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庭院裏最後一條紅綢路也鋪完後,越無咎與施宣鈴成親的這一日也終是到來。
鍾離笙見過施宣鈴很多不同的模樣,卻唯獨沒見過她穿上嫁衣的樣子。
閉上眼眸,好似還能憶起初見她時的畫面,那個在海船上捉弄錢大人的靈動少女,那個同他打下一百隻海蜈蚣豪賭的小鈴铛,還有後來随他一起進雲城醫治他母親,卻反而被赤奴人伏擊偷襲,替他擋下了一鈎子的仗義姑娘,雲洲島上那麽多點點滴滴的畫面,似一面又一面晶瑩的水鏡般,最後搖曳定格在了鬼泣林中,那方小小石洞裏,那個緊緊抱住他的溫暖懷抱上。
靈動善良的少女,宛如天邊那一輪皎皎明日般,璀璨奪目,仰頭就能望見,給予人直達心底的暖意。
可太陽高懸于天際,卻是不屬于他的,就算他努力踮起腳來,怎樣伸長了胳膊去追尋,也無論如何都夠不着天邊那輪明日。
太陽不會掉進他懷裏,永遠也不會。
鍾離笙不知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悄然踏入了施宣鈴的新房之中。
儀式尚未開始,少女穿着一身嫁衣,安安靜靜地坐在床上,鍾離笙見到她的第一眼,整個人便陡然震住了——
以碧海水紋錦制成的绮夢嫁衣,散發着柔美的光澤,層層疊疊的波紋蕩漾開去,當真就如同暖陽之下,那片波光粼粼的海面,而碧海之上,坐着一位纖腰楚楚的少女,她一雙茶色眼眸淺笑盈盈,烏黑的一頭秀發高高挽起,雪膚紅唇,周身仿佛籠了一層柔和的月光般,那樣美好幹淨,又那樣撼人心魄,似有微風輕拂,四時如春,這天地間最極緻動人的美好,都彙聚在了她身上。
施宣鈴原本在新房中安靜地等着儀式開始,越無咎被拉去施家祠堂裏爲施氏先祖上香了,世家規矩又多又繁瑣,也不知要折騰到什麽時候,她正靜靜等候間,卻沒想到鍾離笙會悄然進來。
見到那襲俊美紫衣的一瞬間,施宣鈴眼眸一亮,又喜又驚:“小鲨魚,你怎麽來了?”
“噓!”鍾離笙這才回過神來,眨了眨眼,以手貼唇,對着施宣鈴輕輕一笑:“我來給你送一樣東西。”
那晚施宣鈴去驿館取行李,正撞見鍾離笙在月下搗鼓着些什麽,那時她還用拂雲手與他過招,想動手搶過他藏着的那個“好寶貝”,可到底沒能如願,小鲨魚将那神秘寶貝護得跟什麽似的,她當然不會明白——
送人的禮物,又怎能提前讓收禮之人知曉呢?
“這,這是送給我的?”
施宣鈴怔怔地看着鍾離笙遞來的一方小小紫檀木匣,裏面藏着的不是什麽别的東西,竟然是一把精巧至極的玄鐵折扇!
是的,正同鍾離笙自己常年用的那把一模一樣,隻是縮小了數倍罷了,看起來又精美又鋒利,可爲裝飾,可做暗器,每一節扇骨都完美得令人驚歎,當真是世間難尋,千金難得的好寶貝。
“如何,這份禮物你滿不滿意?”
鍾離笙将自己那把玄鐵折扇也拿了出來,展開在了施宣鈴面前,他唇角含笑道:
“正好,咱們一人一把,一大一小,你可别小瞧這兩把扇子,它們用料皆是相同,都是用同一塊千年玄鐵墨石所制,那是我爹許多年前在海上得的一件寶物,他給我用來做了一把扇形兵器,多年來我攜此出生入死,從不曾離身過。”
一邊說着,鍾離笙一邊伸手摩挲着那帶着涼意的扇骨,這老夥伴陪了他多年,于他而言,它的意義早就不局限于一把武器了。
“當年那塊玄鐵墨石還剩下一小塊料子,我爹也一并送給了我,我從前還一直琢磨着要把它做成個什麽玩意兒好,在遇到你之前,我甚至想将它打磨成一盒飛镖暗器的,可後來我改變主意了,因爲遇見了你。”
少年揣着那小半塊玄鐵墨石,自海上千裏迢迢來到皇城,一個人悄悄地精心打磨制作,終是趕在她及笄這一日,能将這份特殊的禮物送出來了。
“我爹常年閉關,我娘從前也對我不聞不問,聞晏如那隻死蚊子來到雲洲島之前,我連個打架的對手都沒有,一個人待着實在沒意思,在我最孤單難過的時候,陪在我身邊的都是這把玄鐵折扇,它不是什麽冰冷的死物,也不僅是一件殺人的武器,它在我曾經很長一段孤寂的年歲裏,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鍾離笙将手中折扇輕轉了一圈,又拿出那紫檀木匣裏的那把“縮小版”玄鐵折扇,将它遞到了施宣鈴眼前,他眼眸含着笑,語調頭一回那般溫柔:
“現在,我又親手做了這把‘小小朋友’出來,把它送給你,讓它陪着你,保護你,你不開心的時候也能同它說說話,你的喜怒哀樂說不定都能傳到我這來呢,畢竟我們一大一小兩把扇子,皆是出自同一塊玄鐵墨石,互有感應也不一定?若是你遇到了危險,我還能第一時間趕去救你呢,如何,你喜不喜歡這件禮物?”
