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施宣鈴同另一個女子站在塔頂,兩人催動内力施展了神箭術法,挽月與濺星彙合在那一刻,帶着至陰靈石的力量,雙弓齊射,交相映襯,迸發出了令天地都爲之變色的威力。
這對神弓的出現,不僅射殺了一片又一片的赤奴人,更是徹底打亂了息月寒的布局陣法,也成爲了他十萬大軍遲遲攻不下雲洲島,折損慘重的重要原因之一。
小陌當時就隐匿在暗處,親眼見到了這一幕,還覺得冥冥之中實在巧合,施宣鈴乃神女扶瑛的女兒,而她手握的神弓,也正是扶瑛從前的武器。
那一瞬,站在塔頂的少女看似楚楚纖柔,卻傲立天地間,昂首無畏,淡漠生死,像從前青黎大山中的神女扶瑛一般,以一弓一箭庇佑衆生。
兜兜轉轉間,哪怕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哪怕體内火鳳明王的力量被族長封印了起來,可那個自青黎大山中走出,落入凡塵俗世中的少女,還是活成了她母親的模樣。
世間機緣奇妙,命運環環相扣,怎不叫人驚歎呢?
“難怪這對神弓多年來遍尋無蹤,原來竟是流落到了雲洲島上……”
裴世溪聽了小陌的講述後,喃喃思量間,忽地目光一凜,擡首問道:“你可知當日在崇明塔上,同施宣鈴一道施展神箭術法的另一個女子是誰嗎?”
“另一個女子?”
“對,你可知道她的身份?”
這對神弓在族中消失多年,施宣鈴顯然是去了雲洲島後,才有人将其中一把傳給了她,并授她神箭術法,而那個人,十之八九就是與她一同站在崇明塔頂,催動另一把神弓,攜手與她一起對抗赤奴十萬大軍的那個女子。
裴世溪已隐隐然猜到了些什麽,他心中已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了,而果然,小陌接下來的話,也正好印證了他的猜想。
“那女子我不曾見過,但我大抵能猜到她的身份,因爲她是領着一群白衣侍女來的戰場,我在海膳房中聽那些廚娘們提到過,整個雲洲島上,隻有青林苑的主人才養着這樣一群白衣侍女,而青林苑的主人,也正是島主之妻。”
“島主之妻?”
“沒錯,我聽她們叫她,宛夫人。”
一邊說着,小陌一邊在裴世溪掌心寫下了“宛夫人”三個字,裴世溪的手顫動了一下,他胸腔裏那顆心立時撲通狂跳起來,目光陡亮間,他幾乎是瞬間喚出了四個字:
“神女林绾!”
青林苑,青林苑,青黎大山,神女林绾,原來連這個住處的名字都暗藏玄機,一早就嵌入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好個神女林绾,當年帶着挽月與濺星這一對神弓,忽然之間便消失無蹤,多年來不知去向,不明生死,杳無音信,難怪族中的鷹探苦苦尋覓,卻始終找不到她的人,甚至還以爲她已不存于世,原來她竟是漂洋過海,帶着族中聖物,藏到了雲洲島上!”
還搖身一變成了島主之妻,同鍾離家的人攪在了一處,這豈止是族中的叛徒,簡直是奉氏一族的大罪人!
裴世溪目露精光,腦海中将許多東西皆串連了起來,原來如此,他越想越覺得神女林绾是早有所謀——
說不準她當初帶着族中聖物叛逃出山,也正是因爲鍾離家的緣故,她或許早就跟如今這位“鍾離島主”勾結在了一起,爲了他才将族中一對神弓偷去了雲洲島上!
如此叛族之罪,若被抓回族裏,當受萬蛇噬心之苦,屍骨被釘在溯月崖頂,永世不得超生!
枉費當年神女扶瑛還一直在族長面前替林绾苦苦求情,堅信她不會做出叛族之事,其間一定有什麽誤會,她日後還會帶着那對神弓回到青黎大山,将一切都解釋清楚。
可扶瑛又怎麽猜得到,自己的好姐妹早就去了雲洲島上,做了他鍾離氏的夫人,此生哪有可能再回到青黎大山呢?又何來的誤會呢?
