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劉備能生出劉禅,那我生出這小子來也很合理吧。”
看着已經三十四歲卻依舊有些“地主家的傻兒子”模樣的小兒子,胡季犛在内心如是安慰自己。
“父親,國子監的王祭酒今日喚我們過去,說宮裏有旨意,允我們一道正式起行去江南。”
這件事倒不是什麽秘密,隻不過因爲年前事情太多,加上年後諸事紛擾,這才推遲到了現在,不過胡漢蒼既然這麽興高采烈,自然也是有緣由的。
胡季犛轉念一想,便明白了過來,反而笑道:“吾兒有福。”
胡漢蒼一怔,胡元澄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胡季犛也沒忙着說什麽,而是給胡漢蒼同樣擦了擦身子,噴了香水,随後才放下手帕,說道:“前陣子董貝州過世了。”
“最近我身子骨也不大爽利,本以爲過了冬就好了,可這一開春,反而有些沉疴複起。”
見兩個兒子想要說些關切的話,胡季犛擺了擺手,隻道:“人這一輩子呢,生老病死,就是如此,我于國有過大功,也犯過大錯,但無論如何,秉持己心,我是問心無愧的.所以倒也沒想其他,安南國往後如何,跟我們胡氏一族,也再無關系,明白嗎?”
見兩個兒子點頭,胡季犛方才繼續說下去:“我放心不下的,其實就是你們兩個。”
“自古亡國之人,極少有能如我等一般活的還算自在的,這既是大明的胸襟,也是人家确實不屑于把我等如何,所以如今成爲大明的子民,就好好爲以後的事情做考慮我生兒子晚,你們倆都才三十來歲,以後的路還很長。”
“我本以爲你們前半生享盡了權位富貴,會受不了來大明這裏的落差,如今看來,倒是多慮了,雖然生活上面,沒那麽優渥了,但大明的風貌人情,終歸是安南所無法媲美的,換個環境,對伱們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以後的事情,終究是要靠你們自己。”
胡季犛歎息一聲,看着胡元澄道:“還記得當年我寫給你的詩嗎?”
胡元澄點頭道:“天也覆,地也載,兄弟二人如何不相愛?”
胡季犛拉過長子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隻說道:“苦了你了。”
“以後胡氏的一切,都要重新奮鬥,但是爲父相信,你一定有辦法改變這些狀況。”
“嗯。”
胡元澄微微颔首,神色肅穆:“父親請放心,交給我。”
“你有信心就好。”
“那我呢?”
胡漢蒼等了半天,見父親沒說話,主動問道。
“你就這樣就行。”
胡季犛意味深長地說道:“劉禅能活得好,就是因爲他沒心沒肺,不管是不是裝的。”
“此去江南,多驚歎些便好了,遇事不要藏在心裏,剖開心肝給人看,皇帝方才放心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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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北上的解缙自然是不可能從鴻胪寺趕過來了。
沒能順利下值回家的郭琎,路走到一半,忽然猛地一激靈。
他娘的,不對啊!
姜星火糊塗了,他也糊塗了,竟是都忘了解缙已經不在南京這一茬。
于是,郭琎又半道調轉回來,剛回衙門,便見姜星火在等他。
顯然,姜星火也意識到,自己下意識地讓人去尋解缙的命令,下達錯誤了。
“你倆晚上有事嗎?”
