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要獻祭的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裴世溪卻說得輕描淡寫,甚至唇含笑意,族長岐淵盯着他,整個人不寒而栗,他嘶啞着聲音斷然拒絕道:
“不可能,我絕不會說的,那是扶瑛的丈夫和孩子,你别去動他們,否則扶瑛九泉之下都不會安息的!”
“行了,大巫,那是您對扶瑛姐姐的承諾,而不是我,我可沒有答應扶瑛姐姐任何事情,她若九泉之下真要怪罪我動了她的丈夫和女兒,他朝族中大業完成,我達成所願,了無遺憾,親自下黃泉去向她賠罪又有何妨?”
裴世溪笑意愈甚,眸裏燃着異樣的光芒,似瘋若狂。
“您阻止不了我的,我還會再來的,大巫,我給您一些時間想清楚,下次來時,希望您能将鳳靈血陣的開啓之法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在您告訴我一切之前,我不會動那丫頭的,但您也别讓我等太久,畢竟——”
裴世溪勾起了唇角:“我的确已經等太久了。”
他說完,猛地一拂袖,打亂了棋盤,踩着滿地淩亂的黑白棋子,無視族長岐淵煞白的臉色,冷笑着轉身而去。
就在他要踏出水榭的門時,身後卻又陡然傳來族長岐淵那痛心疾首的一聲——
“溪兒,你不要沖動,哪怕你真要一意孤行,可隻有一半的勝算,賭上的是整個奉氏一族的生死存亡,伱當真賭得起嗎?”
裴世溪腳步一頓,轉過身來,他攤了攤手,對着族長岐淵,笑得再風輕雲淡不過:
“一半的勝算還不算多嗎?這些年我幾經生死,賭上自己這條命,多少次連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勝算都沒有,我不依然咬牙走到了今天嗎?能有一半的勝算,已是老天眷顧我族,我願破釜沉舟,放手一搏,哪怕身死魂滅,又何懼之有?”
“溪兒,你怎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
族長岐淵胸膛起伏着,仿佛不認識眼前的裴世溪了,這還是當年那個花間問佛,纖塵不染,純善慈悲的小小少年嗎?
他眸中的痛心愈發濃烈:“你執念過深,佛語有雲: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你如此執迷不悟下去,終将受執念所害,反噬其身!”
“大巫你當真老糊塗了,還與我談論佛經呢?”裴世溪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将滾落到腳邊的一枚棋子狠狠踢開。
他放聲大笑着,眸中精光迸射:“那些佛經,我早就不需要了,就像扶瑛姐姐曾對我說過的,佛救不了世人,唯有殺出一條血路,而那條路,她沒能堅持走下去,我卻能做到!”
望着眼前之人癫狂的模樣,族長岐淵一顆心徹底涼了下來,而裴世溪卻是笑完之後,又挑眉看向他,竟雙手并攏,畢恭畢敬地朝他行了一個族中的古禮。
“大巫,您止步吧,不用再勸我了,我心意已決,誰也阻止不了我,族中大業,必在我這一代手中完成!”
他轉身而去,踏出了水榭的門,遙遙望見了花叢間正逗弄着千黎鳥的小陌,少年似有所感,在風中回過頭來,那張昳麗的面容在陽光下顯得晶瑩剔透,如同一個美好又不真切的夢一般。
他們四目相對,裴世溪的聲音不大不小,卻足夠令身後的族長岐淵,以及身前花叢間的小陌都聽到。
“我這些年在皇城中步步爲營,戴着鎮撫司玉面閻羅的面具,過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人人都尊稱我一聲裴大人,可我心中卻始終記得——”
“我姓奉,叫奉世溪,而不是裴世溪!”
*
雲城,鳳樓,第九層。
雅香缭繞,簾幔輕拂,施宣鈴躺在床上,長睫微顫,迷迷糊糊醒來時,耳邊隻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好奇怪,怎會如此……是誰施的封印……”
她臉色蒼白,雙唇也毫無一絲血色,模糊之中隻感覺一隻手覆蓋在她額頭上,一股暖流漸漸湧遍她全身,令她體内蟄伏沉睡的一股力量蠢蠢欲動,可卻又始終無法沖開桎梏,反倒是令那隻手的主人感受到了莫大的沖擊一般,陡然收回了手,一邊喃喃自語道:
“難怪,難怪……星軌圖上所現非虛,你竟當真是那……有人卻不想讓你蘇醒,原來如此……倒是正合我意,否則一切将徹底亂了……”
那男子的聲音像從天邊傳來般,輕渺渺的,又斷斷續續的,施宣鈴聽不真切,隻是極力掙紮着想要醒過來,終于,她指尖微動,長睫輕顫,拼盡全身氣力到底睜開了一雙眼眸,然而她淺色的瞳孔裏隻映出了一團柔和的光芒——
“怎麽,怎麽看不清,看不清你的化靈物……”
施宣鈴恍惚地呢喃着,那少年一頭白發,眉目清冷,宛如天人,可她的眼神卻隻落在他肩頭,那一團缭繞的白霧間,竟然沒有清晰地顯現出他的化靈物來。
這還是施宣鈴生平第一次,怎樣也無法瞧清楚一個化靈物,隻是目之所及,滿是一片清和明淨的光芒。
“爲什麽,爲什麽你會是一團光……光裏是什麽在動,有翅膀,好大的翅膀啊……你怎麽像是,像是一隻奇怪的大鳥?”
