也可以留在皇城,繼續做你養尊處優的施家二小姐,我以爲我這樣的選擇是皆大歡喜,可卻沒想到你會後悔抛棄了……”
“夠了,不要再說了!”
施宣琴再無法聽下去,猛地一轉身,不讓施宣鈴看見她眼中湧現的淚水,她隻是梗着脖子強硬道:
“你别在這假惺惺地裝什麽好人了,施宣鈴,我不用你憐憫,不用你施舍,更不用你在這追憶那段根本不存在的‘姐妹情’!”
“我沒有在追憶,我們之間也談不上什麽舊時情誼。”施宣鈴似乎看不見孔雀那激烈的排斥,隻是對着她的背影,歎息了聲,定定開口:
“我隻是想告訴你,二姐,我曾經,曾經在施家是有那麽一刻……真心将你當作過姐姐的。”
輕輕的一句話,卻又猶如重錘落下,讓孔雀的心尖兒都顫了一番,她卻是仰起頭,狠狠将眸中熱流逼了回去,始終不願轉過身去面對那襲嫁衣。
施宣鈴在她身後,繼續一字一句道:“後來我去了雲洲島上,遇到了更多的人,也漸漸想明白了,人與人之間是講求緣法的,各有各的道,不必強求,那些送不出去的糖果不必再送,那份挽不住的姐妹情也不必再留,一切皆有定數,守好自己的本心即可。”
頓了頓,少女微揚唇角:“天下之大,總有與你同行之人,而我也的确找到了——不僅是阿越,還有在雲洲島上,一群與我同生共死的良師摯友。”
困住她的牢籠消失了,沒了施家的壓抑與束縛,她重新變回了青黎大山中那個快活無憂的小鈴铛,再不是當年閣樓裏那道灰撲撲的影子了,她也真正明白了自己心中所求。
“二姐,其實你也應當去一趟雲洲島,吹吹海上的風,見見海上的朝陽,數一數那些變幻莫測的雲朵,你定會覺得心胸開闊,一切無不可放下的了,從前種種,譬如過眼雲煙,萬般執念,實是作繭自縛,不值一提了。”
“說得輕巧,我沒你那般好境界。”施宣琴擡手重重将眼淚一擦,背對着施宣鈴道:“海上一趟流放,反叫你因禍得福,重獲新生,叫你什麽都擁有了,就是因爲你什麽都有了,才免去了諸多痛苦,現在才能輕飄飄地勸人放下,我卻憑什麽放下?又怎麽放得下?”
她伸手摸向了懷中,深吸口氣,似是終于下定了什麽決心,還不等身後人再度開口時,她已霍然轉過身,眉目一厲:
“施宣鈴,今日你不能跟阿越成親,你看看這是什麽?”
施宣琴自懷中摸出一物,高高舉起,那東西不是别的,而是——
一把梳子,一把綠檀木梳,那造型古樸的梳身之上,分明還隐隐刻着“扶瑛”二字!
窗下的新娘瞳孔驟縮,身子陡然僵住了。
是的,這把梳子施宣鈴再熟悉不過,那正是她當年爲母親最後一次梳發時用的綠檀木梳,也是她後來親手放入母親棺木中,随母親一同埋入地下的陪葬品。
可這把梳子不是随着母親的屍骨一同消失了嗎?那具棺材中空空如也,是她親眼所見,這把木梳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怎麽還會落在了施宣琴的手中?!
短短刹那,無數疑問湧入了施宣鈴的腦海,她呼吸急促間,隻覺置身在一團亂糟糟的濁霧中,所曆之事愈發撲朔迷離了,難道,難道說……施仲卿又是騙她的?她阿娘的屍骨根本沒被轉移到了什麽道觀中,一切還是大夫人搞的鬼,所以施宣琴手裏才會拿着她阿娘當年陪葬的遺物?
眼見施宣鈴那僵住的身子,還有滿臉的難以置信,施宣琴終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微微擡起下巴,開門見山道:
“很意外嗎?我的好三妹,如果我說,我知道你娘的遺骨在何處,你要不要跟我走?”
