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意與不甘一并湧上心頭,施宣琴眸欲滴血,她雖同越無咎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但最親密的接觸也不過止于牽手罷了。
她自诩名門貴女,恪守禮儀,隻想着來日方長,不用着急,他們本就有婚約,反正阿越這輩子都是她的,他們注定會成爲夫妻,又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可如今,如今她的阿越,竟被她最瞧不上的那個“野妹妹”……玷污了。
施宣琴差點控制不住急促的呼吸,她死死咬住唇,望着屋中抱在一起的二人,心如刀割,又妒又悔。
可事實上,她又怎會知道,屋裏的那兩個“雛兒”可純情得很,他們的确不曾分房而睡過,卻一直是分床而眠。
在瀾心小院的那個家中,越無咎與施宣鈴的兩張床之間一直都隔着一道屏風,隻有那麽偶然的幾次,他們才抱着睡在了一起。
卻也僅限于抱着。
這還是越無咎用極強的定力才做到的,沒有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面對自己心愛的姑娘會沒有反應,施宣琴根本想不到,越無咎對他的小鈴铛有多麽渴望,又有多麽……珍視。
房裏,聽到醉酒的少年鼓着腮幫子,氣哼哼地數落着棒打鴛鴦的“施家老爹”時,施宣鈴是又好笑又無奈,她隻得不斷摸着少年的後背,柔聲安撫着道:
“對對對,阿越你說的都對,是我爹沒安排好,可他估計也沒想那麽多,他今日對我說,始終覺得我還是當年那個才進施府的九歲小姑娘,或許他從不覺得我已經嫁了人,在他心裏,我還是他養在閣樓裏的那個小女兒……”
說到這,施宣鈴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了父親那張淚光閃爍的面孔。
“是爹不好,爹沒能保護好宣鈴,爹多麽想一輩子護你周全啊,哪怕是把你永遠關在那座閣樓裏,隻要你好好地活着,爹也能對故人有個交代了……”
所謂的“故人”,不用想也知道,自然是指她那個早逝的阿娘了,或許是娘親臨死前對她爹千叮萬囑過,才令她爹如此極端,不惜将她困在了閣樓中,不讓她與外界接觸,不讓她受一點風吹雨打,他以爲這樣就是對她好,能不讓她受傷害,能護她平安周全,可事實當真如此嗎?
她習慣了自由自在地奔跑在大山裏,感受着天地四時的變化,她不要所謂的庇佑,不要以愛之名的禁锢,她隻想要自由,她甯願張開翅膀,快活地飛翔在危險而又廣袤的藍天中,也不願被鎖在那一座隻剩下無邊孤寂的小小閣樓裏。
她今日重回皇城,好似模模糊糊地觸摸到了父親一直以來深藏着的情感,或許父親不是不愛她,而是對她有着别樣的良苦用心。
可她不願過上父親安排的那種日子,人生苦短,她隻想痛痛快快地在這世上走一遭,做自己想做的事,愛自己想愛的人,交自己想交的朋友,過自己想過的人生,不留任何遺憾。
思緒正越飄越遠時,施宣鈴的腰肢又被少年掐了一把,他擁着她,仍帶着一股孩子氣:“我不管,你搬去跟我同住一間,我們睡在一起,好不好?”
“啊?”施宣鈴一怔,那隻手又往她腰間掐了一把,越無咎挑眉一哼:“怎麽,不樂意?那我就搬來跟你同住一間,總之今夜我哪也不去,就想跟你待在一塊,你休想趕我走!”
醉了酒的少年,露出了平日不曾有過的一面,如同一隻霸道又愛撒嬌的小貓般,抓着主人的手就不放,搖得施宣鈴手腕上的鈴铛都響個不停。
“好不好,好不好,我們住一塊,睡一塊,就像在雲洲島上一樣,一輩子也不要分開,你說過會永遠陪在我身邊的,你不能騙我,一定不能騙我……”
小灰貓醉得愈發糊塗了,将腦袋埋進了施宣鈴的脖頸間,蹭了又蹭後,才貼在她耳邊,俊秀酡紅的一張臉喃喃着:“你知道的,我最讨厭欺騙和背叛了,你是我的妻子,你不要騙我,不要扔下我……”
飽含醉意的一番話在屋中回蕩着,卻又揭示着少年内心最真切的想法,這字字句句的強調同時敲打在了兩個女人的心上。
施宣鈴莫名有些怔然,一雙茶色眼眸望向虛空,不知想到了些什麽,而窗外的施宣琴卻是霍然咬住了唇,眸中仿佛燃起一簇火光——
阿越,縱然我曾經背叛過你,可你如今摟着的這個丫頭又是個什麽好人嗎?她就是個騙子,她從頭到尾都不喜歡你,不過是利用你罷了,你快醒醒吧,看清她的真面目吧!