剛回來的郭琎,和正準備鎖房門的柴車,聽了這話,先是短暫地面面相觑,随後就是齊齊搖頭。
開玩笑,國師既然這麽問了,那有事也得沒事啊。
“回屋裏換衣服。”
衙門的值房裏都是标配衣櫃的,裏面自然有可供替換的便服和備用的官服.額外提一句,官服除了朝廷提供的,其他都得自己花錢置辦,所以有的官員隻能租官服。
三人各自換了身普通士子的衣服,頭戴四方巾,又裹了層棉圍巾。
四方巾,亦名“方巾”,是明初符合官方頒行标準的一種方形軟帽,爲職官、儒士所戴的便帽,以黑色紗羅制成,其形四角皆方,頗爲流行。
之所以流行,除了這種帽子模樣還算不錯以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明初服飾規定嚴格,執行的也嚴格,而戴四方巾這種巾帽,服裝可随便穿着,沒有那麽死闆。
至于圍巾,尤其是男性圍巾,倒還真是最近的風潮,看樣子朝廷也不打算單獨出一個對圍巾的專項規定,所以也日漸流行了起來。
圍巾這玩意在華夏古代早已有之,叫法很多,關于圍巾的各種叫法有“風領”、“項帕”、“擁項”、“圍脖”、“回脖”等等,但基本都是女性向的用品,直到現在江南棉紡織業的大規模興起,又保暖又體面的棉質圍巾以市民們能夠接受的價格出現以後,便愈發被社會所接受了。
“拉起來,把嘴巴鼻子遮住。”
姜星火示意兩人跟他一樣,用圍巾把自己的下半張臉捂得嚴實一點,姜星火的意思自然是讓他們注意保暖,但兩人卻以爲是避免讓他們被人認出來。
見姜星火出值房的門了也沒說去哪,郭琎和柴車也不問,就是一路在研究這圍巾怎麽能捂得嚴實一點的同時,不影響他們的呼吸。
“走吧。”
直到離開衙門上了馬車,姜星火才讓王斌帶他們往秦淮河的方向走,解釋道:“咱們現在的身份是落第的舉子,記住了嗎?”
經濟方面關于四腳賬、寶鈔、錢莊這些事情,姜星火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查,今晚便是帶着這兩個小弟了解一下最近大明士林間和市井間的變化了。
不多時,馬車便停在了一處茶樓前。
王斌掀開簾子請他們下車,随後就不管了,安全方面自然有幾名作尋常打扮的武士已經跟了進去,既然是随機挑選的地點,姜星火又明确表示不要消費标準太高,那麽自然是不會出意外的.後面的馬車裏還塞了好幾個壯漢呢,但凡有點風吹草動,裏面的護衛支撐片刻,後援就到了,而且秦淮河沿線,是五城兵馬司的重點巡視區域,巡邏的兵丁到處都是。
雖然姜星火三人是尋常舉子打扮,而且同行的人并未跟他們同時出現,但門口的迎客小厮卻并未怠慢,搭着毛巾,恭敬地将姜星火三人送進茶樓内。
選大堂還是雅座,倒也沒有誘導安排的意思,任憑三人自選。
姜星火坐在靠窗邊的位置上,招手喊夥計過來點菜。
夥計殷勤地應聲而來:“幾位公子需要什麽?”
“先上幾碟小菜,再來一壺酒。”
當夥計摸出菜單的時候,三人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姜星火摸了摸腰間,顯然,他是沒有帶錢這個習慣的。
郭琎也摸了摸衣袖,他倒是帶錢,但他換衣服了,荷包沒換過來。
柴車見狀,默默地承擔了一切。
也不知道是很入戲,還是确實沒啥錢,總之,柴車從荷包裏掏錢的時候,隐約有幾分嘴角抽搐的意味。
但是既然柴車适時地掏出了幾十個大子放桌上,夥計眼睛登時亮堂了許多,連忙問道:“好嘞,幾位公子要什麽酒?”
小菜之類的,大衆口味比較一緻,就算有個别不喜歡吃的,一般讀書人也都不會計較,夥計自然可以給他們随便上,但酒就不一樣了,口味差異太大,随便上給上錯了,那理論起來不僅說不清,而且夥計背負的責任很大。
以前也不是沒有人讓随便上,結果上了以後不知道是價格不滿意還是口味不滿意,最後又鬧的大了,惹來老闆認賠了事,畢竟對于這種茶樓來說,隻要不是很過分的事情,那麽爲了不影響人氣和營業,都會選擇息事甯人的。
“最近什麽酒水賣得好?”
