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是不知道,我們民間經營是真的是很艱難……”
林海東,一個小有規模的民間座椅工廠的東家,在自己的會客室裏面跟朱迪镧唠嗑吐苦水。
朱迪镧是皇子還是本地基層官員,本地再大牌的人都不能不見。
雖然不至于和古典時代那樣供起來,但是面對面交流的時候,至少也得是客客氣氣的。
哪怕朱迪镧隻是個未滿十五周歲的孩子,也要認真對待。
甚至于,正是因爲朱迪镧未滿十五周歲,就已經出來實訓了,更讓相關人員更加重視。
大部分人都知道皇子的教育模式,每個人都有專門的老師,學的速度快慢完全看個人的天賦。
十五歲不到就畢業了,這放在古代怕不是個神童,還是受了完整教育那種。
而不是單純憑借天賦在曆史上昙花一現的類型。
朱迪镧非常好奇的追問:
“具體難在什麽地方?你給我講清楚,我給父皇的報告裏面寫出來,也許能夠有機會改善。”
林海東嚴肅的表情沒有任何緩和:
“最重要的是經營範圍上的限制。
“咱們的民間廠商的管理制度上,第一條基本原則就是‘雙有限’。
“第一個有限,是指東家對自己持股的廠商的債務負有限責任。
“以自己的承諾同時也必須投入廠商賬戶上的股本爲限。
“如果公司注冊股本一萬銀鈔,那公司倒閉的時候,也最多賠光這一萬銀鈔就行了。
“不需要拿其他的家産去堵窟窿。
“但是與此同時,還有第二個有限,也就是有限經營規模。
“應收賬款上限、應付賬款上限,都不得超過注冊資金,公司資産規模不得低于注冊資金。
“合同金額也直接限制在應收和應付之内了。
“注冊股本隻有一萬銀鈔,那就不能去做一萬一千銀鈔的生意。
“已經簽了八千銀鈔的合同,最多就隻能再簽兩千銀鈔了。
“想要擴大經營規模,那就必須先認繳更多資金,提升注冊資金之後才能參與。
“而且,貸款和借款也被限制在了這個範圍之内。
“第一個有限,确實保障了東家們的安全,不需要承擔無限連帶責任了。
“但是第二個有限,就嚴格限制了公司規模。
“必須真的擁有相對應的股本,才能去經營對應規模的産業。
“這卡死了民間廠商的規模增長速度……”
朱迪镧聽完之後覺得不對勁:
“不限制有限經營規模的話,隻有一萬銀鈔股本的商行,經營了兩萬銀鈔的業務,最終虧得血本無歸的時候,也最多隻需要賠償一萬銀鈔。
“但是,被這個一萬銀鈔的商行欠了兩萬銀鈔的人怎麽辦?他們明明總計損失了兩萬銀鈔,最終卻隻能拿回來一萬銀鈔的賠償,不是虧大了嗎?”
林海東歎息着說:
“經商肯定有虧有賺啊,兩個公司的一份合同虧了兩萬銀鈔,雙方各承擔一半不是正好均攤了嗎?”
朱迪镧直接說:
“法律上可不能這麽均攤,要按照合同和責任來承擔的,除非恰好雙方需要各承擔一半責任。
“更何況,你手上有兩萬銀鈔的資金,卻不讓資金先成爲公司的注冊股本,再去經營兩萬銀鈔的生意。
“反而直接去經營兩萬銀鈔的生意,不就是打着最多賠一萬資金的主意,想要規避債務責任嗎?”
林海東稍微有點尴尬了:
“殿下言重了,這怎麽叫規避責任呢,每次賺多了錢就去改注冊股本,衙門官吏不得麻煩死?
“而且,商機都是轉瞬即逝的,當時遇到一個兩萬銀鈔的生意,我當時馬上去改注冊股本就來不及了。
“再說了,不是還有保險公司嗎,合同本身直接投保就是了……”
朱迪镧頗爲無奈的說:
“你就不能第一年做一萬銀鈔以内的生意,攢了兩萬銀鈔之後,第二年把注冊股本改成兩萬銀鈔?
“第二年開始做兩萬銀鈔的生意,再攢錢過幾年再去提升注冊股本?
“你說商機,你沒有兩萬的注冊股本,那就不是你的商機,是你強行增加風險去搶别人的商機。
“還有保險公司,你确定保險公司看你們的合同,不會同時查你的注冊股本?
“注冊股本連合同金額都不到,保險公司怎麽會給你承保?”
朱迪镧是皇子,對面就算有錢也是個平民。
而且朱迪镧剛剛出社會,天生的正義感和對低道德的歧視還在。
說到這裏的時候,就有些厭惡的指責:
“說一千道一萬,還是想要投機,又不想承擔責任,這就是你所謂的民間廠商經營困難?