“阿越,快醒醒。”
屋裏的施宣鈴竟也在這時開口說了同一句話,她伸手撫摸上越無咎發燙的臉頰,依舊是哄孩童一般的溫柔語氣:
“我答應你今夜睡在一塊,絕不離開你,但你先去泡個澡醒醒酒,不然就這樣睡下去,身子會難受的,第二日起床還會頭疼的,阿越你聽話,先乖乖去洗澡,好嗎?”
輕柔關切的話語才一說完,少年立時似活過來了一般,一把抓住了施宣鈴那隻手,俊臉酡紅間,兩眼放光道:
“你跟我一起洗嗎?”
——
月光搖曳,一地如銀,驿館裏靜悄悄的。
當施宣鈴深夜來訪時,鍾離笙正坐在庭院的石桌前,埋頭搗鼓着些什麽。
“藏着什麽好寶貝呢!”
鈴铛在風中搖晃着,施宣鈴忽然湊到鍾離笙耳邊一聲笑道:“我可都瞧見了,又是朝中哪個官員給你送來的大禮啊?”
鍾離笙反應奇快,将那一物迅速掩入懷中,扭頭哼道:“少來污蔑小爺,那些家夥送來的東西我可都沒收,我鍾離氏都坐擁一座雲洲島了,還缺那點金銀玉器?”
“那你藏的是什麽?給我瞧瞧呗。”
“不給。”鍾離笙想也未想地一口回絕道,“收收你那好奇心,小爺自己閑得無聊,做點小玩意兒打發時間不行嗎?”
“别小氣嘛,小鲨魚,就給我看一眼,好不好?”
說時遲那時快,施宣鈴在月下陡然出手,鍾離笙卻早有預料般,紫衣一掠,輕巧避開了施宣鈴,“又想跟我來過招?”
他玄鐵折扇一打,索性拍了拍胸口,挑眉一笑:“你要能拿得到那是你的本事,反正東西就揣在我懷裏,你不然來試試,正好看看老越教你那拂雲手有沒有長進?”
“這可是你說的,拿到了就歸我,你不許耍賴!”
月移花影動,夜風揚起兩人的衣袂發絲,眨眼間鍾離笙與施宣鈴便纏鬥在了一起,他們上一回像這般近身過招還是在鳳樓裏。
那時施宣鈴才學會拂雲手不久,對敵經驗也不足,雖然身形靈巧,招式出其不意,最後卻仍是被鍾離笙反手制住,牢牢圈在了懷中。
如今經曆過島上的一番生死大戰後,又加上體内至陰之血的超然天賦,施宣鈴的功夫可謂是突飛猛進,再也不會叫鍾離笙輕易制住了。
兩道翩然身影不知在風中過了多少招,最終卻打成了個平手,誰也制不住誰,偏施宣鈴難纏得緊,鍾離笙最終高高舉起那一物,無奈又好笑道:
“行了行了,不跟你鬧了,好奇個什麽勁兒,反正馬上你就會知道了……”
這一下說漏了嘴,施宣鈴本來踮起腳要去奪取那神秘寶貝,聞言不由仰起頭,“什麽?爲什麽我馬上就會知道了?”
她一雙茶色眼眸亮晶晶的,看得鍾離笙心下一動,忍住了想爲她拂過耳邊一縷碎發的沖動,他最終深吸口氣,扭過身将那一物又揣入了懷中,背後卻傳來施宣鈴賊兮兮的一句:“難道說,你這藏着的好寶貝是做來送給我的?”
“少自作多情了!”鍾離笙眼皮一跳,卻趕緊一口否認道:“我不過閑來無事自己做來玩玩的,跟你有什麽關系?”
他嘴上這樣說着,心裏卻腹诽不已:“笨女人,連自己快過生辰都不記得了,東穆女子最重要的就是及笄之禮了,竟一點都不放在心上……”
在東穆的禮俗裏,及笄之禮十分重要,哪怕是窮苦人家的姑娘,也會有父母操持着辦上一場像樣的儀式,即使囊中羞澀,配不齊三十六件及笄禮,也會湊上那麽兩三件,好讓自家姑娘風光成人,前路順坦。
但施宣鈴的母親早已過世,她同父親的關系又十分微妙,施府算不得她真正意義上的一個家,又會有誰來爲她費心操持這場及笄禮呢?
