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陌臉上的血一滴又一滴地落下,他眸中那抹邪氣與狂态愈甚,與息月寒對峙之間毫無懼色,反倒一字一句冷聲道:
“六王子,聽說赤奴王室子弟衆多,可你卻隻有這一個親弟弟,你可以不在乎那位施三小姐的性命,更可以将我像螞蟻一樣碾死,可你這位一母同胞的血脈至親呢?你也可以毫不在乎,讓他随我們一道陪葬嗎?”
腥鹹的海風掠過少年的長發衣袂,他灼灼直視着船頭的息月寒,又扭頭看了眼島上那座崇明塔,嗓音裏的殺意與癫狂猶如巨浪翻湧:
“我再說一遍,下令停止攻打崇明塔,你将島上其他人殺光我都不在乎,但我隻要一個人,隻要她活着從崇明塔上下來,活着回到盛都城!”
狠絕的話語久久回蕩在戰船之上,那穆野王子在少年的挾持下,雙腳都幾近癱軟了,可息月寒卻仍是站在船頭,不爲所動,一雙淡藍色的深邃眼眸隻幽幽盯着小陌。
小陌有些急了,他再如何厲害,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的年紀,又救人心切,哪及得上眼前那隻毒蛇的定力。
他本就是走投無路下才出此險招,現下他手中這個人質是他唯一的籌碼,若是息月寒不認這籌碼,他……他隻能賭一把了!
“六王子,你聽到了嗎?這可是你唯一的親弟弟,你真能不在乎他的死活嗎?快下令,我要你快下令……”
“你殺了他吧。”
息月寒忽然唇角一揚,輕飄飄地就說出了令小陌難以置信的幾個字,“什,什麽?”
“我說,你直接将我這唯一的親弟弟殺了好了,我所有的計劃都不會因爲任何人、任何事,而有任何改變,你聽清了嗎?”
小陌心弦一顫,那隻扼住穆野王子的手也愈發僵住了,而息月寒卻還在氣定神閑地笑道:
“我們赤奴男兒平生最恨被人威脅,這場戰役月亮神看着呢,若能以吾弟之命,換回此戰的勝利,吾雖痛心也在所不惜,吾弟也會甘願赴死,絕無所懼,不信你問問他?”
這幾句反将一軍的話,倒真讓小陌更加僵在了原地,他懷中的穆野王子聽到兄長如此回答,竟不僅沒有怪罪他的狠心舍棄,反而雙眸一亮,燃起了一股視死如歸的勇氣般。
他堅定地望向自己從小崇仰到大的王兄,軟掉的雙腿又奮力撐了起來,他朝着息月寒艱難地點點頭,似乎贊許他的英明果斷,也向他傳達了自己必死的決心,他用炙熱的眼神告訴了兄長,自己不是一個怯懦怕死的膽小鬼,而是赤奴鐵骨铮铮的勇士!
見小陌僵立原地,息月寒也微微垂眸,适時開口,慢悠悠地道:“不過我也要提醒你一句,吾弟今日若喪命于此,我赤奴部落與裴大人之間的盟約将徹底不複,包括未來助裴大人扳倒況氏皇族,實現他心中多年夙願,這一切的一切都将化爲夢幻泡影,我日後也定會攜赤奴部落爲弟弟報仇,你隻要一動手,我們赤奴部落與你家大人,便不再是盟友,而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關系——你确定,還要如此做嗎?”
毒蛇吐着信子,陰寒的目光在少年身上轉悠着,似乎在判斷些什麽。
他見到了少年眼中的動搖掙紮,這個中利害關系他說得清清楚楚,聰明人都知道該如何抉擇。
“爲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姑娘,當真值得嗎?哪怕你家大人再愛她入骨,也不過是凡塵俗世的男女之情罷了,恐怕這份愛也決計比不上他多年嘔心瀝血,苦苦謀劃的一切吧?”
息月寒唇邊的那抹笑意愈深,貓戲老鼠般盯着小陌,他本以爲,他會勝券在握,就像過往無數次那樣。
可是這一次,他錯了。
海風之中,那張雌雄莫辨的昳麗面容在最初的掙紮之後,竟反而慢慢平靜下來,他微擡下巴,也跟着息月寒笑了起來:“六王子,你或許弄錯了一件事情。”
小陌扭頭又看了一眼崇明塔,似乎透過一道虛影,又望見了飛滿着無數千黎鳥的美麗故鄉,他喉頭微動,語氣幽幽道:“你根本不會知道,你口中那個微不足道的小姑娘,對我,對我家大人,對很多很多人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麽。”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的時候,他也深吸口氣,猛地發力,扼住穆野王子的那隻手遽然一緊。
“息月寒,你快下令吧,我沒有多少耐心留給你了,今日就算閻羅王來了,我也要跟他搶下這條人命!我要施宣鈴活着,無論發生什麽,我都要她活下來!”
