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知道,我對他……對他是有喜歡的。”
此話一出,越無咎的身子明顯一僵,連呼吸都刹那停滞了。
施宣鈴卻又緊接着道:“但,但又不是想嫁給他的那種喜歡,我就是覺得跟他待在一塊挺開心的,他其實是隻很可憐,又挺可愛,也有情有義的小鲨魚,如今他還因爲我傷了眼睛,我一定得治好他才行……不然我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的,如果他出了事,我也會奮不顧身地去救他……”
颠三倒四的形容裏,施宣鈴越說越亂,連自己也分不清楚了。
“這些,這些都算作喜歡嗎?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我對小鲨魚到底……”
施宣鈴又如何會知,族長岐淵在她身上下了一道封印之術,不僅将她體内火鳳明王的力量封住了,也隐隐間封了她的幾縷情絲。
她此時神識殘缺,不谙情愛,所以才一直“不開竅”,因爲她本就于七情六欲上,有所缺失。
如此率性天然,靈動無瑕,自會吸引到世間許多男兒傾慕的目光,可這份青澀懵懂,卻也會在同時傷到那些真心愛她之人。
果然,越無咎在聽到施宣鈴的回答後,眼眶都隐然泛紅了,他咬着牙道:“施宣鈴,你究竟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嗎?”
“你對鍾離笙所謂的喜歡,到底是哪一種?你說不是想嫁給他的那種喜歡,可你又懂究竟什麽才是……才是想嫁給一個人的那種‘喜歡’嗎?”
少年嘶啞的聲音回蕩在屋中,他注視着身下那雙淺色的眼眸,每個字都吐露得那樣艱澀而痛楚:“施宣鈴,你當真……喜歡過我嗎?”
世間大多是男子薄幸多情,辜負癡心女子,可到了他們這裏,身份渾似颠倒過來一般,她才是那個沒心沒肺的“薄情”之人,一次次将他傷得體無完膚。
“我總是想找到,想找到一些足以印證你心意的證據,哪怕是一點點蛛絲馬迹,我不斷去證明,去說服自己,可有時候,明明前一刻還笃定你對我的情意,後一刻卻開始患得患失,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你嘴上口口聲聲說着喜歡我,想嫁我爲妻,可你心中當真是這麽想的嗎?你當真知道‘夫妻’這個詞是什麽意思嗎?”
“我有時候也會在想,是否一切隻是一個夢,一個虛無缥缈的夢,你陪我一路流放,随我來到雲洲島,同我住在瀾心小院裏,一同構建我們這個小小的家……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我幻想出來的美夢,因爲我一個人撐不下去,隻能幻想出如此美好的你,來給自己一點點能追随的光,來給那滿嘴的血腥苦澀中,加上一點點其實并不存在的甘甜……”
那些堅定的信念,此刻前所未有地動搖起來,越無咎喉頭滾動,眼眶紅得愈發厲害:“施宣鈴,你究竟……是真的對我有情嗎?就像我對你那樣?”
吾妻宣鈴,如珠似寶,此生此世,必不相負。
他曾在那封家書上那樣寫道,他對她一心一意,情深不渝,可她卻當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壞姑娘,在他深深淪陷,墜入情海後,她竟又天真殘忍地坐在岸上對他笑着,眼睜睜看着他浮浮沉沉,患得患失,無法靠岸,如同一個笑話般。
“阿越……”施宣鈴感受到少年那份沉重的痛楚,望着他泛紅的眼眸,整個人也跟着慌了,她急切地想解釋些什麽:“我,我是想嫁給你的,當真是想嫁給你的,我對你是有……”
可她還沒說完,越無咎便已抓起了她一隻手,慢慢按在了自己起伏不定的胸膛前。
“宣鈴,我這顆心很珍貴,也很難去相信别人,你既然得到了,就不要輕易去玩弄。”
“你知道的,我此生最恨欺騙與背叛,你如果變了心,趁早告訴我,但你不要……騙我。”
——
青林苑,檀香缭繞,白紗飛揚,一室靜谧。
宛夫人來看鍾離笙時,他仍是昏昏沉沉,熟睡未醒。
那張平日裏張牙舞爪,乖戾嚣張得不可一世的面孔,此刻靜靜閉着眼眸,躺在床上,竟顯得那般柔和安然,如同一個乖巧的孩童般。
