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二年的财政會議開完以後,北征的軍費問題就基本上算是協調完成了,接下來就是在軍事領域和政治經濟領域互不幹擾的進程。
朝廷中樞整體上還是沒有太大變動,因爲北京那邊已經設立了以郭資爲尚書的行部,再加上行後軍都督府的鎮遠侯顧成、魏國公徐輝祖,有一套完整的小的文武班底用來運轉北直隸乃至整個北方的政務,所以并不需要把整個朝廷都搬空,文官方面隻需要帶一些随駕的人員即可。
譬如金忠、金幼孜,以及楊榮等人,就要跟着一起北征。
而在臨行之前,朱棣也召見了姜星火。
當客串傳旨的朱高燧來到姜星火家裏時,姜星火等人正在吃湯鍋。
之所以在春末夏初吃湯鍋,倒不是什麽别的原因,主要是李大帥之前特意從安南托軍方的運輸船裝回來一箱菌菇,據說是當地的特産,不僅能保存,而且味道口感鮮美無比。
本來早就打算吃的,但是聽說李大帥自己都躺闆闆了,這菌菇也就不敢下口了,後來姜星火又覺得扔了實在是浪費,在确定不會緻幻、緻死後,拿來涮鍋吃。
各種菌菇的湯鍋是一鍋,有人不愛吃菌菇,就吃羊肉。
羊肉從北宋時候起,就成爲了華夏大地上最受歡迎的肉食之一,而另一鍋的湯鍋叫做紅白湯鍋,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意思是羊肉鮮紅、白菜清爽,再佐之白蘿蔔嫩滑,吃起來味道極佳,而且有補氣補血的功效。
不過雖然看起來是普通的湯鍋,但現實中很多東西還得分開來看待,爲什麽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道理就在這裏,譬如說姜星火此刻手中端着的湯碗裏裝的,看起來是一碗普通的湯,但其實是牛骨頭熬制而成的高湯,裏面放了幾根蔥花和香菇、豆腐片,看起來色香俱全,聞起來也十分誘人。
菌菇湯鍋是姜萱弄的,而這東西自然不是姜萱做的,是老和尚的指定廚師。
說實話,每次看啞叔駝着背手裏捏着一把尖刀庖丁解牛如行雲流水,姜星火都覺得,這人年輕的時候,指定是老和尚養的死士。
至于是不是,姜星火沒問。
哪怕是再親密的關系,有些事情也是不好問的,人總得有點隐私。
比如姜星火就從來都不關心,姚廣孝的情報到底是從哪來的,也不關心他的情報網被裁撤後,留了多少閑棋冷子。
朱高燧看起來心情不錯,也沒陰沉個臉,而是哼着小曲,背着手就溜達了進來。
夕陽的餘晖照在他的身上,有點長的臉和那雙狹長的眼睛,看起來都多了幾許暖意。
“這是?”
“哦,待會兒再說,正好沒吃飯呢。”
朱高燧随後把背着手攥着的聖旨扔到了旁邊的桌上,一點尊敬他父皇的意思都沒有。
“三皇子殿下來了。”
姜星火連忙将手邊的空碗遞給身旁的于謙,讓他去盛碗羊血湯。
他則笑呵呵地站起來迎向了朱高燧。
朱高燧也笑呵呵地回應道:“國師好久不見,近來過得怎麽樣啊?”
“湊合,湊合。”
兩人一同坐了下來。
朱高燧拿出一包東西拆開,抽出一顆來遞給姜星火。
姜星火笑着擺擺手:“不吃,這東西吃多了爛嘴巴。”
“管他娘的。”
非是别的,正是從呂宋等地傳入的槟榔,本是水手用來提神的,後來發現受衆竟然不少,于是漸漸流行了起來。
不過槟榔的危害,姜星火是知道的,所以下令市舶司嚴查槟榔走私,倒是沒讓《明報》大力宣傳,因爲人都有逆反心理你不讓他幹什麽,他非得要試試。
但這世界上的奇珍異寶,不論是什麽,朱高燧作爲皇子,總是能搞到的。
朱高燧嚼了兩口,大約知道這樣麻痹自己不好,直接給吐到了餐桌旁的廢簍裏,才歎氣道:“唉!自打我被抓去服苦役後,咱倆都快一個月沒見過面了。”
姜星火微微颔首表示贊同。
所謂“抓去服苦役”,指的就是追查揭帖案。
紀綱沒被砍腦袋,他交上去了幾個抓到的暴昭餘黨,既然事情被姜星火通過太學之會解決了,朱棣也懶得追究他,反正紀綱還挺好用的。
但這件事情不能不查,于是朱棣就把任務交給了整日無所事事的朱高燧。
朱高燧帶着爲數不多的人手,開始了在整個南直隸亂竄。
結果呢,不能說一無所獲吧,隻能說沒啥進展。
這也是正常的,人家又不傻,一開始沒有情報戰線對抗的經驗,落網的比較多,現在都混成老油條了,全都是單線聯系,而且組織結構非常嚴密,想要抓到這些所剩不多的建文死忠,實在是很費勁。
“先吃。”
姜星火指了指桌上的一碟羊肉,笑眯眯地招呼道:“嘗嘗味道怎麽樣?”