這一回,輪到息月寒露出震驚之色了,他鴉羽般的睫毛顫了顫,卻到底老謀深算,僅僅一瞬間,便很好地掩蓋住了自己的情緒。
他站在船頭,毫不在意地一攤手,對着小陌不羁一笑:“那你動手吧,現在就可以殺了我弟弟,請吧。”
“你!”小陌呼吸一緊,體内的至陰之血都禁不住沸騰起來,而他懷中的穆野王子卻壓根不再掙紮了,反而閉上眼睛,昂首挺胸,一副要殺快殺,别拿我來威脅我哥的樣子。
“愣着幹什麽?不敢下手了嗎?”
息月寒唇含譏笑,盯着甲闆上的少年搖搖頭:“小侍衛,論起心狠手辣,你可不及你家裴大人啊……”
他拖長了尾音,眸中卻是精光一閃,竟猛地抽過身旁護衛腰間的長劍,縱身而起,直朝小陌而去!
“既如此,那不若由我親自幫你動手吧!”
說話間,長劍破風,殺意畢露,息月寒衣袖翻飛間,竟是再決絕不過的姿态,冷森森的面容上瞧不見半點心慈手軟,像是不僅要親自殺了穆野王子,還要一劍同時貫穿他跟小陌的胸口!
“我弟弟既然活不了了,你也下去陪他吧!”
劍尖攜風而來,幾乎避無可避,小陌萬萬沒料到這息月寒會“瘋”到如此地步,竟連自己唯一的親弟弟都能說舍就舍,毫不留情!
那穆野王子竟也将胸口一挺,無畏迎向兄長刺來的一劍,眼角眉梢甚至都還染着一番傲然的慷慨赴死之意,仿佛死于兄長劍下是件多麽值得驕傲,甚至都能帶到黃泉上去誇耀的事情般。
劍勢未有一絲停滞,劃破長風,直朝兩人胸口而來,這是再狠絕不過的殺招!
息月寒顯然不是來虛的,一個能痛下殺手的毒哥哥,一個甘願赴死的蠢弟弟,這對王室兄弟簡直絕了!
瘋子,赤奴人都是不要命的瘋蠻子!
小陌咬緊牙,再沉不住氣,抓緊那穆野王子,腳尖一點,提起内力疾速向後退去,終是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了那襲來的鋒利劍尖!
隻是他這一動,便猶如鐵桶破了一個缺口,給了息月寒可趁之機,他劍尖往上一挑,竟然避開了弟弟,直接朝小陌肩頭狠狠刺去!
這一下又快又準,少年肩頭瞬間被徹底貫穿,劇烈的疼痛鋪天蓋地般襲來,也就在這電光火石間,息月寒另一隻手迅速奪過了穆野王子,一掌又重重擊向小陌。
少年猝不及防間,失了人質,自己也如斷線風筝般被擊飛出去,堪堪落地。
“哥,哥我沒事,我還活着……你快殺了他,快殺了他!”
穆野王子霍然得救,後背已是冷汗涔涔,他揪住息月寒的胳膊,指着負傷墜地的小陌不住嘶喊着,又懼又恨下,隻想立馬将這該死的家夥碎屍萬段。
甲闆之上,負傷的少年才将身子撐起,已迅速被船上的赤奴士兵們團團包圍住了。
隻是一衆人根本沒想到,如斯境地下,這挨了一劍,又生生受了一掌,口吐鮮血,看似羸弱的美貌少年,竟然還有一戰之力!
海浪呼嘯,船上那面黑金色的旗幟随風飄揚,神秘的月亮圖騰下,渾身是血的少年竟迸發出了驚人的戰力。
不多時,第一批圍上去的赤奴士兵就全都被摔了出來,個個缺胳膊斷腿,慘叫連連的,最嚴重的甚至連一身骨頭架子都被打散了!
這是何等可怖的戰力,又是何等喪心病狂,壓根不要命的打法!