施宣鈴在鍾離笙的注視下,接過了那把小巧精緻的玄鐵折扇,她心中有什麽柔軟泛開,茶色的眼眸裏也漾起了清淺的笑意。
“當然喜歡了,小鲨魚,謝謝你願意把你的‘小小朋友’送給我。”
她展開那把小小的玄鐵折扇,也學着鍾離笙的模樣輕轉了幾圈,手腕上的鈴铛也跟着發出清脆聲響。
“真的太漂亮了,又精巧可人,又能對敵防身,我還得跟你多學幾段扇子招式才行,平日看你使得行雲流水,别提有多潇灑了,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擁有一把了……我想給它取個名字,就叫‘小小鲨’好不好?”
“小小殺?”鍾離笙一挑眉,有些意外道:“幹嘛叫殺氣這麽濃的名字?”
“哪有,明明很可愛啊,就跟你一樣。”
鍾離笙對着那雙亮晶晶的眼眸,忽然福至心靈般,扯了下嘴角:“不是‘殺人’的‘殺’?你别跟小爺說是……‘鲨魚’的‘鲨’?”
“當然了,你是小鲨魚,它又是你送給我的小小朋友,當然叫‘小小鲨’了,多好聽啊,你說對不對?”
此刻若是含了一口茶水,鍾離笙一定會當場噴出來,他頗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施宣鈴,那美若林間仙的新娘子坐在床上,簾幔搖曳間,她握着小小的扇子,笑眼彎彎,也對着他淺淺而笑。
少年不知怎麽,一顆心就撲通撲通紛亂跳了起來,他倏然壓低了聲:“好,就叫‘小小鲨’,你喜歡就好,就讓它一直陪在你身邊……”
像是有人在他身後推了一把,鬼使神差間,他握緊自己手中那把玄鐵折扇,慢慢就向前伸去,朝着他送她的那把小扇子靠攏。
一大一小,出自同一塊玄鐵墨石,散發着同樣冷冽氣息的兩把扇子,就這樣輕輕觸碰在了一起,那一瞬,它們好似互生感應般,竟發出了極細微的顫動,扇骨上也閃爍出了奇異的光芒。
“你快看,它們好像識得彼此般,之間當真有着感應呢!”
施宣鈴驚喜不已,擡起頭來,眸光粲然:“萬物有靈,這塊玄鐵墨石果真神奇,日後若是你遇上了危險,我身邊這‘小小鲨’也定能接收感應到,它就能帶着我去找到你了,無論你被困在何處,我都能第一時間趕去那将你救下,這番用處實在太妙了,你說是不是?”
許是那對茶色眼眸太過明亮,那眸中盛着的笑意又太令人心動,鍾離笙竟一時有些不敢直視,他趕緊别過頭,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
“我能遇上什麽危險,我堂堂鍾離少島主,要救也是我去救……”
他話還沒說完時,外頭已傳來一陣響動聲,似乎下人們将許多箱東西搬進了院落裏,各種驚歎豔羨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三十六件及笄禮,樣樣都是好東西啊,我活到這個歲數了,還沒見過那樣紅燦燦,那樣碩大晶瑩的珊瑚珠,一顆可比我整個手掌都要大了,東海龍王嫁女兒也不過如此吧!”
“那可不是,還有那件金縷玉衣,全是金絲跟玉片縫制的,光彩奪目,一小截衣領就夠我用一輩子了,我今日可是開了眼,徹底長了見識!”
“三小姐還真是好福氣,在雲洲島上結交了那樣氣派顯赫的朋友,這三十六件及笄禮可都是鍾離少島主一個人的手筆呢!聽說好些還是從海上運來的奇珍異寶,放眼整座皇城,不,是整個東穆,所有世家小姐挨個數去,隻怕也找不出這樣貴重的及笄之禮了吧!”
“還用得着将皇城的世家小姐挨個數去嗎?光是跟咱們府上的二小姐比比不就清楚了麽?前些年二小姐及笄,那三十六件及笄禮也是流光溢彩,華美萬分,夫人可是爲此前後操辦了一整年呢,把盛都城裏那些官家小姐全都比了下去,可若是将當年二小姐的三十六件及笄禮,拿來跟今日三小姐的及笄之禮相比,又似乎不夠看了……”
那群好事的下人圍在廊上眉飛色舞地議論着,其中有個負責庫房登記的劉管事說得最是起勁,他全然沒有注意到廊上一道身影正目光冰冷,陰森森地一步步靠近他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