“宛夫人,宛夫人……”裴世溪揚起唇角,眸中寒光迸射,陰恻恻地喃喃道:“你在雲洲島上的逍遙日子就要結束了,敢做出叛族之事,也該知曉會有什麽後果……”
他說着冷冷一笑,轉身大步流星地朝門外走去,小陌一激靈,忙在他身後喊道:“五叔,你去做什麽?”
他追出幾步,哪怕隻剩一隻左手,卻也仍在風中揚聲急切道:“有能用到我的地方嗎?我可以去那雲洲島上查……”
“你哪也别去,好好待在這裏練你的左手功法!”
裴世溪卻是頭也未回,隻寬袖一擺,幹脆利落地抛下一句:“我自會将消息傳回族中,讓鷹探們去一趟雲洲島,嚴懲叛徒,帶回聖物!”
——
皇宮,佛塔。
天邊霞光萬丈,佛室内卻是檀香缭繞,清幽靜谧,不似凡塵之地。
越無咎攜施宣鈴一同登上佛塔,緩步進入佛室時,隻看見白紗輕揚,一道身影靜坐其間,正默念着經文。
越無咎的眼眶霎時就紅了,他聲音顫得不成樣子:“娘……孩兒不孝,遲來母親身邊。”
那白紗微揚,坐在佛像下的那道身影猛地一震,手中的串珠一下沒握住,應聲墜落在地,嘩啦啦地地四散開去,滾到了佛室各個角落中。
“阿,阿越?”
一隻蒼白而清瘦的手顫巍巍地掀開白紗,昭音公主終是現身,淚水順着她不施脂粉,素淨如蓮的臉龐滑落下來:“我兒回來了,我兒終于回來了……”
這是施宣鈴第一次真正看清昭音公主的面容。
這是施宣鈴第一次真正看清昭音公主的面容。
施府從前雖然宴請過昭音公主不少次,可那時她被困在閣樓裏,并不曾親眼見過公主本人,隻模糊聽過到她的聲音,不是嬌柔妩媚的那種,反倒似清冷的玉石般。
如今真正見其人,聞其音後,她才知曉什麽叫風華絕代,高貴端莊,不可亵渎。
即便被囚于佛塔之上,素衣散發,全身一點脂粉與首飾都沒有,容貌憔悴蒼白,可卻依然改不了那自骨子中散發出來的風華氣質。
檀香缭繞間,越無咎已滿臉是淚,他快步上前,猛地跪倒在了母親腳邊。
“母親,是我來晚了……”
“阿越,我的阿越,我可憐的孩子……”昭音公主将少年緊緊摟住,顫抖的手撫摸着他的臉頰發絲,淚如雨下間,幾乎是難以自持:“母親在佛像下日日爲你誦經祈禱,你卻極少來母親夢中,你可知母親究竟有多想你,還以爲此生此世再也見不到你一面了,上天垂憐,母親今日終是能再見我兒一眼了……”
那悲戚的泣聲在佛塔上回蕩着,連施宣鈴聽了都心頭一酸,不禁紅了眼眶。
昭音公主的嗓子曾在後宮的勾心鬥角中染毒受損過,即便後來治好了,也一直帶着一些低沉嘶啞,宛如冷冽入骨的玉石。
可這獨特的嗓音,配上她那卓然的氣質,竟愈發顯得她清冷高貴,神聖難侵。
施宣鈴原有的幾分忐忑,在見到昭音公主的這一刻盡數消失,或許因爲她是阿越的母親,而阿越身上又有着許多同母親相似的地方,這令施宣鈴望着昭音公主,反倒生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
又因爲他們母子情深,生離死别後的再度相聚,流淌在這佛塔上的濃濃母愛,令她也不覺想到了自己的阿娘。
與此同時,稍許平複下來的昭音公主也擡頭望見了施宣鈴,她幾乎瞬間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阿越,這是……這是那位随你一同被流放的施三小姐吧?”