夥計笑容滿面:“自然是白酒了,隻不過有點烈,不知道幾位公子喝不喝得慣。”
“白酒都有什麽種類?”
“仙家釀、白雲泉、南燒酒、蕩口子、消腸斷這種類齊全着呢。”
“那就給我們拿一壺白雲泉吧。”
“好嘞,幾位公子稍候片刻。”
不過也是,其實姜星火想想就知道爲什麽最近白酒賣得好了,雖然白酒以前不太受歡迎,屬于是底層河工用來禦寒的,但是經過工坊加工處理後,味道就好很多了,也沒有那麽烈,更容易被大衆所接受,而且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大明,其他酒水也不是很好搞到。
在現在的大明自然不禁止私人釀酒,甚至上至勳貴朱門,下至民間大戶,都有互相攀比誰家自釀酒水更好的風俗,但這種私家酒,跟市面上流通的酒還是不一樣的。
“知道爲什麽白酒賣得好嗎?”
從下面揭開圍巾,磕着端上來的瓜子,姜星火問道。
柴車想了想,說道:“跟酒稅有關系?”
“對。”
“洪武開國的時候,酒稅政策跟現在不一樣,這個你們知道吧?”
這裏其實有個說法,相比宋朝酒稅占到全年總收入約十分之一,和元代酒稅占到總收入約七分之一,明朝的酒稅在賦稅占比中的比例相當低,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爲洪武開國的時候,爲了避免消耗糧食,是嚴格執行禁酒的。
一般傳統釀酒都是“以曲定酒”,也就是說酒曲是釀酒的關鍵,譬如宋元,都是通過官方制曲以及對曲榷酤征稅,從而收取酒類專營商品稅,而老朱也是這個思路,通過限制酒曲原材料來避免糧食被消耗在釀酒中,以至于富人每日飲酒、窮人食不果腹。
郭琎回憶道:“太祖高皇帝彼時下旨:餘自創業江左十有二年,德薄才菲,懼弗勝任,但以軍國之費,不免科征于民,而吾民效順,樂于輸賦,固爲可喜,然竭力畎畝,所出有限,而取之過重,心甚憫焉,故凡有益于民者,必力行而又申告之。
以民間造酒醴,糜費米麥,故行禁酒之令,今春米麥價稍平,予以爲頗有益于民,然不塞其源而欲遏其流不可也,其令農民今歲無得種糯,以塞造酒之源,欲使五谷豐積而價平,吾民得所養,以樂其生,庶幾養民之實也。”
老朱的聖旨,一如既往的實在,從自身出發,把禁酒的來龍去脈給百姓講的清清楚楚,可謂是語重心長。
實際上,老朱這個想法是好的,但是實踐效果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不太行,任何時代,官方禁酒基本上都是越禁越多。
甚至還有一件事,被記錄進了《明史》的胡大海列傳裏,“初,太祖克婺州,禁釀酒。大海子首犯之。太祖怒,欲行法。時大海方征越,都事王恺請勿誅,以安大海心。太祖曰:‘甯可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竟手刃之。及關住複被殺,大海遂無後。”
這段記載的真實性,是存疑的,但從這裏也可以看出來,老朱禁酒的态度相當堅決。
姜星火揭開圍巾,嘗了一筷子剛端上來的熱菜,說道。
“實際上,随着農業生産的恢複,考慮到民間大量的反對聲音以及屢禁不止的私下販賣,大明又不會因爲釀酒的這點糧食而造成饑荒,禁酒令确實沒有繼續維持下去的必要,于是太祖高皇帝就廢除了開國時候的禁酒令,但同時不再進行酒類專營,也就是榷酤制和買撲制,酒曲征稅的話,每塊酒曲大緻征收才100文而已這就造成了酒業極爲發達,不僅城池酒樓酒肆林立,就連鄉鎮村落釀酒作坊和燒鍋也是遍布。”
