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這才是她來找他的真正用意。
裴世溪坐在樹下不動聲色,施宣鈴也挽着裙角蹲下身,纖長的睫毛如同鴉羽般,湊近裴世溪小聲道:“小陌上回去雲洲島執行鎮撫司的任務,我撞見他了,但後面他就不見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平安回到鎮撫司,他現下……還好嗎?”
事實上,今日裴世溪率人來城郊相迎時,施宣鈴就一直探着腦袋,滿心期許地找尋着那隻冰藍色的蝴蝶,但是無論她左看右看,橫看豎看,怎麽找都再也瞧不見那隻小蝴蝶了。
當初雲洲島一戰,小陌想将她帶走,她卻執意留下來與衆人并肩作戰,小陌也就此消失了,她原本以爲是少年勸不動她,自己先行離開了雲洲島,回鎮撫司複命去了。
但如今在裴世溪身邊也沒瞧見他,施宣鈴内心一時隐隐不安起來,難道小陌當時……當時沒有從雲洲島順利回到盛都城嗎?
她心中焦急,面上卻還得笑盈盈地和裴世溪套近乎,向他打聽小陌的下落,她自然也隐去了小陌在執行任務時想要将她救走的那一段,她唯恐爲小陌帶去麻煩,惹來裴世溪的責罰。
可施宣鈴又怎會知道,小陌那番虛虛實實的說辭裏,他前去雲洲島上的唯一任務就是她,他所做的一切都隻爲了将她安然無恙地帶走。
如今竹林樹下,施宣鈴忐忑地向裴世溪打探小陌如今是否安好,卻遲遲等不到裴世溪的回答,正當施宣鈴一顆心一點點沉下去時,裴世溪卻忽然笑了:
“他回來了。”
施宣鈴心弦一松,正要長舒一口氣時,裴世溪卻又注視着她,幽幽道了一句:“又沒有回來。”
“什,什麽回來了,又沒有回來?”
施宣鈴眸光一緊,再顧不得許多,上手直接扯住了裴世溪的衣袖。
“究竟是何意?裴大人你能不能說清楚一些,小陌到底有沒有平安回到盛都城?”
裴世溪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又低頭看了看她扯住他衣袖的那隻手,不知怎麽,莫名地笑了笑,他擡起頭,正待開口時,一記冷冰冰的少年聲音卻忽然在他們頭頂響起——
“休整夠了,隊伍要啓程了,宣鈴,咱們走。”
這倏然出現的人影正是越無咎,他不由分說地拉過施宣鈴,似乎生怕她在裴世溪身邊多待一會兒,就會叫裴世溪給吞掉一般。
“可,可是阿越,我還有件事沒問清……”
施宣鈴心系小陌的安危,搖頭正想同越無咎解釋時,裴世溪卻在他們身後撣撣衣袖,好整以暇地站起了身。
風掠林間,一片竹葉悠悠落在了裴世溪肩頭,他朗聲開口,站在那猶如一幅筆墨泓然的山水畫般,俊美無俦。
“三小姐别着急,答案就在皇城中,日後等你見到了想見的那位故人,自然會知道本官說的是什麽意思了。”
——
盛都城,天阙樓。
施宣琴坐在三層的閣樓上,一邊撫着琴,一邊等着故人歸來。
桌上的香爐裏熏着一味禅茶清香,本有安神之效,袅袅青煙卻反倒令施宣琴心神不甯起來,紛亂的思緒占據了她整個腦海。
她耳邊一時是幼年遊水時,越無咎一邊嚴厲教她,一邊對她道:“一定得學會,哭也沒用,我不可能每時每刻都守在你身邊,若是溺水了,至少你還能有自保的能力,聽見了嗎?”
一時畫面又變幻到了山野間,兇猛的黑熊直朝她撲來,少年卻一人一劍爲她擋住了所有危險,最終半身染血地擊殺了那頭黑熊,将她牢牢護在了懷中,爲了逗笑她還故意道:“别怕别怕,我們把這黑熊的殘肢斷臂撿回去,賣給天阙樓的老闆,叫他給你烹上一頓美味的熊掌羮好不好?”
一時雲煙四散,畫面又回到了春雨朦胧的施府後門處,她高傲地擡起下巴,冷冷地對着雨中狼狽的少年道:“我喜歡的那個人是越世子,不是雲洲島上的洗玉奴,越無咎,你松手吧,爲何還不願清醒過來?”