連息月寒都被牢牢吸住了目光,随手将穆野王子丢在了一邊,饒有興緻地踱步在包圍圈外,一門心思地觀察起那場中兇狠厮殺的少年。
“好身手,裴世溪身邊居然還養了這樣一頭狼,果真人不可貌相……”
生得如此昳麗美貌,卻還是個絕世高手,誰能想得到?
他一邊低喃着,一邊暗自思量,此人除卻身手武功之外,更難能可貴的是還忠心耿耿,爲了主子的一個命令,竟敢一人孤身上船,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還有那股可怕的執拗勁頭,他極少會在一個少年身上看見,若是自己能将這個影子暗衛收歸赤奴,好好栽培,說不準日後會大有作爲,甚至成爲他的左膀右臂。
畢竟能集膽魄、身手、忠心、毅力于一身的人才,也是世間少見的,他既有此番機緣遇上了,倒是不願這麽白白錯過。
息月寒想到這,不禁有些興奮地嗅了嗅風中傳來的血腥氣,他忽地拔高語調,沖着包圍圈喝道——
“小侍衛,别再垂死掙紮了,你不如跟了我吧,日後來我軍中,爲我赤奴部落效力,我今日不僅可饒你一命,日後還能送你青雲梯,助你扶搖直上,許你前途無量!”
場中厮殺的少年渾身血污,即便再能打,也顯然精疲力竭,支撐不了多久,如此絕境下,對于息月寒抛來的誘人條件,他竟是連眼皮子都沒擡一下。
很快,第二批圍攻的赤奴士兵也紛紛倒下,叫那穆野王子看得氣不打一處來:“廢物,通通都是廢物,快給我殺了這個膽大包天的狗東西!”
他今日在衆目睽睽之下遭小陌挾持,雖展示了自己無畏赴死的一面,卻終究是個奇恥大辱,要不是息月寒擡手一攔,他都要自己拿着劍往包圍圈裏沖了。
“站着,還嫌不夠丢人麽,是指望着哥哥能救你第二回?”
息月寒手肘一撞,将不聽話的弟弟往後一扔,幾個護衛忙神情慌張地将吃疼的穆野王子一把接住了。
“給我看好他,他再幹出什麽蠢事你們就一道陪葬吧!”
說完,息月寒袖中鐵爪一探,步步走近那場中一身狠勁與倔強,卻幾近力竭的少年。
“困獸猶鬥,這掙紮的過程雖然殘忍,卻也有些意思……你們都退開,讓我來會會這隻狼崽。”
一抹陰冷的笑意浮上那張深邃俊美的臉龐,息月寒不緊不慢地戴上一隻黑色的獸皮手套,将那鋒利的鐵爪牢牢握緊,一步一步,逼近着甲闆上渾身是血,眼眸卻亮得吓人的少年。
“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可以選擇,是要死在我手中,還是從此跟了我,好好爲赤奴效力,以你的本事當立軍功無數,我保證日後你将會得到一切自己想要的。”
“我隻要崇明塔上的那個人活着,你給得起嗎?”
“她活不了了,我要拿下雲洲島,她卻偏要做那絆腳石,她是自尋死路,怪得了誰?”
息月寒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般,陰寒詭異的氣息直逼小陌,小陌也不再多言,隻緩緩拉開步子,在海風的吹拂下,決然地揚起了手中奪來的一把彎刀——
這是迎戰的姿态。
一切話語都無需再多說了,答案再清楚不過地擺在了息月寒眼前,他搖頭一歎,似有惋惜,又似在意料之中般:
“看來,小侍衛,你不懂棄暗投明的道理,那麽,你也快活不了了……好好看一眼這海上最後的陽光吧。”
那是一場比想象中結束得更快的對決,息月寒本就是赤奴戰神,武功雖不如小陌精妙,可他對敵經驗豐富,加之小陌又身負重傷,這場勝負幾乎毫無懸念。
利刃相擊,一觸即發,“锵锵”之聲不絕于耳,激烈至極的數十招過後,終是迎來了注定好的結局。
少年單膝跪地,口吐鮮血,身負重傷下,再也難以爲繼。
息月寒的鐵爪毫不留情地架在了他脖子上,他冷冷一笑,吐出了八個字:“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小陌擡起頭,一雙漂亮的眼眸依然亮得吓人,哪怕臉上身上全沾滿了鮮血,他也依舊在風中發着光一般,昳麗動人得不可方物。
“永别了,小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