這個是有說法的,洪武二十七年,老朱認爲海内太平,思與民偕樂,于是命工部建十酒樓于江東門外,有鶴鳴、醉仙、讴歌、鼓腹、來賓等名,诏賜文武百官鈔,命宴于醉仙樓,這些官營的大酒樓,現在都經營的相當不錯,是官員富商們高端宴會的首選。
“而白酒的酒曲,比米酒的酒曲要便宜的多,估摸着每塊酒曲可能也就十幾文。”
這是因爲,米酒的酒曲主要用于釀造米酒和黃酒,通常采用稻米、糯米等爲原料,白酒的酒曲采用的原料則主要爲小麥,在大明,稻米、糯米的價格,是高于小麥的,而且糯米的價格,更是比稻米還要高得多,偏偏好酒的酒曲,基本都是要用糯米的。
因此,如果是私家釀酒,那麽酒曲的征稅,自然可以忽略不計,畢竟産量小。
但對于大的酒場來說,在按規定交稅的同時,肯定是要盡量多賺錢的,所以白酒交的酒曲稅,就遠低于米酒和黃酒。
如今百姓能夠接受白酒,那麽酒場自然會加大力度生産白酒,雖然賣的便宜,但交的稅要少得多,薄利多銷總有得賺,還能打入“下沉市場”。
郭琎和柴車,看着桌子上的菜,有點着急,可國師之前的命令實在是有點奇怪。
柴車問道:“我們能把圍巾摘了嗎?”
姜星火一愣,隻道:
“摘啊,也沒人認識(你們)。”
“.”
姜星火不是很餓,他出來的目的也不是吃喝,所以看着他倆喝酒吃菜,自己浏覽着菜單。
菜單上的酒類确實不少,葡萄酒、梨酒、棗酒、蜜酒、樹汁酒、椰漿酒,除了北方常見的馬奶酒這裏沒有以外,基本上市面上該有的都有了。
“所以,您覺得酒稅,其實有搞頭?”
又吃了兩口,郭琎才回過味來。
姜星火笑了笑,說:“看情況。”
老朱的很多制度,在姜星火看來,都有矯枉過正的嫌疑,或者說,過于理想化了。
實際上,不管是在什麽時代,重要的專營商品,由國家進行征稅,都是沒問題的。
老朱隻看到了宋元時期商品專營榷稅的危害,卻并沒有意識到,對于國家經濟,尤其是大明這種在不斷發展的經濟體而言,這些專營商品所能帶來的利益。
其實說的不好聽點,在姜星火前世的曆史上,大明爲什麽會滅亡?原因很多,但歸根到底其實就是兩個字,沒錢。
大明要是有錢,就不需要加“三饷”從貧苦農民頭上刮油水,就不會導緻“爲了鎮壓農民起義加稅而導緻更多農民起義”的惡性循環。
爲什麽李自成可以輸很多次,孫傳庭一次也輸不起?原因就在這裏了。
不過是否要重新恢複酒類的商品專營稅,這件事情,還在姜星火的考慮中。
利弊其實也很清晰,恢複的利處的話,那就是每年财政收入能多一筆錢,弊處的話,民間的酒類經營肯定會遭到打擊,還會帶來私販酒水的問題,增加監管成本。
這種選項,屬于可選可不選,全看未來有沒有這個财政需要。
如果财政緊張,那恢複酒類專營稅也就恢複了,民間肯定不樂意,但阻力也不會太大。
就在這時,茶樓裏又來了一群讀書人,姜星火默默地把自己的圍巾拉了上去。
之所以選擇這種消費水平不高不低的茶樓,而不是消費水平更高的酒樓,就是因爲讀書人,一般都是有點消費能力,但消費能力又不是那麽高的,自身沒有太多收入,主要靠家裏供給。
所謂“在家靠父母,出門靠父母打錢”,大抵如此。
因此,如果不是那種打腫臉充胖子或者确實是家裏有實力的富哥,肯定不會選擇鶴鳴、醉仙這種工部官營大酒樓,聚會大多選擇在相對幽靜、消費不算高的茶樓。
