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十一年二月二十五日,鄭星洋再次從蘇州返回應天府。
這次鄭星洋帶回了一箱錄像膠卷,以及一沓專門整理的調查報告。
朱靖垣屏退了其他人,單獨招來了林則徐,一起聽鄭星洋的報告。
鄭星洋把自己準備好的文件遞給朱靖垣,同時開始說明大緻情況:
“殿下的猜測完全正确,蘇州的劉玉棟和松江的王寶慶這兩家都是暴發戶,凡事都非常的張揚,也非常喜歡顯擺。
“聽說可以用電影設備把婚禮場面錄下來,相當于把最顯擺的過程記下來,都根本就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就答應了。
“我讓招募的影音工匠全程跟着劉、王兩家去錄制影音,我本人到大明銀行查閱檔案,又向當地人打聽了以前有沒有類似的情況。
“然後我就完全确定了,劉、王兩家的結合非常的典型,在當地已經形成了慣例。
“兩個商業家族,通過聯姻建立深度的合作關系。
“我們的電影正好将這個過程作爲證據和樣闆完整的記錄了下來。
“我現在就以劉、王兩家的婚禮爲例,說明這個典型流程具體是怎麽回事。
“其實,無論是王寶慶還是劉玉棟,這兩家人雖然都可以算是富戶,但也都一下子拿不出一萬金鈔的流動資金。
“兩家的總資産當然是超過一萬金鈔的。
“這一萬金鈔的現金實際上是貸款。
“王寶慶本人,以自己名下工廠的股份和擁有的資産爲抵押,從銀行貸款一萬金鈔,銀行撥款直接存到王寶慶本人賬戶上。
“王寶慶将這筆錢取出來,帶着現金去婚禮現場給自己兒子,讓兒子再轉給兒媳婦。
“王寶慶的兒媳婦也就是劉玉棟的女兒,她再把錢交給親生父親劉玉棟……
“父親給兒子錢不需要交稅,丈夫給妻子錢也不需要交稅,女兒給父親錢也不需要交稅。
“與此同時,全程都是直接用現金流傳的,就是在婚禮現場的四個人手中過了一遍,所以連轉賬的手續費都沒有。
“隻有最初取款的時候,拿了一筆非常有限的手續費……
“資金落到劉玉棟手中的同時,劉玉棟給女兒的嫁妝,也同時送到了女兒和女婿家裏。
“劉玉棟給的嫁妝是自己家工廠的一部分股權……”
鄭星洋的這個流程大體上說完了,但是後面明顯還有許多事情要解釋。
但是,朱靖垣聽到這裏就忍不了,直接追問:
“銀行放貸的人是幹什麽吃的?這比貸款總不能是以下聘禮和結婚的名義給的吧?
“如果不是生産經營,銀行爲什麽敢給王寶慶個人一萬金鈔的貸款?
“如果拿經營貸去下聘禮,而且是如此光明正大的來,銀行就沒有去追回貸款嗎?
“這是明晃晃的偷稅啊,這就是王寶慶要入股劉玉棟的工廠啊!”
鄭星洋聽到這裏,有些尴尬的說:
“王寶慶确實是以兒子結婚爲名申請的貸款,
“理由是當地這種級别家庭的女孩子的聘禮都是這個數額,正常人家都不可能拿的出,所以都得去貸款。
“銀行放出的這種貸款也能夠正常收回利息,也就專門出了這個門類的貸款……”
朱靖垣聽到這裏直接瞪大了眼睛:
“這商人擺明了是要偷稅,結果銀行還上趕着配合?這銀行的人是瘋了嗎?
“老林,以的名義,給我父皇寫報告,說明情況,請求大明銀行總部出面處理。
“建議把提議并執行這個所謂聘禮貸的人,發配到墨洲内陸開荒去!
“負責監管的大明皇家銀行蘇州和江淮地區的相關負責人,也送到墨洲内陸開荒!”
朱靖垣很少發火。
但是這次真的有點忍不住。
這幫商人真的是太奸詐了,銀行的人也絕對有問題。
銀行看着能收回利息就給貸款?
稅務部門遭到了地方上的集體反對就放任自流了?
這在朱靖垣看來,就是大潮到來的時候,隐藏在潮水下面的暗礁。
這都是不能不處理的大問題。
但是朱靖垣同時也很克制,雖然這幫人幹的事情明顯是損害大明朝廷利益的,但是目前看來似乎都是在鑽空子,并沒有直接違法。
所以自己隻能要求在公司管理上處置,把相關人員扔到環境最惡劣的地方去。
林則徐也覺得這些商人和銀行太過分了,下意識的答應着,準備拿筆去寫電報。
但是旁邊鄭星洋卻連忙提醒說:
“殿下等一下,發這種貸款的不是大明銀行,是蘇州當地的民營銀行姑蘇錢莊’。”
朱靖垣和林則徐頓時就都愣住了。
“這怎麽可能是民營銀行?關鍵是一萬金鈔,還是聘禮貸……”
“民間銀行能夠随便發這種上萬金鈔的貸款嗎?”