宛夫人無聲無息地在床邊坐下,伸出白皙修長的一隻手,輕輕觸碰向床上那張熟睡的面孔,微涼的指尖在他眉眼之間遊走着。
鍾離笙這張臉,的确是像極了自己的母親,自小便出落得絕美動人,澹如秋水,清如春山,令人驚豔萬分,還曾有過一段雌雄莫辨的年紀。
那時他溜出雲洲島,去海上玩耍獵鲨,還遇上過一群不開眼的海盜,将他當作落單的“小美人”,妄圖調戲輕薄他,這樣愚蠢的行徑簡直是自尋死路,那群海盜的結果當然也可想而知——
他們的手腳都被鍾離笙折斷了,出言不遜的嘴巴也被縫了起來,身上釘滿暗器長針,最後被血肉模糊地扔進了海裏,成了鍾離笙獵鲨的誘餌。
哪怕小小年紀,鍾離笙的手段也已十分幹脆狠辣了,他不僅是相貌,就連這份與生俱來的烈性子,也是像極了自己的母親。
可他身上,從頭到腳,唯獨一雙眼睛,卻是随了他爹,鍾離羨。
瞧着冷冷清清,微微上挑,還帶着幾分戾氣狠勁,一笑卻似桃花綻放,不盡溫柔,分明是雙水光潋滟的含情目。
當年就是因爲這樣多情的一雙眼眸,才令青黎大山裏的那個绾绾徹底淪陷,一路生死追随,許下白首不離的誓言。
隻可惜前塵往事,覆水難收,當年同闖江湖的愛人也成了如今困在島上的一對怨侶,就連這雙一脈相傳的含情目,也遮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氣,再沒了那片搖曳的秋水波光。
“阿笙,娘不會讓你……瞎了的。”
宛夫人屏氣凝神,微涼的指尖一邊遊走在鍾離笙眉眼之間,一邊暗自提起内力,悄然運轉起了一套秘術功法。
她謝絕了鳳殊行的相助,沒讓他再插手醫治鍾離笙,她到底是不願欠鳳樓的,在她得知了數百年前的那段真相後。
即便鳳少容與她乃故交摯友,她知悉他的遺言,也放下了一些心結,可鳳樓終究……非她同路之人。
她仍是心有芥蒂,無法接納鳳樓的存在。
她的孩子,她自己來救,哪怕族中的這門秘術會極大耗損她心力,甚至令她蠱毒發作,痛不欲生,她也在所不惜。
而這段時日,施宣鈴也不斷往返雲城,來青林苑替鍾離笙施針醫治。
有了兩個女人的竭力付出,盡心相救,鍾離笙的眼睛也終是好轉許多,那層灰蒙蒙的霧氣不久後應當就能徹底散去。
白紗輕揚,宛夫人指尖遊走在少年眉眼之間,内力不斷灌輸下,她體内的蠱毒也随之發作,額上更是冷汗涔涔,可她卻死死咬牙,忍住了巨大的痛楚,在床前一聲也未發出,更不曾停下功法的運轉。
鍾離笙昏昏沉沉間,隻感覺到一股暖意覆蓋在雙眸處,令他無比舒适,也無比安心,就像重回兒時,再度依偎在了母親的懷抱中一樣。
在這片暖意的萦繞下,他也逐漸放松身子,做了一個缱绻不盡的夢。
夢裏細雨朦胧,天地溫柔,他竟是又回到了那一日,那一條長街之上。
他與懷中的少女緊緊相貼,是從未有過的親密姿勢,他雙手捧着她的臉頰,相視而笑間,一路往下尋去。
“還有這,這是你的……嘴巴。”
喃喃的話語中,如含蠱惑。
這一回,他沒有停下來,而是在炙熱的呼吸間,慢慢湊近了她的雙唇。
天地靜止,細雨浸潤,世間萬物似乎凝固在了這一瞬,他一顆心在胸膛裏跳動得極快,缺失的那一部分終得圓滿。
“宣鈴,宣鈴……”
床榻上昏睡的少年喃喃出聲,喑啞情動,俊美的臉上亦泛起了薄紅之色。
白紗缭繞間,宛夫人神情一變,卻終是将功法施展到了最後一步,這才收了内力,緩緩呼出了一口氣。
她靜靜等待着體内的蠱毒平息下去,一邊久久凝視着床上的少年,聽着他胡亂的夢話。
顯而易見,少年未嘗世事,情窦初開,不可自拔。
就如同當年的她與鍾離羨一般。
難怪阿笙會爲了宣鈴那孩子以身涉險,不顧性命地踏進了那座鬼泣林……原來一切都繞不開一個“情”字。
宛夫人心中頃刻間浪濤洶湧,無數念頭飛閃而過,可即便如此,她面上也強自鎮定着,波瀾不驚,隻是久久凝視着床上深陷夢境的少年,眸光複雜難言。
屋裏檀香萦繞,少年浮浮沉沉的一場夢終是做到了盡頭,當那場霧霭朦胧的細雨徹底散去,他意猶未盡地醒來時,隻恍惚地隔着一層白紗,隐隐約約地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般清冷孤傲的氣質,屋裏流淌的熟悉氣息,令他幾乎是脫口而出:
“娘,娘是你嗎?”