不管是老和尚還是姜星火,基本都不怎麽講究生活條件,粗茶淡飯也好,山珍海味也罷,都沒什麽區别,不過到了他們這種級别,吃喝穿住之類的東西,确實不用自己操心了。
姜星火有點道德潔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跟普通百姓差距很大,但有些無奈的地方就在于,哪怕是他主動要求,像是類似李景隆送的菌菇之類的各種土特産,還是會收到不少。
明初這種社會風氣,官員們非常重視這個,要是真把自己當聖人,一點往來都沒有,也不太現實。
姜星火也隻能做到逢年過節送點價值适當的禮物,但自己是不會收過分昂貴的節禮的。
這種食品類的東西,收到也不能扔了,送人份量又太小,隻能自己吃。
而這些羊肉,就是冬天的時候,朱高煦從開平送來的,還是削好了用冰塊凍起來的,到了南京也放在冰窖裏,吃起來不算很新鮮,但明顯是草原上的肥羊,跟淮西那些草場養的羊口感區别很大。
将山羊的肉切成薄片,倒入了沸水之中,慢慢咕嘟炖煮出來,除了這隻草原肥羊外,另外還準備了各式各樣的佐料和配菜。
“不錯,在南京待了好幾年,挺久沒吃到這種羊肉的味道了。”
朱高燧吃完後,輕輕吸了一口湯鍋飄出來的香氣,,滿足地籲了口氣,感覺渾身上下都暖烘烘的,仿佛整個人泡在溫泉裏似的。
“去呂宋可就沒有了。”
“今年還有就行了。”
姜星火頓了頓,才說道:“聽說你也要跟着參戰。”
“對呀。”
朱高燧無奈道:“打完這仗就放我去呂宋,老頭子這麽說的,真的假的不知道。”
“打完這仗一般還有下一仗.”
一直悶頭炫菌菇湯鍋的老和尚真相了。
好用就往死裏用,這仗打完下仗接着跟着打,上陣肯定父子兵最放心,這個道理就跟盜墓都是兒子下墓父親在上面把風一樣。
朱高燧:“.”
姜星火沉吟幾息,便岔開話題問道:“軍事上行軍打仗的具體事情,我沒你們這些久經戰陣的懂,秦、晉兩藩自不必說,不算手拿把掐,也大差不大,主要是北方的鞑靼部,伱覺得能順利赢下來嗎?”