鄭星洋小心翼翼的解釋說:
“蘇州的這個姑蘇錢莊銀行,确實能夠拿的出這麽多的貸款。
“蘇州……目前是公認的天下第一府,從朝廷到民間都是咱大明最有錢的地方。
“姑蘇錢莊是蘇州當地最大的民營銀行,蘇州當地很多商行和工廠主都有投資和貸款。
“對了,劉玉棟在也有姑蘇錢莊的股份,雖然不多……
“與此同時,王寶慶和劉玉棟經營的都是航空産業,這是這些年最熱門的産業,利潤率和投資回收率都非常高。
“王寶慶直接拿自己的工廠資産和股權抵押,姑蘇錢莊确實沒理由拒絕。
“因爲姑蘇錢莊能夠正常收回貸款的概率是非常高的。
“再加上收錢的劉玉棟也是股東,可以居中聯絡和協調完成流程……”
朱靖垣聽到這裏,闆着臉歎息說:
“好一個天下第一府啊……
“這買家和賣家完成了交易,銀行放出了貸款還有很好的收益率。
“但是——朝廷沒有收到一文錢的稅!
“關鍵是,目前看來,這一切都還是完全合法的!
“崇祯朝以前就是因爲收不上稅,所以才給了李自成和建奴做大的機會!
“所以這種偷稅的口子,無論如何也必須堵住!
“我的林先生,你來給我參謀一下,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
由于世祖皇帝幾十年的身體力行,在朝廷和皇室内部長期持續的反思和申斥。
最終在皇室和朝廷上都建立了起了一定要收稅的正确思想。
任何一個官員,提出朝廷不應該收稅之類的建議,都會被皇帝直接趕出朝堂。
皇帝較真的話,甚至可以用陰謀颠覆大明江山的名頭,用謀大逆的罪名扔進大牢。
朱靖垣爲此惱火是完全理所當然的事情。
林則徐想了想:
“學生以爲,亡羊補牢,爲時未晚。
“學生建議,召集江淮布政使司稅務,大明皇家銀行,按察使司,巡按禦史合議,讨論拿出應對方案,報刑部審議,建立相應律法。
“後續用新律法監督和限制類似情況。”
朱靖垣直接擺手說:
“林先生說的不錯,亡羊補牢,爲時未晚。
“出現這樣的事情,根本原因還是律法不夠完善,讓這些過于機靈的商人鑽了空子。
“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補上這個看上去頗爲不小的空子。
“就按照先生說的辦,立刻通知相關人員來開會。”
林則徐馬上答應着,提筆去寫朱靖垣的命令。
與此同時,朱靖垣在房間裏面來回走了兩圈,又翻了翻鄭星洋的報告。
然後自言自語式的念叨:
“這兩家因爲從事的都是航空行業,所以預期收益很好,才能拿到貸款?
“在大明從事航空行業,基本都要加入航空工業協會,獲得航空行業的相關專利授權。
“航空工業協會是個半官方組織,我還是名譽會長。
“全世界航空行業的主要基礎專利,基本都在我的大明航空公司,皇家飛行機器公司,以及軍械部的手裏……”
朱靖垣說到這裏就停了下來……
鄭星洋聽到這裏,就跟着詢問:
“殿下,那我們可以聯系航空工業協會和大明航空公司,把王、劉這兩家廠子踢出航空工業協會,同時直接終止專利授權。
“他們的行爲,明前看來是合法的,您和大明航空公司作爲專利持有人,以個人身份拒絕向某個公司授權,也是合理合法的啊!”
寫命令的林則徐聽到這些話,也下意識的側耳傾聽,想知道朱靖垣會怎麽決定。
朱靖垣在想到這裏的時候,心中也确實跳出了類似的想法,但是很快就放棄了。
面對鄭星洋的建議,朱靖垣有些無奈的歎息着擺了擺手:
“我是皇子,就算是以個人名義去做事,實際上也是代表着皇家和大明朝廷的。
“下面人有怨氣,在心中罵我個人的同時,多半也會捎上父皇和朝廷。
“面對自己的百姓和子民的時候,我不能像對待西夷和外族那樣随心所欲。
“朝廷以前沒有明确說明不能做的事情,關鍵是也不違背傳統公序良俗的事情。
“我不能因爲百姓自己做了這種事情,就帶着個人情緒去處罰他們。
“不教而誅謂之虐,不戒責成謂之暴。
“先立下規矩,給出提醒和警告,然後才能按照規矩來處理違規者,也才能有收獲。
“在某種程度上講,這也是在立信。
“現在雖然損失一些金錢,但卻能保持和強化皇室和朝廷的信譽。
“這是有利于朝廷後續政策的實施和落實。”
林則徐和鄭星洋聽朱靖垣這麽說,都是本能的在自己的心中感慨,這确實是自己追随的大食親王殿下會做的選擇。
林則徐繼續把電報寫完。
鄭星洋這邊卻忍不住帶着幾分打抱不平的情緒說:
“殿下宅心仁厚,但是學生覺得,那些投機倒把的商人卻未必會感激殿下。
“甚至會覺得自己聰明,抓住機會逃掉了稅金。
“殿下要是不想辦法懲戒一下,那他們以後肯定會變本加厲的鑽空子。
“律法都是固定的,社會和工商業卻是在不斷發展的,總會有各種各樣的新情況出現。
“那些精明的商人,以後還是肯定會找到這樣那樣的漏洞的。
“完全不懲戒鑽空子的商人,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在鼓勵他們找漏洞啊!”