畢竟茶樓跟酒樓的區别,并不在于“茶樓有沒有酒,酒樓有沒有茶”。
如果消費層級再低一些,那就是尋常市井百姓比較熱衷的酒肆了,那裏會相對吵鬧、混亂一些,到處都有“五魁首啊六六六”的行酒令聲音,士子一般不喜歡去這種地方。
所以說,想要大概了解一下士林間的思想動态與民間的情況,那麽在茶樓裏坐會兒,是個不錯的選擇。
不出意外,在可供選擇位置有限的情況下,這群士子選擇了靠窗的這片區域,也就是姜星火他們的鄰桌。
“速度快點,待客的時辰要緊。”
臨桌出手顯然很大方,掏錢的士子擺了擺手,讓夥計退下。
夥計樂颠颠拿了錢跑去廚房催促了,不過片刻功夫,夥計便捧着托盤上菜了,熱騰騰的小蒸籠、小米粥等吃食擺滿了一整張桌子,姜星火掃了一眼,确定這裏賣的菜式果然和後世的差不太遠。
而且,味道很香。
隔壁桌的士子這才動筷子夾了塊豆腐,細嚼慢咽了一番。
末了,又夾了一塊糖醋魚。
“這邊的倒是簡單。”
有人狀若無意地提醒。
聞言,他們頓時明白了意思。
看了看姜星火這桌,就三個冷碟,兩個熱菜,再加上一壺酒,若是正經地吃頓晚飯,顯然是不夠的。
再加上三人衣着雖然不算寒酸,但也稱不上有多講究,所以天然地就認爲,這桌應該都是寒門學子,家境貧苦,來這兒消費,也僅僅是維持一個最低标準罷了。
但是出乎姜星火意料,他本以爲按照最近翻閱的市井流行話本的套路,會被嘲諷兩句,可鄰桌的士子,反倒熱情地招呼他們,問是否要一起。
看來大明的世風還是挺積極向上的。
總之,這群愛熱鬧的年輕人,即便被婉拒了,也沒有出現所謂的“惱羞成怒”之類的話本劇情,反而都大咧咧地笑笑,然後繼續自己吃喝、交談。
姜星火默默喝了口水潤喉嚨,然後沖着郭琎和柴車使了個眼色,讓他們繼續觀察。
雖然有茶樓裏自帶的二胡bgm的幹擾,但畢竟是鄰桌挨得近,而且這些年輕士子說話時也沒有刻意控制音量,所以姜星火聽得還是挺清楚的。
“今日陳兄一道出來,我是沒想到的。”
“方兄難得出來逛一趟,我豈能不陪着,反正今年也落第了。”
姓陳的看起來倒不是悶,而是比較專注于讀書,這時候含笑答道,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有幾位高中的同鄉,這時候倒是比我們熱鬧的多。”
幾人隻是沉默,沒人抱怨說考試有什麽黑幕之類的,今年甲申科,在《明報》上公示了不少卷子上的文章,從一甲到三甲都有,硬實力在那擺着,确實非常公平公正了,考不上是因爲他們水平和發揮、準備都差了些。
“唉,聽說朝中有南北分榜的打算。”
姓方的便是付錢的那位士子,這時候自斟自飲,說道。
方姓士子的話音剛落,對面的人便擡起頭來:“要我說,提議這麽幹的,真是蟲豸。”
姜星火:“.”
旁邊的士子連忙道:“話也不能這麽說。”
大明雖然沒有輕易因言獲罪的說法,私底下痛斥朝堂上竊據高位的蟲豸也沒什麽,但這裏畢竟是南京城,天子腳下,他們這些外地進京趕考來的,還是要注意一點的。
顯然,從這些人的口音能聽出來,以江西人居多,然後就是浙江人和南直隸(江南)人,這三個地區,也是大明的“科舉大省”。
“南北分榜也不是沒有好處,最起碼,以前那種南北榜的事情就不會出現了,隻要對于我們來說,總得登榜人數沒有大的變化,那麽就算南北分榜,又有什麽幹系呢?”