若在雲洲島上還好,偏偏來了皇城,生辰又将近,施宣鈴注定得在施家迎來自己的及笄之禮了,鍾離笙怎麽能不爲她多打算一番呢?
隻不過,一旦及笄,便意味着施宣鈴将成爲一個真正的“女人”了,到那時……有些事情,也會避無可避地發生了。
鍾離笙站在月下,心口倏然刺痛了一下,耳邊不由又回響起越無咎曾說過的那些話:
“她尚未及笄,我還欠她一場大婚,在那之前,我不可能碰她……我日後定會重回皇城,補給宣鈴一場堂堂正正的大婚。”
那女人一旦及笄,他們二人就會舉辦一場大婚,真正……成爲夫妻了吧?
想到這些,鍾離笙呼吸都有些艱難起來,心底也苦澀一片,但他到底還是按住了懷裏藏着的那一物,将所有遺憾斂入眸中,隻歎息着道:“該來的總會來,想也沒有用,庸人何必自擾之……”
正失神之際,靈動的鈴铛聲又在耳邊響起,施宣鈴的腦袋湊了過來,笑眼彎彎:“小鲨魚,你到底在嘀咕些什麽,神神叨叨的,難道從海上來皇城水土不服,腦子燒壞了不成?”
說話間,施宣鈴伸出一隻手,作勢就要探向鍾離笙的額頭。
“少來了!”鍾離笙将她的手一把拍開,笑斥道:“你才有病呢,這麽晚不睡覺跑來驿館幹甚啊?”
“拿行李啊,我跟阿越的行李都忘帶了,全落在了這驿館裏,阿越今晚飲醉了,正在泡澡醒酒,連換洗衣物都沒有,他又不願意穿施府送來的衣服,非得要自個兒……”
施宣鈴說到眼眸一緊,面露急色:“糟了,我得趕緊回去,阿越這會兒應當洗完了,等着我給他送幹淨衣裳呢!”
她說着就往庭院裏頭沖,準備拿上行李回施府。
“等等等等!”
頭上的發帶卻被人扯住了,鍾離笙哼道:“你就打算這麽拿上行李走了?”
“不然呢?”施宣鈴扭過頭。
“你們這兩個家夥可真對得起我!”鍾離笙握住扇柄,朝她腦門上一敲,“竟然全都溜回施府住了,就留小爺一人待在這驿館裏,跟沈千鈞那幫大老粗住一塊,簡直快要無聊死我了,你來取行李正好,我也跟你一起收拾行李去!”
“啊?”
“啊什麽啊,重色輕友的壞丫頭,把我也捎回你家去啊,我要同你和老越住在一塊!”
——
施府,月挂枝頭,夜闌人靜。
屋中熱氣萦繞,一片水霧氤氲中,少年俊臉酡紅,長長的睫毛上還挂着水珠,模糊的意識卻漸漸清醒了過來。
他先前似乎做了一場昏昏沉沉的夢,腦中一時是金銮殿裏,陛下勃然大怒,拂袖而去的背影,一時又是皓腕上輕晃的一串鈴铛,少女緊緊摟住他,在他耳邊不斷柔聲低哄着他的場景。
等到睜眼夢醒,意識清明後,這才發現自己正泡在熱氣騰騰的浴桶中,房裏空無一人,隻有旁邊的衣架上,挂着一套素淨整潔的新衣。
“不穿,我就要自己的衣物,施家人送什麽來我都不穿,哪怕是潔白的新衣,也裏外透着洗不淨的黑汁!”
耳邊依稀又回蕩起先前醉酒之時,自己那些幼稚如孩童般的鬧騰話語,如今清醒過來,坐在浴桶中的越無咎,不由扶額啞然失笑。
他正搖頭間,門“吱呀”一聲開了,屏風上浮現出一道纖纖倩影。
不用多想便知是施宣鈴回來了,浴桶中的少年目光一亮,揚聲道:“宣鈴,咱們的衣物都從驿館取回來了嗎?”
話音才落,那道倩影已從屏風後現身,露出了一張楚楚可憐的美人臉。
“是我,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