“難道你們沒有意識到,有限經營規模是保護所有商人?
“能讓你們既不會自己投機失敗而直接破産,也不會因爲合作公司資金有限得不到賠付而破産。
“說到底,就是讓你們有一元錢就幹一元的買賣,這種道理你們都不願意接受?
“就是想着用一元錢七幹十元錢的買賣,還不想承擔十元錢的責任?
“這種想法說投機都是好聽的,說白了就是在賭博?”
林海東本能的想要找角度反駁,但是自己立刻想到的理由都不怎麽站得住腳。
關鍵是,想想朱迪镧的身份,林海東最終還是忍住了。
爲了避免場面尴尬,想辦法轉移了話題:
“殿下不要激動,我不是這樣的,這隻是有一部分商人是這樣想的,商人逐利本來就是天性啊。
“我自己這邊,主要是覺得沒有前途,産業做大了最好的歸屬,似乎就是被官廠收購。
“很多東家經營的目标,就是自家商行被官廠收購,直接成爲官廠的管理層。
“這些年,民間的廠子在數量上看,似乎是增加了的,但是在市場上占得比例卻在不斷地較低。
“越來越多的産業被官廠完全掌控,越來越多的民間廠商慢慢成了官廠的一部分。
“與此同時,有些官廠子弟大學畢業自己開商行,都是帶着這樣的想法。
“這是一個快速在官廠内晉升官身的捷徑。”
朱迪镧關心的事情,與一般官員和商人關心的事情并不相同。
對于這個官廠和民廠的市場占有率比例的變化,讓朱迪镧心中敏銳的覺察到了什麽。
不過,林海東最後提到的事情,同樣引起了朱迪镧的注意。
“官廠子弟在外創業,然後成爲官廠内晉升的捷徑?這具體是怎麽回事啊?”
林海東馬上繼續深入的剖析說:
“官廠工人和管事們的孩子,如果上了大學畢業了,官廠通常會給分配工作。
“隻不過這個工作必然不能讓所有的官廠子弟們滿意。
“很多人不滿足于當個底層的辦事員,甚至是不滿足于當最基層經理的管事。
“所以就有很多官廠子弟拒絕分配,然後自己帶着家裏的資金和人脈,自己經營民間的商行工廠。
“官廠每年都會在市場上調查,尋找有潛力的民間商行和工廠入股。
“這些官廠子弟的商行,很多都比真正的民間商行做得好,所以經常能夠拿到這種入股資格。
“一旦有了官廠入股,那他們就成了半個官廠管理層的身份。
“等到他們的規模繼續擴大,官廠就有可能繼續加大股份,直到超過五成之後就會将其并入官廠。
“那這個廠商原來的東家自己,也可以選擇加入官廠,成爲對應規模的經理和管事。
“官廠子弟中已經有人通過這種途徑迅速跻身官廠中層經理了。
“而官廠的經理和管事,達到一定級别之後就有官身,享受和衙門官員一樣的待遇……”
朱迪镧聽了之後心中有了莫名的想法:
“你專門把這件事情說出來,是不是你知道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林海東看了看周圍,稍微壓低了聲音:
“官廠子弟與官廠内部的天然人脈關系,會不會在入股和并購的調查中起到作用,這個誰也說不好。”
朱迪镧立刻覺得這個東家話裏面有暗示的意味。
雖然這種事情确實不可不防。
但問題是,這個林海東你自己剛才還抱怨同行,把被官廠收購作爲目标。
如果你自己完全不以此爲目标,官廠入股和收購過程有沒有問題,也跟你沒有實際關系吧?
你應該覺得裏面的問題越大越好,因爲那樣能皇帝官廠實力,有利于你自己的生意吧?
于是朱迪镧輕輕颔首說:
“我會留意這些事情的,不過林東家你自己,願不願意自己的工廠被四大集團入股呢?”
