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小侍衛。”
息月寒手上發力,鐵爪便要割去少年頭顱,在這最後一刻,小陌終是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眸,冰藍色的蝴蝶也垂下了翅膀,再不動彈一下。
許多許多的畫面在心中一閃而過,美麗柔弱卻又隐忍堅韌的母親,常年酗酒實施暴行的父親,心機深重成日隻知争風吃醋的妾室姨娘們。
那頭頂四四方方,死氣沉沉的一處宅院,就像困住蝴蝶的那個鐵籠,令人窒息而痛苦,絕望入骨,唯有心底堅守的那份信念才是唯一的支撐。
奉氏一族,青黎大山,光複童鹿故國,火鳳明王代代相傳的不滅信念。
那兒才是他的家,才是他的族人們,才是燃于絕望黑暗中的一簇火光,吸引他不斷前行,拼命追逐,令他願爲之奉獻出自己的全部,乃至生命的理想國。
人之一世,汲汲營營,苦海浮沉,誰不是爲着一個念想活着?
那一日,他親手弑父後,沒有一絲驚慌無措,反倒是一點點冷靜地擦掉了臉上的鮮血,将渾身顫抖的母親摟入懷中,唇邊浮現出一絲痛快的笑意:
“阿娘,我們解脫了,你歡不歡喜?”
窗外的日頭那樣好,他就那樣仰頭癡癡看着,一隻蝴蝶飛過庭院,光影斑駁間,如夢如幻,不盡缱绻。
海風掠過船頭,原本閉上眼眸的的少年,竟迎着息月寒的鐵爪,又睜開了眼,最後一次看向海上的長空。
陽光真好啊,下輩子能多看看……就好了。
蝴蝶一聲輕歎,雖有遺憾,亦平靜赴死。
可想象中的割頭之痛卻沒有到來,小陌耳邊隻猛地響起“轟隆”一聲巨響,震天撼動的炸裂随之席卷而來,甲闆四分五裂,海水頃刻間湧入戰船,無數人驚駭地嘶喊起來——
“火炮,是旋風火炮!戰船被炸了,快跑啊!”
自雲洲島上發射而來的炮彈,竟精準地擊中了息月寒所在的戰船,那摧枯拉朽的威力無可匹敵,縱是再兇悍的赤奴勇士也難以抵擋這樣可怕的武器!
戰船劇烈的搖晃之下,一片混亂間,無人看見,小陌的身子也跌入大海,如同一片破敗的風筝般,眨眼間便被海水卷過,徹底不見了蹤影。
“六哥,快走,咱們的戰船進水了!其他戰船也在遭受猛攻,我們快上島,快!”
穆野王子踉踉跄跄地奔至船頭,一把拉住仍舊不可置信的息月寒,他此刻正舉着那個烏黑锃亮的圓筒,透過鏡中遙遙望去,硝煙四散後,高高的炮台上——
竟是赫然站着一道清隽文秀,又令他熟悉萬分的身影!
“季、織、月。”
不可思議的三個字溢出了男人的唇齒,他淡藍色的眼眸愈發瞪大了,甚至還帶着一股說不出的隐秘興奮。
“是你,當真是你,你居然真修好了這兩門旋風火炮,看來這回,我又是……低估了你。”
他似乎每回與她撞上,總能收下她送來的一份“驚喜大禮”,前有她輕而易舉破了的藍焰離火,如今又有這打得他赤奴将士鬼哭狼嚎,四處逃竄的旋風火炮。
很好,真是好極了,這個看似文文弱弱,不堪一折的東穆姑娘,總能叫他意想不到,一次比一次在他心中落下更深刻的印記,如今更是令他周身血液都興奮了起來。
“六哥,别看了,咱們快棄船上島吧,派幾隊人馬圍攻那炮台,一定得毀了那該死的兩門旋風火炮!”
穆野王子又急切不已地去拖哥哥,息月寒卻是不慌不忙,隻一勾唇角,望着圓筒鏡中那道清隽身影,别有深意地低笑了聲:
“對,上島……季織月,地牢一别,好久不見,我終于來找你了。”
海風肆意狂卷,一艘艘戰船四分五裂,有了兩門旋風火炮的相助,戰況一時間得到了極大的扭轉。
島上剩下的少量殘兵,還有那些苦苦支撐至今,隻剩不到一半的洗玉奴們,仿佛在黑暗中看見了光明一般,個個喜極而泣,振奮不已:“炸得好,炸他奶奶的,把這幫王八蛋全都炸死!”
