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快速将所有理由過了個遍,最終福至心靈般,脫口而出道:“隻是這不合規矩,世間倫常,隻有出嫁從夫,沒有出嫁從女的,你阿娘到底是施家的人,她夫君還杵在這呢,你個做女兒的将她遺骨帶走算個什麽事,還讓她跟着你漂洋過海,葬到那雲洲島上,這簡直太荒謬了,不是嗎?”
“什麽世間倫常,出嫁從夫?”施宣鈴卻是滿臉的匪夷所思,她本就不是什麽正統的官家小姐,自然不吃“三綱五常”的那一套,她幼年生活在青黎大山間,無拘無束慣了,骨子裏一直是自由不羁的,哪會輕易被施仲卿的一番言論就說服呢?
她當即就反駁道:“我阿娘有自己的家鄉,有自己的姓名,她根本不是什麽施家的人,就算嫁給了你,她首先也是她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并不是任何人的附屬品,不管生前還是死後,她皆是自由之軀,難道還妄想用施家的規矩,用世俗的繩索來束縛住她嗎?”
振振有詞的話語在屋中回蕩着,施仲卿張了張嘴,臉上難掩驚愕之色,倒是一旁的鍾離笙握緊扇柄,撫掌一笑:
“說得妙極了,女子嫁個人還丢了自己不成,小爺也煩透了那一套狗屁世俗倫常!”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施仲卿看着身前目光執拗的少女,隐隐頭疼起來,頗有一種搬起石頭反砸了自己腳的感覺。
他怎麽偏偏就挑了這麽個爛借口呢?
可惜事已至此,他也隻能強硬到底,咬死也不松口:“總之你就是不能帶走你阿娘,按照東穆律法,你已認祖歸宗,我與你阿娘在山中拜過天地,也有夫妻之實,她就是我施仲卿的妻子,是施家的女人,你哪兒也不能将她帶去,她的死後歸宿,就是由她的夫君來決定的!”
“憑什麽?!”
“就憑我是你爹,憑我是他丈夫!”
好似一出折子戲,挑了角色後就得扮演到底,這個古闆迂腐,最遭人恨的狗男人一角,今天他施仲卿是做定了!
就在施宣鈴氣到一下說不出話時,一隻手卻忽然按住了她,背後負劍的少年上前一步,将她護在身後,直接對上了油鹽不進的施仲卿。
“敢問施大人,按照東穆律法,女兒不能帶走母親,那女婿呢?”
清朗英氣的少年聲音在屋中陡然響起,如一縷銳利劍氣沖破烏雲,直接将混沌的天空撕出了一道光線來。
越無咎昂首目視着施仲卿,俊逸的一張臉上無波無瀾,不急不緩道:“施大人既然口口聲聲用東穆律法來壓人,那我請問施大人一句,可還記得東穆律法中,高祖文昌帝曾親自定下來的那一條律令?”
鍾離笙與施宣鈴一個久居島上,一個從青黎大山中出來的,自然對什麽東穆律法知之甚少,聽了越無咎的話也不明所以,可施仲卿這個當朝文官卻是一清二楚,他那張古闆強硬的面孔,瞬間就有了裂縫。
高祖文昌帝的确曾定過一條特殊的律令,這還得從一個叫作竹鳳娥的民間采茶女說起。
竹鳳娥有個常年酗酒,動不動就打人發洩的父親,多年來她與她母親不知挨了多少拳頭,受了多少傷,兩母女隻能抱在一起互相安慰,流下的淚水幾乎都要彙成河了。
後來竹鳳娥及笄成人,嫁給了鎮上一個小木匠,總算擺脫了父親的魔爪,可母親就沒那麽幸運了,她留在酗酒的丈夫身邊,每日受到了加倍的毒打和虐待。
竹鳳娥心疼母親,時常拉着小木匠登門去給母親送東西,而小木匠父母雙亡,嶽母娘又待他極好,将他視若親兒一般,他在感動的同時,也爲嶽母悲慘的遭遇感到憤憤不平,時常同妻子商量着,絞盡腦汁想着該如何将嶽母解救出來。
可惜竹鳳娥那酗酒的父親無論如何也不肯放人,他死也不答應和離,更在竹鳳娥同小木匠離去後,對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跟他提出和離的發妻愈加兇猛地拳腳相向。
終于,在他又一次暴打妻子時,被登門的小木匠與竹鳳娥撞見了,他們趕緊上去阻止,卻反而被那酒鬼掀翻在地,小木匠看着受傷的嶽母跟妻子,再忍不住滿腔熱血,當即就同酒鬼嶽父扭打在了一起。
這事最後鬧到了公堂之上,那所謂的青天大老爺暗中收了竹鳳娥父親的錢财,不僅沒爲竹鳳娥的母親與小木匠讨回公道,反将他們一個打了三十大闆,一個夾斷了手指,關進了牢房之中。
木匠本就憑手藝吃飯,卻在衙門裏被生生夾斷了十根手指,從此斷了生路。
竹鳳娥不僅沒能解救出母親來,反而還搭上了自家男人,那判了冤案的縣官高坐堂上,恬不知恥,也是洋洋自得地搬出了女子出嫁從夫的那一套來,狠狠壓住了苦命女人們的脊梁,讓她們不管是生是死,都得跟自己豬狗不如的丈夫捆綁在一起。
嫁了人就沒有自由身了,女兒想将母親帶走,從魔窟中解救出來,那是門兒都沒有!