朱靖垣聽到這裏卻微笑着擺手說:
“星洋不需要這樣憤憤不平,我雖然不會因爲尚未确定的法律而直接去懲戒他們,但也不會就這麽放過他們。
“所謂懲前毖後,也是作爲執政者的本職。
“拟稿,以我的名義向父皇寫一份申請。
“請求大明皇家銀行、刑部、稅部、東廠、錦衣衛等相關部門安排人員,組織展開偷稅漏稅和洗錢行爲調查整治小組。
“出台臨時的治理和警示條例,向所有稅務衙門和銀行發出警告。
“所有銀行不得再經營聘禮、嫁妝、婚姻相關的貸款業務,否則以逃稅和洗錢罪論處。
“同時開始對過去三年的大額民間貸款和資金流展開全面核查。
“對今日以前發生的,不違背現有法律的避稅行爲,朝廷不會直接做出處罰。
“但無論何種方式的偷逃稅款的行爲被确認之後,無論當事廠商和個人屬于任何行業,未來三年不再享受任何稅收減免。
“所有官營和民營銀行,在未來三年内,均不得再向其本人和控股廠商發放貸款。
“除非當事人和廠商主動将過去三年偷逃的稅款全部補全。
“涉及到行業協會和專利授權的,相關行業協會在未來三年内不再返還專利授權費用。
“從現在開始,明知對方将貸款用于避稅的情況下,仍然發放貸款和接受存款的銀行。
“在已經可以确認,對方沒有将獲得貸款用于約定用途,但卻沒有追回貸款的銀行。
“全部停業整頓,直到将貸款追回,協助征繳相應稅款,并繳納足額罰款爲止。
“同時,請禮部出面調查民間在新人婚配,撫養子女,供養老人的問題上的僭越行爲。”
朱靖垣雖然願意“立信”,但不會像後世傳說中的西方人那樣追求極端的程序正義。
神州的文化傳統就是追求實質正義或者說目标正義的。
極端的程序正義,放在神州傳統哲學裏面,在絕大部分情況下可以視爲不完全正義。
程序正義可以類比“絕對公平”,無論目标狀态如何都要給與相同的對待。
神州哲學的目标是根據目标情況給與恰到好處的對待,也就是“公正”。
朱靖垣要面對的人,也都是傳統的神州大明人,也不會追求極端的程序正義。
雙方有着共同的認知,都知道大明律法的核心目标是公正。
他們都知道鑽法律的空子是錯誤的,他們的行爲就是在挖大明王朝的牆角。
朱靖垣不可能去鼓勵這種行爲,這些商人也都知道這種行爲不會被鼓勵。
皇帝不跳出法律框架直接治罪都可以算是仁慈。
雙方不任何也不相信“鑽法律的空子有利于法律完善”的這種後現代烏托邦邏輯。
朱靖垣最終的選擇也是基于“公正”。
因爲朝廷以前并沒有明确禁止相關行爲,所以現在也不會直接處罰行爲進行懲罰。
但是卻會減少本來他們可能會得到的福利和照顧。
稅收減免、經營貸款、專利返還,這些全都沒了的話,未來三年的經營會非常困難。
在平時就維持多種不屬于硬性指标的福利,獎賞給受管理的目标。
在對方的行爲确實損害了集體利益,但是卻又難以找到準确的罪名處置的時候。
就提出正式的警告,并且削減這部分半确定的福利。
同時針對這次遇到問題制定出新的規則。
仍然合法合規,還能完善規定,也能對目标起到警示作用。
這也是典型的神州傳統管理邏輯。
在這樣的基礎上,朱靖垣那給了他們一個坦白的機會。
主動坦白并補上一部分偷逃的稅款,就能繼續獲得未來的半确定福利。
實際上還能獲得另外一份隐形獎勵。
願意配合朝廷的繳納稅款的廠商,肯定能優先獲得更多的對公的商業機會。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