一時之間,軍心大振,此刻炮台上那道清隽溫婉的身影,簡直如同一根定海神針般,令所有人的心都穩穩放進了肚中。
似乎他們終于有了抗衡之力,似乎這場不可能的戰役也有了扭敗爲勝的機會。
隻是誰也不知,高高的炮台上,季織月聽着衆人的歡呼,手心卻在發顫,連呼吸都亂了,她隻不住在心中祈禱着:“多撐一會兒,一定要多撐一會兒啊,求求你們了,千萬别鬧脾氣……”
能不顧戰場兇險,任性妄爲,想鬧脾氣就鬧脾氣的還有誰呢?正是這兩門将赤奴人打得鬼哭狼嚎,給死守雲洲島的衆人們帶來無限希望的旋風火炮。
它們看似威風凜凜,戰無不勝,可唯有季織月知曉内情,這兩門火炮如今并不算完全修好了。
情勢危急,她顧不得許多,大拆特拆下,給它們下了劑“猛藥”,能令兩門旋風火炮短時間正常運作,但“藥效”能維持多久還真說不好。
也許能堅挺到聞晏如率兵趕回,也許下一瞬,這兩個大家夥便會徹底“罷工”,成了炮台上無用的擺設。
季織月隻能不停在心中祈禱着,老天爺一定要保佑雲洲島,保佑東穆,保佑他們所有人都能安然渡過這場浩劫啊。
一邊這樣忐忑不安地祈禱着,季織月一邊長舒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肩上也浮現出一隻淡粉色的小蜘蛛,盤旋在結好的蛛網中央,兩排手腳皆抱着鼓鼓的炮彈,一副視死如歸,随時準備将自己跟炮彈一起發射出去的模樣。
好不容易穩住了心神,季織月繼續指揮起士兵填充彈藥,精準操控那兩門旋風火炮投入戰鬥之中。
隻是不知爲何,她遙遙望向大海中被炸翻的那些戰船,心中總有種不好的預感,好似一股無名寒意自她心底升起,令她十分不适。
很快,季織月就知道這種不适感從何而來了。
息月寒棄船登島,率領數支精兵浩浩蕩蕩直朝炮台而來,季織月猝不及防間,便透過琉璃鏡,隔着彌漫的硝煙戰火,撞見了一道再灼熱不過的目光。
男人五官深邃,氣質邪魅,高大的身軀站在戰車之上,如同睥睨天地萬物的王者一般,帶着無可抵擋的氣勢,直朝季織月而來。
他甚至在與她目光對視到的一瞬間,還倏然露出一記别有深意的笑容,季織月渾身劇烈一顫,不可置信間,差點沒抓住手中的琉璃鏡。
她如遭晴天霹靂般,下意識地在炮台上後退兩步,耳邊也陡然響起那個曾在夢魇中不斷糾纏她的聲音:“季織月,你是我的,跟我回赤奴部落吧,我說過要跟你上床,你一定逃不掉的……”
那種令她窒息般的壓迫感又鋪天蓋地地襲來,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日的暗牢之中,被惡魔狠狠咬住了耳垂,如何也掙脫不得!
息月寒遙遙望着炮台上少女那瞬間慘白的一張臉,唇邊的笑意愈深了,淡藍色的眼眸裏帶着說不出的心滿意足。
季織月透過琉璃鏡,甚至還看見息月寒雙唇微動,對着她無聲地做出了幾個口型。
“無恥惡賊!”
少女霎時羞紅了臉,她隻恨自己看得太過真切,瞬間就讀懂了男人那龌龊下流的意思。
那股陰冷如毒蛇一般的氣息又緊緊纏繞住她,有個聲音仿佛在她耳邊不斷重複着:“逃不掉的,你這回再也逃不掉的……”
她原以爲自己忘記了,可時至今時今日,她竟還是不能擺脫這個惡魔給她帶來的巨大陰影!
“季姑娘,不好,赤奴人想來毀掉炮台!”
直到身邊的士兵急聲呼喚,季織月才一激靈,如夢初醒般,想也不想地就去操縱手中那門旋風火炮,“我不會叫他們得逞的,我死都會守住這座炮台的……”
旋風火炮經過季織月的改造,沒有人比她更熟悉怎麽使用,她強迫自己顫抖的手穩住,一邊深呼吸,一邊喃喃自語道:
“息月寒,你這個瘋子、流氓、大壞胚,我不怕你,我要炸死你,我今天一定要炸死你……”
隻可惜越怕什麽越來什麽,前一刻還威風凜凜,打得赤奴人滿地亂爬的旋風火炮,此刻竟然啞了火,任憑季織月怎麽折騰也沒了動靜。
眼看浩浩蕩蕩的赤奴軍隊即将到來,季織月額上的冷汗越流越多,雙手也再次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争口氣啊,小旋風,别在這時候耍我啊,求求你們争口氣啊……”
這時靈時不靈的兩個大家夥,居然偏偏挑這個時候“罷了工”,季織月心急如焚,她旁邊的士兵們更是急得團團轉,趕緊就有人将季織月的百寶箱遞了上去。
“不會又壞了吧,季姑娘,多久能修好啊?這可關乎雲洲島的生死存亡啊……”
“是啊,那息月寒領着幾隊精兵就快殺來了,弟兄們怎麽撐得住呢,這可如何是好?”
“先守住炮台,給季姑娘一些時間,快,咱們下去擋住那些赤奴人!”
說是擋住,實則炮台上才有多少士兵呢,全跟着下去抵擋息月寒的人馬,也不過是以卵擊石,蚍蜉撼樹。
可如此必死之局下,卻無一人退卻,他們高舉武器,以血肉之軀守在炮台前方,嚴陣以待下,個個皆抱着以身殉國,誓要戰至最後一刻的念頭!
倒是息月寒的戰車在不遠處停了下來,不再發動攻勢。
他雙手抱肩,氣定神閑地擡頭看着炮台上的少女,仿佛有意想要戲耍她一般,竟不急着率兵攻下炮台,反倒是遙遙喊話道:
“季織月,你不是很厲害嗎?你的大炮怎麽不繼續轟了?難不成是又壞了,還是你突然見到我這位故人,憶起我們那段舊情,不忍對你的情郎下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