走投無路的竹鳳娥,帶着遍體鱗傷的母親,在極度的痛苦絕望下,來到了河邊想要自盡,尋求解脫,她們抱在一起哭訴,說完一句“來世再續母女緣”後,便齊齊躍入了河中。
但苦命的母女倆竟然沒有死成,隻因一個打馬而過的遊俠出手相助,将她們從河中救了上來。
在聽完她們的一番凄慘遭遇後,那個遊俠是義憤填膺,直接帶着她們殺到了衙門裏,差點把那塊“明鏡高懸”的匾額都掀翻了。
縣令老爺聞聲趕來,氣得吹胡子瞪眼,正喝令衆人拿下那個狂徒時,卻忽然從四周跳出了十數個暗衛,将那位遊俠同竹鳳娥母女團團護住,不讓捕快們靠近分毫。
小小的縣令當即傻了眼,那位遊俠也不遮掩,直接亮出了一塊刻着龍紋的令牌,他竟是當今聖上,扮成遊俠微服私訪,體察民情,這狗屁縣令是正好撞到了他手上!
之後便是大快人心的翻案,小木匠被放了出來,皇帝身邊最好的神醫将他的手骨又接好了,而那臭酒鬼則将衙門裏所有酷刑都受了一遍,奄奄一息地被關進了牢中,皇帝還讓竹鳳娥母女親自下到牢獄裏,對那臭酒鬼動刑,将她們過去多年所受的毒打十倍還之。
竹鳳娥母女卻說不願髒了自己的手,她們跪在皇帝面前,隻求能夠跟這臭酒鬼徹底脫離關系,從此母親搬去同女兒和女婿一起居住,再不要回到這臭酒鬼身邊。
皇帝自然答允了,不僅如此,他還因爲此案定了一條律令——
自古以來,女子皆是出嫁從夫,女兒不可能帶走母親,這是不被世俗倫常所允許的,但若是女婿站了出來,願意主持公道,接納丈母娘,則能夠代表自己的妻子成功帶走她母親。
這條律令聽上去其實挺奇怪的,不過是将“出嫁從夫”,變作成了亦可從女婿,總之女兒在中間是沒有話語權的,不過是由一個男人跳出來,挑戰另一個男人的權威,總之要有男人出面替女人撐腰才行。
這雖然對世間女子極爲不公,但這在東穆已經是一條折中的律令了,畢竟這依然是男人掌權的世道,太過“離經叛道”的律條隻會掀起驚濤駭浪,受到猛烈的抗議。
高祖文昌帝能定下這樣一條“折中變通”的律令,已經是心懷仁義,爲民間那些身不由己的苦命女人們争取了一條生路,一個極爲不易的機會。
這條律令也沿用至今,多少年來卻鮮有女婿願意接回嶽母,用者寥寥無幾,許多對律法不太熟識的官員甚至都不太清楚東穆還有這樣一條“奇怪透頂”的律令。
可越無咎知道,施仲卿這個尚書大人更加是再清楚不過!
“按照施大人的說法,女兒做不了母親的主,女婿總可以了吧?婿如半子,今日是我想帶走我嶽母的遺骨,何人可攔?施大人熟讀律法,難道連高祖文昌帝親自定下來的律令也敢不從嗎?”
少年義正言辭的聲音響徹屋中,叫施仲卿臉色都一白,張大了嘴久久難以回應。
竟被越無咎反将了一軍,鑽了這樣一個空子,搬出了高祖文昌帝來壓他一頭,他如何還能再攔住他們呢?
鍾離笙眼看着施仲卿吃了癟,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的模樣,他心中不禁是啧啧稱奇,這一番陡然扭轉的局勢簡直叫他是看得歎爲觀止!
還不等他一展折扇,勾住越無咎的脖頸誇贊一句時,對面的施仲卿卻已是憋紅了臉,猛地大喝一句:“你,你算我什麽女婿?”
這話一出,越無咎與施宣鈴都同時變了臉色,施仲卿卻像捏住了蛇的七寸般,毫不留情地回擊道:
“越公子,别怪施某說話難聽,我女兒何曾嫁給過你,你又算施某哪門子女婿?你們之間的牽絆,不過是一道共同流放的旨意罷了,既沒拜過高堂,也沒拜過天地,一無媒二無聘,連個交杯酒都不曾飲過一杯,真真正正的無名無份,更不曾有過夫妻之實,你一句話就上趕着想當施家的女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