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來世太遠,隻争今生,你我母子已錯過太多時日,娘不願再留下任何遺憾了……”
動情的話語在風中溫柔響起,鍾離笙仍處于一片懵然之中,隻是眼眶卻一點點紅了,他心跳紛亂不止,呼吸急促間,竟是哽咽了喉頭:
“娘,無論今生還是來世,我都願做你的孩子,你能出現在這裏,我真的很意外,又是說不出的歡喜,可你體内的毒才拔除掉,身子還虛弱着呢,你不能……”
“我身子沒有大礙,你既然選擇護衛雲洲島,娘便陪你一道,你在哪裏娘便在哪裏,娘不會讓你孤身涉險,就讓我率青林苑上下,随你一同出城迎戰吧,你要做的事情,娘也願生死相随,可好?”
誰也不能再分開他們母子了,她一定要守在他身旁,護他周全。
一如那一年,赤奴人大舉進攻,戰火燃了三個月,屍橫遍地間,她也是帶着自己的挽月神弓,偷偷喬裝出了雲城,在戰場上暗中保護着她的孩子。
那時在暗,不能洩露自己對他任何一絲的愛意,還在他九死一生回來時,将他刺痛得遍體鱗傷。
如今卻終于可以在明,彌補當年對他的那份虧欠,這一回,就讓她正大光明地站在他身邊,與他并肩作戰,同生共死吧!
宛夫人仰頭看向馬上的少年,眸中燃着一片動人的波光,母子倆久久對視間,終是心意相通,多年心結在此刻悄無聲息地化解。
長風揚起少年的一襲紫衣,他向母親伸出手來,含淚帶笑道:“好,孩兒願與娘親一同出城迎戰,同生共死,不離不棄!”
少年擲地有聲的話語回蕩在城門口,滿城士兵與百姓皆心弦一顫,震撼莫名,而鍾離笙身旁的那個城防司左統領更是熱淚盈眶,忽然振臂高喊道:
“吾等願追随少島主和夫人,一同抗擊赤奴人,誓與雲洲島共存亡!”
他這一嗓子吼出來,帶着無盡的力量,瞬間激起無數人心頭的熱血。
群情激昂下,所有護城衛也跟着振臂高呼道:“吾等願追随少島主和夫人,一同抗擊赤奴人,誓與雲洲島共存亡!”
——
鳳樓,第九層,靜寂無聲的暗室之中,少年一頭白發,面容清冷俊秀,坐在輪椅上,凝眸望着眼前的那方玉台。
這處溫潤細膩,平滑方正的玉台,正是他平日裏精心制作嫁衣的地方。
可如今,這玉台上卻擺着一方星軌縱橫,精妙無比的星算盤。
玉台頂部還鑲嵌着幾顆夜明珠,少年借着夜明珠散發出的柔和光芒,久久凝視着星算盤上的結果,一顆心也愈發往下沉去。
終于,他一聲歎息,閉上眼眸,拂袖将星算盤徹底打亂。
門外響起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全叔推門踏入了暗室中,氣喘籲籲地道:“少主,如你所料,那宛夫人,宛夫人也帶着青林苑上下趕去了,她說要陪少島主一同出城迎戰,現下滿城百姓都湧了出來,在城門口那爲他們送行……”
鳳殊行坐着輪椅上,背對着全叔,聽着他禀告的消息,臉上毫無意外之色,隻是一擡手,淡淡道:“行了,全叔,我都知道了,勞煩你推我去一趟城門口。”
城門口,冷風蕭瑟,全叔推着輪椅上的白發少年悄然而至,鳳殊行遙遙望着即将出發的大批人馬,聽着所有人都在高呼着:“吾等願追随少島主和夫人,一同抗擊赤奴人,誓與雲洲島共存亡!”
不僅是護城衛,無數百姓也湧上街頭,不少血氣男兒甚至拿了家中菜刀、擀面棍、鐵錘等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武器”,也想跟随鍾離笙一道出城抗擊赤奴人。
雲城上下徹底沸騰了,群情激昂下,所有人都跟着一同振臂呐喊:“吾等願追随少島主和夫人,一同抗擊赤奴人,誓與雲洲島共存亡!”
此時此刻,滿城士氣沖到了巅峰,連全叔都看得熱血沸騰,激動不已。
鳳殊行卻是坐在輪椅上,目光深遠,幽幽一歎:“不可解,困雲深。”
他寥寥六個字的判詞,卻叫全叔聽得一愣,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疑惑道:“什麽不可解,困雲深?”