鍾離笙又驚又喜,強撐着坐起身來。
“你怎麽來看我了,我睡了多久?你爲何不将我叫醒,都怪我睡得太沉,害娘在這裏白白枯等……”
“你方才可是做了虛無一夢?”
宛夫人卻是冷冷開口,打斷了鍾離笙所有的問話,鍾離笙心下一驚,憶起夢中場景,臉上一熱,下意識道:
“我,我可是說了什麽夢話?”
宛夫人卻沒有回答,隻是隔着一層白紗,對鍾離笙幽幽道:
“夢裏一切皆爲空,醒來便莫要惦記了,你記住,不要去動一些不該動的心思,否則傷人傷己,難得善果,聽到了嗎?”
佛語有雲,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情之一字,如猩嗜酒,鞭血方休,又似鸩酒,明明劇毒無比,卻偏偏有那麽多人飛蛾撲火般地要去嘗試,所謂飲鸩止渴,到頭隻會遍體鱗傷,身死魂滅,萬劫不複。
宛夫人的話在屋中久久回蕩着,白紗微微揚起,床上的鍾離笙卻是低下頭來,握緊雙手,喉頭艱澀無比:
“孩兒聽不懂……娘在說什麽。”
“你聽得懂,我知你心如明鏡,無需遮掩,有些東西不是你的,便不要去奢想,更不要生出些不該有的念頭,霧裏看花,水中撈月,到頭皆是一場虛妄,隻爲自己徒增痛楚。”
頓了頓,宛夫人閉上眼眸,一聲似有若無的歎息溢出了唇齒,帶着些許憐愛,更含着萬般勸誡。
“阿笙,你尚年少,未曆世事,不知天地萬物,自有緣法,不可強求,母親言盡于此,你……好自爲之吧。”
這是多年以來,宛夫人第一次沒有冷言冷語,而是心平氣和地對鍾離笙道出的一番話,可每個字卻又像刀子般狠狠割在了少年的心頭。
直到宛夫人久久離去後,鍾離笙才木然地一點點躺回了床上。
他眼前仍是模模糊糊,看不分明,隻是虛幻之中,卻浮現出少女那道纖秀動人的身影,他伸手想去抓,卻陡然捕了個空。
愣了好半晌後,他才失神地往枕邊摸去,尋到了自己那把玄鐵折扇。
這是他那常年閉關的老爹親手所做,特地送給他的武器,他多年攜此出生入死,從不曾離身。
日久天長間,這把玄鐵折扇便如同他的老友一般,陪他看島上雲卷雲舒,冬去春來,也見證他喜怒哀樂,聽他寂寥心事,從不曾舍他而去過。
還好,還好現下這樣的時刻,他還有它陪着。
少年慢慢将折扇展開,摩挲着上面每一道扇骨,最終,他仰面朝上,将這玄鐵折扇蓋在了自己的臉上。
有氤氲的濕意漸漸彌漫出來,所幸這折扇乃玄鐵所制,從小到大,無論他藏在扇下哭過多少回,這扇面都完好如初,沒有一絲損毀。
還好,無論什麽時候,他都還有這位老朋友陪着。
還好,天地之間,隻有這位老朋友知道,他有多麽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