少女躺在床上,淺色的瞳孔裏帶着深深的疑惑,她喃喃自語間,那白發少年卻是啞然失笑,搖頭輕聲道:
“我不是什麽奇怪的大鳥,我叫鳳殊行,是這一任的鳳樓主人。”
聽到“鳳樓主人”這四個字,施宣鈴瞳孔驟縮,腦袋似乎瞬間清明起來,她仿佛如夢初醒般,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鳳樓主人?”許多畫面霎時湧入她腦海,她呼吸急促,不自覺地握住了手心,盯緊眼前的白發少年急聲道:“對,你就是那鳳樓主人,是你在鬼泣林裏救了我,我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
“他們呢?阿越和小鲨魚呢?他們兩個怎麽樣了?他們如今在哪裏?”
憶起一起的施宣鈴心跳紛亂不止,第一反應便是記挂着越無咎與鍾離笙的安危,所幸眼前的鳳樓主人及時回答道:
“别着急,他們現下也在鳳樓養傷,我瞧過他們的傷勢,也給他們上了藥,内傷倒還好,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
“隻不過他們一個眼睛瞎了,一個半邊臉毀了,我雖然能醫治,但卻有些棘手,不知能否令他們徹底恢複如初……”
白發少年坐在輪椅上,嗓音清冽得如同玉石相擊一般,說出的每個字卻又那般鄭重:
“此番你們前去鬼泣林,終究是因爲我提的那個要求,是我将你們害至如此,我不可坐視不管,無論如何,我都會傾盡全力去醫治……”
“鳳大當家,不要緊的,我也會醫術,我一定會治好我那兩位朋友的,他們是爲了我才以身犯險,踏入那鬼泣林的,不管是眼睛,還是半邊劃傷的臉,我都會将他們醫好的,你不用歉疚,一切責任都隻在我一人身上!”
少女擲地有聲的話語在屋中久久回蕩着,輪椅上的鳳殊行目光微微一怔,注視着床上那張蒼白而清隽的面容,正若有所思間,那個脆生生的聲音又在屋中響起:
“對了,風霧珠,還有那三顆風霧珠我也帶回來了,縱然曆經艱辛,也總算完成了鳳大當家你的要求,不負你所托……”
說着,施宣鈴迫不及待地從懷中摸出了那三顆風霧珠——
晶瑩剔透的靈珠攤在手心中,散發着清和溫柔的光芒,映襯得少女的面容也格外靈秀動人,眉目間卻又那樣堅毅無比,似乎帶着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
“我終于能通過考驗,堂堂正正地踏上鳳樓第九層,來向鳳大當家交差了。”
少女的話中有欣喜,有激動,也有一股少年人獨有的蓬勃意氣,叫輪椅上的鳳殊行都心弦一動,盯着那三顆風霧珠,久久沒有說話。
事實上,他不過随口提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要求,隻希望她知難而退罷了,可哪曾想到,她不顧一切,憑着一股拼到底的韌勁,竟真的做到了。
那三顆美得如夢似幻的風霧珠,此刻靜靜地躺在少女手心,竟顯得那般沉甸甸的。
輪椅上的鳳殊行終是深吸口氣,注視着施宣鈴淺色的眼眸,一字一句道:
“施姑娘,你膽識過人,心性堅韌,鳳某佩服,我會信守承諾,将那件绮夢嫁衣送予你,待我将這三顆風霧珠鑲嵌在上面後,便會将嫁衣親自送到你手上……這也是你該得的,願你能與意中人做一場長長久久,白首偕老的绮麗之夢。”
那件世間絕無僅有,美到攝人心魄的嫁衣竟就這樣屬于自己了?
施宣鈴又驚又喜間,卻也沒忘記自己來這鳳樓的初衷,忙道:“其實我不隻是爲了嫁衣,我最想……”
鳳殊行卻坐在輪椅上話鋒一轉,陡然向她問道:“施姑娘,你在那伏羲鼎中習得了萬靈召喚之術,對嗎?”
施宣鈴一怔:“伏,伏羲鼎?”
“就是祭台上那個四方鼎。”
“對,那個鼎很古怪,上面記載着要什麽無瑕之血,我們三個便都将血滴了進去,隻是他們二人的血皆不起作用,而我的血……我的血滴進去後,那四方鼎的内壁竟然浮現出了咒術與結印的圖案,我也像被什麽牽引着一樣,不受控制地就跟着那術法學了起來……”
回憶起在鬼泣林中的一場奇遇,施宣鈴仍有些恍惚,心頭也隐隐有種異樣的感覺,卻不知該怎麽去形容,正當她眉心微蹙時,那輪椅上的白發少年卻冷不丁一聲打斷了她——
“這萬靈召喚之術,你日後不要再用了。”
“什,什麽?”
“這是一種古老而強大的術法,卻又危險萬分,你不要再去探究了,最好将這召喚術徹底忘記,因爲你還控制不了那股力量……你每施一次萬靈召喚之術,都會極大地耗費你的心力與鮮血,若是控制不得當,你便會被反噬其身,血竭而亡,真到了那個地步,誰也救不了你,聽見了嗎?”
“我,我明白了,那這伏羲鼎爲什麽會出現在鬼泣林中?我的血……爲何滴入鼎内能夠奏效?這個萬靈召喚術又是誰傳下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