朱高燧皺眉想了一會兒:“說實話,難說啊……鞑靼騎兵兇猛善戰且狡詐,比瓦剌部和兀良哈部強得多,基本繼承了北元的主體精銳,老頭子這次禦駕親征,還是沒完全把握的。”
“而且不是打不打得過的問題,主要問題是後勤,步騎混合的十幾萬、二十幾萬人,想要打到漠北去,後勤線拉的太長也太容易被掐斷了,就算敵人不動手,遇到點什麽不好的天氣,自己都斷了後勤線一斷,人數越多越抓瞎,那你說能帶的人少嗎?也不行,帶的人少了不見得能重創鞑靼部。”
“所以,還是怕鞑靼部帶着兜圈子,避而不戰。”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姜星火卻顯得胸有成竹地搖了搖頭,露出一絲神秘莫測的微笑。
這個笑容看起來像個智珠在握的智者,但實際上他心裏早已經笃定朱棣必勝無疑了。
在他前世的曆史上,朱棣五次北征裏,有幾次都是武裝遊行,但第一次北征,确實是有巨大戰果的,也就是永樂八年,曆史記載明成祖朱棣調集五十萬大軍(實際數目遠小于這個數字),五月八日,明軍行至胪朐河(今克魯倫河,朱棣将之更名爲“飲馬河”)流域,通過俘虜得知鞑靼可汗本雅失裏率軍向西逃往瓦剌部,丞相阿魯台則向東逃,朱棣親率将士向西追擊本雅失裏,五月十三日,明軍在斡難河大敗本雅失裏,随後揮師向東攻擊阿魯台,雙方在斡難河東北方向交戰,明軍殺敵無數,阿魯台墜馬逃遁。
第一次北征的成果是極爲顯著的,鞑靼部經過明軍的這次打擊,臣服于明朝,并向朱棣進貢馬匹。
但對草原的格局影響也很大,阿魯台實際上位控制了鞑靼部,接受了朱棣給他“和甯王”的封号,同時鞑靼部被大明給打的元氣大傷,西面的瓦剌部趁勢崛起,侵蝕滲透了原本屬于鞑靼部的勢力範圍,并且日漸做大,甚至土木之變的部分根源,也可以說是能追溯到這裏的。
如今第一次北征的時間,足足提前了六年之久,可以說極大地加快了曆史的進程。
不過結果,姜星火認爲應該是沒有太大變化的。
明軍在火器方面,顯然比他前世的曆史上要強得多了。
而伴随着明軍火器化進程的加速,騎兵在得到了充分疊代發展的火器面前,逐漸開始顯得有些乏力。
隻要指揮得當,敏銳地抓住戰機,那麽勝利一定是屬于大明的。
吃完飯,朱高燧當面宣旨。
這次之所以不是口谕,而是正式的聖旨,是因爲還帶了點賞賜。
“金羅織衣一襲,楊梅、枇杷各三筐。”
可以理解爲皇帝收到了貢品,吃不了或者想分享一下。
都是應季的水果,品質想來也是有保障的,姜星火不太懂這些水果的劃分,但口感肯定比市面上賣的要好得多。
“走吧國師大人。”
姜星火跟朱高燧一起入宮,在馬車上,朱高燧隻告訴了他一件事。
——最近朱棣很躁動。
在皇宮的廣場裏,姜星火見到了朱棣。
确實很躁動,箭靶都紮成刺猬了。
姜星火數了數地上空着的箭筒,空了三筒半,約莫七十支箭射出去了。
射過箭的人都知道,正常人别說連射七十支,就是二三十支,胳膊和手都開始不可避免的顫抖了,因爲不是随便射出去就完事了,射箭既要瞄準又要确保拉弓幅度足夠。
而且,朱棣用的還是牛角大弓,尋常人能不能拉開都是問題。
現在顯然是沒有什麽複合弓科技的,所以這種傳統弓,真就是靠力量硬拉的。
更變态的是,朱棣是全身披挂齊全,明軍将官制式的明光铠,包括戰裙、遮臂等護具在内共重四十五斤,兜鍪重七斤,護心鏡以及護頸、護肋的軟鎖甲重五斤,全套弓加箭袋重十一斤,腰刀三斤半,蒺藜骨朵三斤,上下衣服共八斤,通計八十多斤。
“陛下真是天生名将啊。”
這句話倒不是全吹,朱棣是真的能全副武裝上戰場砍人砍一天的,武力和體力如果排除朱高煦這種天賦怪的存在,那麽基本上就是第一流的。
而在南京,朱棣幾乎很少展現出他作爲當世第一名将的風采。
朱棣摘下面甲,眸子中露出了幾許難掩的兇戾。
“一想到建文這小兔崽子今天還沒找到,朕就心煩得很。”
顯然,朱棣的内心深處,對于自己馬上要離開南京,而建文帝朱允炆依舊下落不明,有些不安。
他擔憂等自己離開以後,建文帝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影響自己的統治。
雖然這種都屬于馬上就可以派兵剿滅,并且聲稱對方是僞帝,建文帝早就死了,但這種事情騙騙别人行,自己可别真信了。
總之,建文帝下落不明這件事,在朱棣心裏就像是手指甲旁邊的肉紮出來個刺一樣,沒什麽大影響,但很惡心人。
“來試試?”