越無咎回頭望了一眼施宣鈴,沒有絲毫猶豫,向昭音公主點點頭,鄭重地介紹道:“是,她是我的妻子,施宣鈴。”
知子莫若母,他這一句“妻子”,便叫昭音公主立時明白眼前的少女在兒子心中的份量了,她淚眼朦胧地望着施宣鈴,心中也柔軟一片,向她招招手:
“好孩子,過來。”
施宣鈴立時上前,有些手足無措,剛想随越無咎一道跪在昭音公主面前,卻被那隻蒼白的手扶住了。
“好孩子,你受苦了。”
施宣鈴心弦一顫,聽着那清如玉石的聲音,擡頭隻對上了昭音公主那雙溫柔的淚眼。
“一路颠簸流放,随我兒在那海島之上受風吹雨打,與他共生死患難,甚至還曆經一場滔天戰火,一切都是阿越連累了你,是我們虧欠你太多,你陪阿越這一段同行之路,實在是委屈你了……”
“不,不委屈。”施宣鈴沒料到昭音公主對她說的第一番話,竟會帶着這樣的歉意與疼惜,她心頭瞬間湧起一股意流,也不由握緊了昭音公主的手,急忙搖頭道:
“我沒受什麽苦,阿越一直待我極好,處處護我周全,在島上照顧我的衣食起居,從沒讓我吃一點苦……”
“娘,您别聽她胡說。”越無咎卻是輕輕打斷了施宣鈴的話,他起身攬住了她,對着昭音公主道:“我從前在家中什麽樣子您都是知道的,受慣了别人伺候,我能做什麽事啊?反倒是我這個‘小妻子’一直照顧着我。”
他眸中漾起一片笑意,似乎也憶起了與施宣鈴初上雲洲島的時光,“剛上島時我甚至連一件衣服都不會洗,連最簡單的打掃都做得亂七八糟,這些全是宣鈴一點一點教會我的……您别看她年紀小,但她會的東西可多了,她還是個‘妙手神醫’呢,當初在流放的那艘海船上,我心如死灰,幾度病倒,全靠她衣不解帶地守在我身旁,盡心盡力地醫治和照顧我,才讓我挺過一次次鬼門關……”
提起與施宣鈴患難與共,在島上重建新家的那些往事,越無咎就好像打開了話匣子般,對着昭音公主滔滔不絕地訴說起他們在海上的經曆。
一邊講着,他還一邊緊緊握住施宣鈴的手,始終未曾松開過。
人一旦真正愛上了誰,那是完全瞞不住的,每一絲真情都會從眼睛裏、嘴巴中、笑容間,甚至是全身上下的每一處地方跑出來,那充盈的愛意會将住在他心上的那個人團團圍繞住,令她閃閃發光,美好得如夢似幻。
昭音公主微揚着唇角,認真地聆聽着越無咎的講述,不時望向他身旁的少女,眸中帶着欣慰的笑意,還有一片缱绻不盡的溫柔。
天邊絢麗的晚霞籠罩着佛塔,光影搖曳間,爲佛像下的三人都鍍上了一層金邊般,淡淡的檀香缭繞着,這兒已經許久沒有這般安甯祥和過了,似乎彌散在這間佛室的愁雲慘霧都在這一刻消散無蹤了。
受到越無咎的感染,施宣鈴也放松下來,拉着昭音公主說個不停,她本就生得靈秀無雙,聲音又如銀鈴般清脆動人,講述起在島上的那些冒險經曆,可謂是繪聲繪色,令人身臨其境,遠比越無咎說得有趣多了。
昭音公主望向她的眼神也是愈發親近,透着說不出的喜歡,她輕拍着少女的手背,又看向她旁邊的少年,越看越覺得這一對小兒女般配無比。
上天到底還是眷顧了她的孩子,在他從雲端跌落深淵時,将這樣好的一個姑娘送到了他的身邊,陪着他不離不棄,走到了今時今日。
“你們再多說點,我喜歡聽,這裏太冷清了,已經好久沒人……同我這樣說說話了。”
昭音公主唇角含笑,眸中卻有淚光閃爍着,聽她這樣說,施宣鈴心裏一下酸楚莫名,卻絲毫未表露出來,隻是更加“賣力”地道:
“我們還在島上結識了好多朋友呢,有個南陵季氏的小姑娘,我叫她織織,她看上去文文靜靜的,但她可厲害了,會做好多好多新奇的玩意兒,還會修火炮呢……”
聽施宣鈴提到了“織織”,越無咎長睫一顫,心念倏然一動,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對着昭音公主開口道:
“娘,孩兒也跟着織織學會了針線活,如今會自己縫補衣物鞋子了……您看看宣鈴今日穿着的這雙鞋,這上面的紫荊花圖案您可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