她這句問話才堪堪落下音來,窗外已忽然遙遙傳來一記古鍾撞響的聲音,施仲卿爲女兒算好的吉時将至,隻待那古鍾撞滿十二下,喜婆婆便會進來接新娘子出門,去前廳拜堂成親了。
很顯然,施宣琴就是掐準了這個時機,要逼着施宣鈴做出選擇,是留下來跟越無咎拜堂成親,還是随她去探尋母親的遺骨下落。
“這就是你先前所說,要送給我的那份出閣大禮?”
施宣鈴緊緊盯着施宣琴手中那把綠檀木梳,似乎在判斷着些什麽,須臾之間,她那雙茶色的眼眸忽然輕輕一眨,緊繃的脊背也驟然一松,臉上所有的不可置信皆一掃而光,她再次恢複了之前那派氣定神閑的樣子,甚至還揚起了唇角:
“隻可惜,二姐,你手中的這把梳子是假的,你不過是想詐一詐我,用我阿娘來要挾我,阻攔我跟阿越成親罷了,真以爲我會上你的當嗎?”
“這不是假的,你看清楚點,這明明就是你娘留下的遺物,是你當年自己放進那棺……”
施宣琴萬萬沒料到會遭到質疑,臉色一變,第一反應就是想證明自己手裏的東西是真的,可她話才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她瞬間醒悟過來:
“施宣鈴,你還真是狡猾,分明是你在詐我,我才是差點上了你的當!”
她冷冷一笑,索性直接将那把綠檀木梳往窗下一抛,施宣鈴眼疾手快,接了個正着,正心跳紛亂不止時,耳畔已傳來施宣琴嗤之以鼻的聲音:
“真金不怕火煉,我直接将這遺物送你看個清楚明白,你也别再裝了,你對你阿娘那樣上心,怎麽可能認不出真假?不就是想詐我一把,以爲我是設計騙你的嗎?那我不妨挑明了告訴你,我今日就是來阻止你跟阿越成親,存心想毀掉你這場大婚的,但我手裏也的确握着你想要的那個答案,這把綠檀木梳就是最好的證明!”
無比笃定的孔雀冷笑地望着施宣鈴,少女低頭輕撫着那把木梳,手腕上的鈴铛搖晃着,孔雀分明看見她連指尖都在輕輕顫抖着。
是啊,沒有人會比施宣鈴更熟悉她阿娘留下的這把綠檀木梳了,她打眼一瞧便能分辨出真假,那梳身上面處處皆是她阿娘曾親手刻下來的圖紋,那般獨一無二的巧思,那些難以察覺的細節,全是旁人絕對僞造不出來的!
而她再不想承認也必須承認,如今她手中的這把綠檀木梳貨真價實,當真就是當年她親手放入她阿娘棺木中的那一把,這也足以證明施宣琴,不,更确切來說,應當是大夫人,當年的确動過她阿娘的棺椁。
至于她阿娘的屍骨爲何會不翼而飛,原本她是信了她爹的說辭,可如今摩挲着手中這把綠檀木梳,她一顆心又再度動搖了,究竟是誰在撒謊?又是誰做的手腳?是她爹,還是大夫人?
“怎麽樣,三妹,裏裏外外都查驗清楚了麽,的确是你阿娘留下來的遺物吧?二姐送你的這份大禮很有誠意吧,是不是比那鍾離少島主送你的三十六件及笄禮,還有父親送你的那場白日焰火都要‘貴重’得多啊,三妹,你喜不喜歡?”
外頭又遙遙傳來古鍾撞擊的第二記聲響,施宣琴卻是不慌不忙,一副穩操勝券的樣子,對着窗下那襲浮光躍金的嫁衣幽幽笑道:
“你聽,外頭這古鍾爲你而響,就快要到第三下了呢,你可沒剩多少時間去抉擇了,若是古鍾撞滿十二聲後,你依然不開口做出決定,那麽你永生永世也都别想知道你阿娘的遺骨所在了,我隻給你這一次機會,要不要随我去找出答案,全在你一念之間。”
施宣鈴在窗下霍然擡起頭,看着眉眼上挑,笑意愈深的施宣琴,她伸出白嫩嫩的手指,好整以暇地當着她的面,一下又一下地數起了外頭的古鍾撞擊之聲。
“第六下、第七下……三妹妹,我實在好奇,今日爲了你阿娘,你可敢同我賭上一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