似一面銅鏡被狠狠砸碎在了地上,無數支離破碎的鏡片下,鮮血最後滴在了一張信箋上,染紅了那一行飛逸而堅定的字迹:“吾妻宣鈴,如珠似寶,此生此世,必不相負。”
铮铮然一聲,琴弦斷了。
施宣琴滿頭冷汗地喘着氣,按住胸口,不願意再回憶下去,指尖卻在這時傳來一陣微微的刺痛感,她低下頭,這才發現手指竟然被琴弦劃破了。
她下意識吸了口氣,忙從懷中摸出了一方手帕,将受傷的手指包住,血珠滲過帕子,恰好染紅了那手帕上的一片精緻繡線——
那上好的天絲繡着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張清雅至極的古琴,天邊還繡着一彎皎皎明月,月映琴身,琴弦應和,天長地久,相伴不離。
那月,是越。
那琴,自然也不言而喻了。
這塊手帕是她親手繡的,确切來說,一共有四塊,每一塊上面都是繡着月亮和古琴的圖案,隻不過周遭的景色不同,象征着春秋冬夏,四季輪轉,而無論怎樣變幻,月亮都與古琴相守相依,永不分離。
那時她繡完了拿給越無咎看,少年還誇她手巧,心思也巧,可同越家退婚後,她就将幾塊帕子都燒了,隻留了一塊春日的下來——
不,準确來說,是半塊。
那時窗外恰巧吹來一陣夜風,将火盆熄滅了,那半塊帕子便殘存了下來,她本來還想再點燃火盆,将這僅剩的半塊手帕都徹底燒毀掉,但不知爲何,那夜鬼使神差,她望着手帕上的那彎明月,竟遲疑了一番,最後到底将這半塊帕子留了下來,隻跟那些舊時的衣物塞在一起,堆進了閣樓裏。
這回衡兒将箱子從閣樓裏取了過來,她在挑選衣物的時候,也便看見了這半塊手帕,像是老天爺都在垂憐她一般,也給她留下了這一半的希望,她趕緊将手帕洗幹淨帶在了身上,舊人着舊衣,身懷舊物,當阿越見到了這樣的她,心下難道不會有一絲觸動嗎?
如今血染手帕,似乎更爲這份舊物添了一份凄然的美,也更能訴說她對他的那份情意了。
她受家中逼迫才不得已與他退婚,與他在一起的那些舊物也被父母毀了許多,她好不容易才從火盆裏搶出了這半塊手帕,他走後她就将自己鎖在房中,日日夜夜睹物思人,憔悴不堪,甚至幾度嘔血。
這塊染血的手帕就是她對他思念入骨最好的證明,隻是不知這番說辭,阿越……信也不信呢?
施宣琴坐在天阙樓三層的雅間裏,一時間心緒紛亂,她盯着那手帕上月與琴的圖案,正失神之際,守在廊下的衡兒卻忽然扭過頭,滿面驚喜地沖她一聲喚道:
“來了,來了,小姐你快看,世子的隊伍進城了!”
施宣琴眸光一亮,握緊那方染血的手帕,想也未想地飛奔而出,站在了她提前選定好的那個最佳視野的位置上。
等到了,她終于等到了,她的阿越回來了,她朝思暮想的意中人,皇城裏曾經最耀眼的那個少年郎,終于歸來了!