鳳殊行遙望着遠處士氣高昂的衆人,眸中那縷憂色更甚,冷風拂過他的一頭白發,他每個字卻都落得那般沉痛:“我的星算盤上,此戰……是個不可解的死局。”
“死,死局?”全叔瞬間變了臉色,推在輪椅上的那雙手都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顫聲道:“少主的意思是,這場仗,這場仗會打輸?我們等不到那位聞将軍的兵力趕回來支援了?”
“不,不隻是打輸,雲洲島上,或許将會有一場……駭人聽聞的大屠殺。”
鳳殊行艱難地說出了這幾個可怖的字眼,他再度閉上了眼眸,周身湧起一股深深的無力之感,令他絕望叢生,如行霧中,難以窺見天光。
“按我推算的結果,除非再有什麽變數出現,否則,此戰無解,是個注定的殘忍死局,該來的總會來,大劫将至,這島上所有人,皆逃不掉的……”
——
海浪翻湧,風掠四野,雲城最深處,冷僻的後山之間,有一處高高聳立的石室。
石室前守衛森嚴,室内則幽深難測,越往裏面走越是寒意徹骨,又靜得令人心慌,白紗飛揚間,一張散發着清冷寒氣的白玉冰床上,正坐着一道冷峻的身影。
這在冰床上打坐練功的不是别人,正是雲洲島之主,鍾離羨。
他數年前不知爲何,竟将自己關進了這處石室中,日夜潛心修煉着一門高深莫測的功法,已有許久未曾在人前露過面,不管外頭潮漲潮落,春去秋來,他皆是漠不關心,隻埋頭閉關,一心一意地練着他的“神功”。
就連鍾離笙前來求見,一年也難得見上他幾回面,久而久之,少年也滿心寂寥,不再自讨沒趣,前來打擾父親閉關,隻将思念默默埋進了心底。
而鍾離笙又怎會知道,其實父親這些年來閉關練功,全是爲了他的母親。
數年之前,當宛夫人又一次拒絕見鍾離羨後,鍾離羨終是怒不可遏地闖入了青林苑,還險些傷了幾個白衣侍女,多虧宛夫人及時出來阻止。
那一次,鍾離羨再忍不住滿心悲恸,幾乎是血紅着眼眶,聲聲質問着他的“阿宛”,爲何一定要如此對他?難道從前的情意都是假的嗎?難道這麽多年了,他都捂不熱她一顆心嗎?
宛夫人背對着他,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輕渺渺地開口:“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爲何如此嗎?那我便告訴你,我身中奇毒,不可動情,情淺毒淺,情深毒深,自我随你來到雲洲島後,體内奇毒便時常發作,我恐命不久矣,才決心絕情斷愛,甚至想要逃離你身邊,一輩子再不與你相見,你卻苦苦相逼……”
“原,原來你想要離開雲洲島是因爲這個原因?阿宛,原來你對我一直有情,且情深似海,體内奇毒才會時常發作,我當真沒有想到……你爲何,爲何不早些将一切都告訴我?”
鍾離羨乍然得知“真相”,一時間手足無措,卻又是歡喜又是痛苦,喜的是他的阿宛原來一直都是愛着他的,他确認了她的心意,終于不用再患得患失,一天天借酒消愁,渾渾噩噩的了,悲的卻是她身中這等奇毒,又該如何與他長相厮守,他該怎麽救她才好呢?
鍾離羨正想問這毒可有化解之法,宛夫人卻先他一步道:“告訴你又有什麽用?你能解得了我的毒嗎?這普天之下,唯有一門八荒六合神功能夠治愈我的奇毒,但世上幾乎沒有幾人能夠練成這門神功,多少人窮盡一生,吃盡苦頭,也不過才至入門之境,你雖然天賦異禀,武功蓋世,可又能保證能練成這門神功嗎?其間諸多痛楚,你又能一一忍受嗎?”
“能,我能!爲了你我什麽都可以去做,不管要禁受多少痛苦,不管前路有多麽艱難,我都一定會爲了你,練成這門八荒六合神功!”