林海東聽到這個問題直接搖頭:
“不瞞殿下,我在這件事情上也是難以抉擇……
“現在我自己多少也是一廠自主,經營和管理都是我自己說了算。
“被官廠入股之後,就得遵守官廠的規矩,被官廠收購之後,我就更是從東家變成管事了。
“賺的錢從整個工廠的絕大部分利潤,變成了部分股份分紅以及當管事的工錢。
“最終的實際收入肯定是大幅度減少了的。
“但是進了官廠的系統,未來的經營和本人的産業也能夠更加穩定。
“不再需要擔心貨源和客戶源,也不需要擔心直接破産的問題,需要談判的事情也變少了。
“被入股和收購的同時,也能直接得到一大筆現金資産,未來生活也是無憂的。
“所以我我拿不定主意,我的家人也對這件事情比較上心……”
朱迪镧聽到這裏之後沉默了。
林海東以爲,朱迪镧在考慮他暗示的事情。
那個官廠子弟創業,吸引官廠入股并收購的流程,其中可能存在的腐敗。
所以這時候也老老實實的坐着,忍住不動彈也不發出聲音。
朱迪镧實際上在考慮的事情,并不是這個過程中有沒有腐敗這種細節。
而是官廠持續入股和收購民間廠商的策略的社會意義。
過年的時候,朱迪镧和老爹讨論的時候,得知了民間工廠的東家們存在的意義。
就是給他們自主管理和收益權,讓他們發揮出全部能力。
但是現在很多民間東家們投資的目的,已經變成了被官廠入股和收購進而跻身官廠管理層。
這樣的事情持續下去,官廠的市場占有率肯定會不斷增加。
官廠子弟外出創業,帶着官廠的背景和人脈下場跟民間廠商競争,搶占的是民間廠商的市場份額。
這個過程中不知道會擠得多少民間廠商退出市場。
然後他們搶奪的這部分市場,再被官廠入股乃至收購回去,這部分市場就變成官廠的了。
官廠的管理制度上,有主動給小規模廠商讓出空間的傾向。
官廠子弟創業再被收購,就宛如分裂扡插增值一樣,規避掉了這種限制和傾向。
最終官廠的市場份額……以及本身的規模都在不斷增加……
如果這個趨勢沒有得到遏制,可能早晚會有一天全天下都是官廠在經營了。
朱迪镧下意識的猜測,這個官廠規模的持續擴張,難道就是父皇所謂的正在積累的量變的量?
那這種量變積累到了一定程度,全天下絕大部分産業都是官廠經營的時候,是不是就可以産生質變了?
到時候也就不再需要公共的市場,普通百姓的所有生活和需求全都在官廠的管理和供應之下。
所有人在同一個體系内工作,生産出各種各樣的産品,也供應給所有人使用和消耗。
沒有了公共市場,金錢的地位和意義也會下降,變得如同積分一樣。
難道這就是父皇現在的目的嗎?
但這不就是自己當初考慮過的廢棄民間廠商的做法嗎?
如果是的話,現在的大明朝廷和四大集團,就有力量實現這個目标。
但是父皇顯然并不同意現在就去做。
那這就說明父皇正在積累的“量”,并不是官廠的經營和管理規模。
追求的質變的質,也不是并且全部民間廠商,完全由朝廷和官方産業集團維持天下百姓的生活。
而是另外的……确實需要等待,确實需要時間,才能慢慢積累的東西……
難道就是老師講過的那個所謂的生産力?
生産力的提高,意味着人可以用更少的單位勞動時間,産出更多的最終産品。
那生産力的量的持續積累,最總又能引發什麽樣的質變呢?
随便什麽人,随便去幹點活,就能滿足所有百姓的需求?
到了那個時候,也就不需要再去考慮,如何讓部分人盡心竭力,用盡心思去賺錢和降低成本了。
自然也就不需要擔心官廠兼并全部民間廠商,将全部産業和百姓納入官方集團是否會降低生産效率了。
這樣分析的話似乎非常的合理……
生産力的提升速度,依賴于技術的革新,依賴于資産的積累。
需要父皇的正确引導,需要技術研發方面的工匠的奇思妙想,需要普通工匠們的努力工作。
自己似乎做不了什麽……
而且以大明現在的局勢,自己似乎也不需要做什麽。
所以自己根本不需要努力……
朱迪镧忽然釋然了。
朱迪镧畢竟是個半大孩子,心裏面有格外惦記的想不通的事情,就像是玩遊戲一樣不斷地摸索。
想通了之後……或者說自己以爲自己想通了之後,心裏就沒有事情了。
朱迪镧的精神情緒迅速放松和愉悅了起來。
語調變得格外輕松,跟林海東繼續扯了一會兒,就正式告辭返回衙門了。
然後朱迪镧開始變得遊手好閑起來……
衙門裏面安排給他的事情,大部分幾個小時就能處理完。
然後他就經常在辦公室裏面折騰模拟世界。
朱迪镧辦公室的計算機,是他自己在京師組裝的那台,屬于覺得對高端計算機。
本來就是奔着運行模拟世界來的。
當然不會浪費了。
如果辦公室裏面人多,或者是廠長在的時候,他就想辦法找借口出去巡視。
然後到計算機廳裏面去玩。
美其名曰了解百姓生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