胸膛裏一顆心撲通狂跳着,施宣琴探長了脖子,透過黑壓壓的人群,極力往城門處望去。
果然,幾列隊伍在百姓們的歡呼中進入了盛都城,許多新鮮豔麗的花枝被抛到了馬車上,這是東穆迎接從戰場上回來的英雄的一種老習俗了。
一片歡喜熱鬧間,施宣琴的眼睛卻隻能看到當先的那匹高頭大馬上,坐着的那個熟悉的少年身影了,她的眼眶霎時間濕潤了,可當那匹駿馬漸漸靠近時,她心頭卻又遽然一緊,難以置信地握緊了手心,長長的指甲都差點陷進了肉中。
“不,憑什麽,憑什麽……”
回來的不隻有她的阿越,還有她最不願見到的一個人,她根本不願承認的那個野種“妹妹”,施宣鈴。
她與越無咎同騎一匹駿馬,被少年緊緊圈在了懷中,兩人一同風風光光地穿過長街,受盡了百姓們的熱情歡呼,越無咎甚至還接過了半空中抛來的一束花枝,低頭遞給了懷中的少女,對她笑得溫柔無比。
和煦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爲他們勾勒出了一層金邊,微風揚起了他們的衣袂,他們貼得那樣近,那樣親密不離,幾縷長發似乎都纏繞在了一起,天地間好像就剩下了他們兩人,無論是誰也無法将他們分開。
意氣飛揚的少年郎,靈秀無雙的小姑娘,那脈脈流淌在他們之間的動人情意,任是誰見了都得由衷地誇上一句,這是多麽般配的一對少年夫妻啊。
在他們後面,還有一個紫衣少年單獨騎着一匹馬,他輕轉着手中的一把折扇,潇灑風流的姿态也引得城中不少姑娘竊竊私語,卻是無人窺見他眼底的一抹落寞,旁人都在看他,他卻隻望着前方那對同騎一馬的身影,嘴邊雖然也挂着笑意,卻又帶着幾分令人難以察覺的怅然。
盛都城許久都沒有這樣熱鬧過了,百姓們歡呼雀躍着,唯有一道身影站在天阙樓上,死死瞪大着一雙眼眸,望着人們交口稱贊的那對“少年夫妻”。
她呼吸急促,面白如紙,隻覺自己渾身血液都似乎凝固了一般,不盡的委屈與不甘洶湧地漫上她的心頭——
憑什麽,憑什麽是施宣鈴?憑什麽她可以占有她的阿越,可以在他懷中笑得像春日的花朵一樣,明明她什麽都不會,什麽也沒做,就白白沾了阿越的光,風風光光地回到盛都城,受盡了百姓的歡呼與擁戴,享受着阿越爲她帶來的這份榮耀!
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因爲她占了個“女眷”的名頭,成了阿越名義上的“妻子”,可這方位置,原本,原本就應該是屬于她的!
“小姐你快看,世子騎馬要過來了,還有三小姐,三小姐竟然也回來了……”
衡兒的話在耳邊響起,施宣琴咬住唇,忽然看向手中那半塊繡着明月與古琴的帕子,她計上心來,瞅準時機,趁着越無咎騎馬即将經過天阙樓,沒有絲毫猶豫地便松開了手,将那半塊帕子直朝着馬上的少年郎扔了下去。
手帕飄入風中,連老天爺都要幫她,時機剛剛好,這意義非凡的半塊手帕,載着她的一腔癡情,竟恰巧叫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接了個正着。
“阿越!”
她心口狂跳,終于,坐在馬上的那個少年擡起了頭,遙遙望見了站在天阙樓三層的她。
“阿越,是我,是我啊……”
施宣琴激動無比,在心中不住呼喚着,穿過茫茫人海,他向她投來的這一眼,險些叫她繃不住哭出聲來。
這隔着千山萬水,隔着白雲蒼狗,這隻在她夢中出現過的一眼啊。
他終于看見她了,無盡的委屈霎時湧上了她的心頭,她的意中人終于回來了,她多想撲進他懷裏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向他訴說她對他的思念,訴說家中正逼着她與安郡王來往,她身處其間的種種辛酸與不易……
“阿越……”
施宣琴站在天阙樓上,淚眼朦胧,下方騎在馬上的越無咎卻皺了皺眉,他懷裏的施宣鈴也跟着擡起頭,有些驚訝地道:
“二姐,是二姐,她怎麽在……”
“這要用猜,挑了這麽個位置,當然是等着見她的心上人了!”鍾離笙在後方一聲笑道,他騎馬上前,一眼窺見那半快手帕上明月與古琴的圖案,又聽到施宣鈴喚出的那聲“二姐”,心中頓時一片了然。
他自然是聽聞過越無咎曾被退婚的那檔子事兒,也清楚地知道原先要随越無咎一同被流放到雲洲島的那個“女眷”,并不是施宣鈴,她不過是代姐流放,做了個替嫁的“冤大頭”罷了。
所以那時他前去瀾心小院,才會故意調侃越無咎與施宣鈴是“假夫妻”,沒拜堂沒成親的,未必還真睡過不成?
眼看如今天阙樓下,越無咎握着那半塊從天而降的手帕,臉色難看至極,鍾離笙不由樂了,紫衣一拂,握緊手中的扇柄,指了指越無咎,頗有些幸災樂禍地道:
“喂,老越,你的情債來找你了,啧啧,這佳人擲香帕,憑欄淚眼望,你還真是豔福不淺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