就這樣,鍾離羨從宛夫人那裏得了一本“武林秘籍”,視若珍寶地帶進了石室之中,開始了漫長的閉關修煉。
宛夫人說這門神功乃是她族中秘法,有先輩練了足足一甲子,也不過堪堪入門,未能大成,若鍾離羨閉關苦修下,當真能将神功練成,便可解開她身上的奇毒,他們便能長相厮守了。
有了這個美好的願景後,鍾離羨開始锲而不舍地苦練神功,如癡如醉,如瘋如狂,數年下來始終閉關不出。
鍾離笙起初還時常去求見父親,而宛夫人卻是從未踏足過後山的那間石室,鍾離羨也毫不在意,隻當奇毒作祟,阿宛不是不願來看他,而是對他情意太深,無法抵擋體内毒性,她越不與他見面,越說明她愛他入骨。
這種種念頭,更加燃起了鍾離羨練好神功的決心,他隻盼能早一日解了阿宛身上的奇毒,早點與她消去阻隔,長相厮守。
而這一切,卻正合宛夫人的意。
她舍不得殺了他,便隻好編出這樣一個謊言,讓他長久閉關修煉,再不用整日糾纏着她,令她深陷痛苦之中,愧對奉氏一族。
是的,謊言,确切來說,是半真半假的一番話——
身中奇毒是真,無法動情是真,這八荒六合神功也是真的,的确乃奉氏一族先祖傳下來的一門古老秘法,隻是太過高深莫測,世上無幾人能夠成功練成,真要習得了這等神功,堪比半仙無異了,宛夫人不相信鍾離羨一介凡夫肉體能夠成功練得此功法!
而假的卻是,她并非因爲體内奇毒才想離開他,真正的理由不過是因爲他乃鍾離家的後人,而更大的謊言卻是,哪怕他練成了這門神功,也并不能解了她體内的毒,她不過是因爲不能與他相愛,又下不了狠心将他殺了,才編了這樣一個謊言,隻盼能與他永生再不複相見。
鍾離羨将自己關在石室内,日夜苦練着,如癡如魔,隻爲了能早點與愛人長相厮守,卻哪裏會知,這一切從頭到尾都隻是一個謊言。
冷風掠過四野,天地間一片肅殺,石室前的守衛們忽見遠處奔來一道身影,正要出聲喝止,那人卻已舉起一道令牌,正是少島主鍾離笙的令牌!
島主閉關時一直有令,哪怕天塌下來,也都不能打擾他閉關練功,違者殺無赦,可這次,天是真的要塌了。
“此事,此事實在太過重大,不僅關乎雲洲島生死存亡,連夫人和少島主的性命都……咱們要進去告訴島主嗎?”
石室内前的守衛們面面相觑,臉色煞白,正猶豫之際,石室内卻猛然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連石門都受到劇烈的沖擊,晃動之下險些被震開了。
裏頭傳來一道欣喜萬分,幾欲癫狂的聲音:“阿宛,我練成了,我練成神功了,數載寒暑,日夜苦修,我終于大功告成,能夠解你之毒,從此與你長相厮守了!”
下一瞬,石門被一掌擊開,塵土飛揚間,轟然倒下,一股強勁的真氣在風中遊走着,如得仙人之力般,有着排山倒海之神威,令一衆守衛眸光驟緊,震撼莫名,齊刷刷地跪在了地上。
“恭賀島主今日出關,神功大成!”
一片震耳欲聾的恭賀之聲中,從石室内走出來的俊美男子,正是終于練成八荒六合神功的鍾離羨,他衣袂飄飄,身溢薄光,宛如仙人,令在場所有守衛們心頭狂跳,不敢直視。
“我要去青林苑找阿宛,我要告訴她,我終于練成八荒六合神功了……”
眼見鍾離羨欣喜若狂下,就要拂袖離去,那領頭的守衛臉色一變,終于壯着膽子道:“島主,夫人如今不在青林苑中!”
“什麽?”鍾離羨霍然回頭,眸中精光迸射,瞧着一衆守衛心驚膽戰,惶恐不安的模樣,立時有一股不妙的預感來襲,令他體内真氣亂竄,連呼吸都要不穩了:“夫人何在?出什麽事了?”
那領頭的守衛哆嗦着身子,頂着鍾離羨炙熱的目光,鼓足勇氣顫聲道:
“禀,禀報島主,赤奴十萬大軍來襲,聞将軍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如今島上兵力不足,夫人與少島主都已……都已出城迎戰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