朱棣把弓塞到了姜星火手裏。
姜星火試了試,換算不出來多少磅或者多少斤,但很費勁。
姜星火不缺乏鍛煉,體質算是标準的營養攝入均衡的成年男子水平,但這把弓,也就拉開一大半就到極限了。
“咻!”
箭矢飛出,五十步上了靶。
“國師射術不錯啊。”
對于文官來說,能拉開這種重弓,能在五十步距離中靶,雖然沒中靶心,但已經是非常高的水平了。
因爲如果沒有經過長時間的訓練,拿一把普通的弓,二十步能不能穩定上靶都是個問題。
顯然,姜星火的武藝水平可能在武将行列不夠看,但在文官行列裏,那就是出類拔萃。
“君子六藝嘛偶爾玩玩,不過也就是強身健體,跟陛下比不得。”
朱棣接過弓,又射了幾箭,一邊射箭,一邊嘴裏念叨不停。
“國師你不知道,建文這小兔崽子,讓朕在豬圈裏吃了好幾年的豬屎,讓朕夏天披着大棉被在北平鬧市裝瘋,朕就這麽忍下來了,才得了天下。”
姜星火随口吟道:“十年運道龍困井,一朝得勢入青雲。”
朱棣聞言一怔,躁動倒是平複了不少。
華夏的曆史文化,确實在很多時候,都認爲能夠成就大事的人,在成就大事之前,要經曆最深重的苦難的折磨,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才能成常人之所不能成。
“總之。”
朱棣把弓遞給身邊的太監,對姜星火說道:“未來朕不在南京的這段時間,已經派人去交代了胡濙,若是有建文的消息,直接報予國師你。”
“老大心慈手軟,定然是做不得這種事情的,到時候如何處置,都交由國師.若是起事了,就派兵剿滅,輿論上按下不表,若是孤家寡人,就割了腦袋送予朕。”
“好。”
不就是幹髒活嘛,換老和尚來也一樣的。
姜星火看着朱棣。
在他前世的曆史上,明成祖朱棣,是五個冰冷的文字。
作爲整個大明276年曆史裏都排得上号的狠人,他的名字可不僅僅代表着蓋世武功,更代表着隐忍。
朱棣不僅在行軍打仗的時候,能夠複刻李愬雪夜入蔡州的軍事奇迹,在大雪天急行軍後隐忍不發,包圍勸降北元部落,在積蓄力量的時候,更是能常年裝瘋、鬧市果奔、吃豬屎,這些手段無所不用其極,隻爲了給自己起兵争取時間。
坦誠的說,經過了兩年多的相處,姜星火很清楚,朱棣不僅僅是冷酷的枭雄、鐵血的名将、強勢的帝王。
朱棣同時還是一個“人”。
像是他父親朱元璋那樣,作爲自己打江山的皇帝,這對父子極少用深沉來掩飾自己,通常情況下,都會表現出自己的情緒,這是對局勢有着絕對掌控信心的體現,說穿了,就像是人很少對自己家的寵物掩飾情緒一樣。
有着絕對力量加持的朱棣,在姜星火面前,同樣會表現出諸如今天的躁動、仇恨等情緒,但這不意味着朱棣是個好被别人左右的人。
實際上,不管怎麽樣,朱棣這種集合了冷酷、嗜殺與一點點小心眼的性格都決定了,他絕不可能坐視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淪陷。
而且朱棣的野心很大,他想做秦皇漢武都做不到的萬世霸業。
朱棣認爲,隻有自己做了皇帝,才能讓大明成爲這世界上最強大的存在,也隻有“治隆唐宋遠邁漢唐”的蓋世功業,才能讓朱棣心安理得地到了地下對朱元璋說,這個皇位就該自己坐。
現在朱棣雖然已登基數年,從燕王成爲了一國之君,但他仍然沒有停止過這個夢想,而且越來越堅定了信念。
“國師,除了建文的事情,朕臨行前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托付給你。”
朱棣的面色有些凝重,他對姜星火說道。
朱棣信任的人有很多,在這些人裏面,姜星火并不是他最交心的人,但毫無疑問,真到了有棘手事情的時候,朱棣第一個願意相信的,就是這位自己從诏獄裏請出來的國師。
“陛下請講。”
“之前你說要清理勳貴豪強的非法田産,朕打算動一動恩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