“今年甲申科登榜四百餘人,是國朝用人所需,若是平常年份,便是二三百人也不奇怪,要是南北分榜的話,還能給南方二三百人的名額,那确實沒關系,就怕.”
“就怕什麽?”
“就怕一共二三百,北方占了一半,那可就難了。”
“那可不是嘛你們不曉得,在我們江西,想要考出來有多難。”
浙江和江南的舉子,其實是曉得江西的地獄難度的。
這麽說吧,在浙江,你九年(三屆鄉試)能考上舉人的水平,可能在江西考個秀才都會翻車。
正是因爲江西文教水平高,讀書人口基數大,所以才會卷到這種變态的程度。
但這種内卷,其實在現行的科舉制度下,是有利有弊的。
明代鄉試錄取的人數,通常由朝廷按照各布政使司人口和文教情況分配,通常從數十名到一百多名不等,每次鄉試全國錄取總額約爲一千人至一千二三百人,按照統計學分析,明代中葉的全國鄉試錄取率維持在4%上下,明代中葉以後,也就是嘉隆萬大改革爲了控制冗官,錄取率進一步降低,到了3.1%左右(因爲考進士的舉人不止一屆,時間久了會堆積出相當數量考不上進士卻一直在考進士的舉人,通過提高會試錄取率、降低鄉試錄取率,再加上自然死亡,就能慢慢消化掉這批人),單就錄取率而言,舉人可以說是科舉中最難的一關,因而民間也有“金舉人、銀進士”之說。
而對于江西的士子來說,有時候考進士,真就沒考舉人難
舉人的名額,對于江西是有限制的,江西那麽多考生,每年能考上的就一百來号人。
但進士可沒有,進士從原則上來說,是不看你籍貫的。
因此,南北分榜,必然觸及到江西籍考生的利益。
年輕人嘛,總喜歡暢談這些事情,鄰桌的士子們又順着這個話題聊了下去,基本上都是“如果我是姜星火我會如何弄南北榜”這種。
隔壁桌的姜星火默默地記了下來。
士子們不一定有多少見識,說的東西也基本以想當然爲主,但這種來自于真實利益相關方的反饋,确實也是政策實施的必要考察。
之所以不敢輕易動科舉,就是因爲這是關系到整個官員隊伍的事情,牽扯太大,必須要做好完全的準備才能動。
而且即便是動,也要兼顧好目前大明确實存在的南北撕裂,以及南方士子的現實利益。
但不管怎麽說,南北分榜這種事情,既然是前世大明确實執行下去,而且一執行就執行了上百年的政策,那就說明确實是有必要且行之有效的,隻不過在具體的“度”上面,需要仔細考量。
而接下來,随着吃的差不多了,隔壁桌又開始喝上了。
幾杯酒下肚,話題就敞開了許多。
“你們說現在讨論的挺熱鬧的《王制》,下一屆科舉會不會當考題啊?”
“我看這種熱門的,大家都猜得到,定然是不會當考題的,不過這《王制》的研究受到國師的重點支持,倒是别有深意。”
“什麽深意?”
“還能有什麽深意?自然是托古改制了。”
姜星火悄悄地豎起耳朵,心想:“喲呵,還都挺懂。”
他正猜測之際,對面的人突然扭頭沖他問道:“這位朋友似是聽到了,莫不是也對《王制》感興趣?”
聞言,坐在姜星火左右的郭琎和柴車,紛紛露出驚訝的神色,随即齊刷刷地将目光投射過來。
“這個.”
郭琎遲疑了,他倒是想替姜星火擋一擋。
姜星火隻是擺擺手,低調地說道:“略懂,略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