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試結束後上榜的叫做貢生,而會試的排名,通常跟接下來的殿試不是完全一樣的。
當然了,排名不見得一樣,可人卻都是同一批人,因爲這裏有個默認規則,即貢士在殿試中一般不會被黜落下榜,所以隻要在會試裏考中了貢生,那麽基本上就能保證成爲進士了。
但會試的前幾名,卻不一定能在殿試裏,同樣拿到前幾名。
殿試,是由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畢,次日讀卷,又次日放榜。
但會試甲榜排名的内容,卻關系到皇帝對于新科貢生們的印象。
因此在夫子廟貢院,甲榜除了前五名都填完後,衆位同考官立刻圍住了甲榜,認真地看起來,尤其是那些有利益關聯的,更是看的分外仔細。
這裏就有個說法,那就是二月二十八或二十九日辰時,會開始準備放榜,但在放榜之前半天,外頭的人,其實就已經知道了誰榜上有名了,會先一步吹拉彈唱找中了的舉子讨喜錢去。
這裏面默認的規則就是,甲榜一般填完了,給同考官們看到了,就會提前半天時間洩露出去了,屬于潛規則,大家都知道,但是沒人管,因爲到了這一步,甲榜是不會變的了。
但眼下甲榜沒填完,也沒到潛規則的洩露時間,所以外面的舉子,尤其是考了幾次卻都落榜的老油條,更是眼睛瞪得老圓,等着貢院的一舉一動。
榮國公姚廣孝和禮部侍郎宋禮一同離開了貢院,這一路上,幾乎所有知情的人都會對他們投去好奇和探詢的視線。
而當兩人踏足皇宮時,周遭的目光就愈發炙熱起來。
隻能說,人人都有吃瓜之心。
“恭賀陛下取天下之才!”
姚廣孝作爲主考官,首先上前行了禮,然後宋禮緊随其後。
而此時的奉天殿内,六部尚書和姜星火也在。
“平身。”
朱棣笑吟吟地讓大夥兒平身,永樂二年的甲申科是他登基後的第一屆科舉,意義自然非同一般,而他本人看着甲榜的名單,也頗有種李世民當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快感。
不過看着看着,朱棣的眉頭就稍稍皺了起來。
朱棣掃視衆臣一圈:“朕近來聽聞一事,據說江西有許多舉人,紛紛趕赴京師應試,以至于江西的會館都擠得人沒個落腳的地方。”
朱棣話音剛落,刑部尚書鄭賜便站出來:“回禀陛下,确有此事!江西各縣的考生,都集中到京師,人數頗爲可觀。”
朱棣若有所思,旋即看向姚廣孝:“這名單上的江西籍貫考生,數量确實有些多了啊。”
姚廣孝忙道:“臣已經統計清楚,甲申科預計登榜貢生四百六十人,其中一百一十七人爲江西籍貫。”
“江西文風鼎盛,本就是科舉大頭所在,這也是難免的國朝有法度,既然是統一規定,總不能因爲江西考中的多,就區别對待。”
吏部尚書蹇義這時候也說道。
蹇義說的也沒毛病,既然統一劃線了,那就按一緻的規則來,江西考上的多是人家有本事,不可能說特意針對江西籍貫的考生。
不過在明初,江西的考生确實數量又多,質量又高,從元朝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科舉大省,這種情況一時半會兒是改變不了的。
朱棣也想讓北方的舉子多一些,問題是,北方的人口基數和教育水平就擺在那裏呢,科舉上的表現,确實不如南方,更别提跟江西比了。
但這個數字,還是令朱棣不太滿意。
“北方舉子,隻有寥寥數十名登榜嗎?”
“陛下,不能再來一次南北榜了。”
忠誠伯茹瑺苦口婆心地勸道。
聽到“南北榜”這三個字,從洪武時代走過來的老臣們,對這件距今不過六七年的事情,可謂是紛紛悚然。
南北榜,明初著名政治事件,影響力絲毫不遜色于洪武四大案,更有人将其稱爲第五大案。
起因是洪武三十年的科舉,朱元璋選擇了八十五歲高齡的翰林學士(翰林院最高長官)劉三吾爲主考。
劉三吾,自号“坦坦翁”,元末時就曾擔任過廣西提學,是學政系統的資深大佬,在大明建立後,大明的科舉制度條例就是由他制訂的,老朱的《大诰》也是由他作序的,是當時無可争議的士林領袖,朱元璋選擇他,其實就代表着,對這次科舉,投入了很多的期待。
但劉三吾讓他失望了。
丁醜科殿試,陳爲第一,取錄宋琮等五十一名舉子,因爲全部爲南方人,引起了當時廣泛的輿論争議,這個結果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南方經濟、文化比北方發達的實際情況,但是北方人一名未取,卻有些難以服衆。
會試落第的北方舉子因此聯名上疏,跑到禮部鳴冤告狀,告主考官劉三吾偏私南方人,更有北方舉子沿路喊冤,甚至攔住上朝的官員轎子告狀,整個南京城裏流言四起,有說主考貪污受賄的,有說主考官地域歧視的,動靜鬧得太大,以至于先後有十多名監察禦史上書,要求皇帝徹查此事。
老朱下令組成了十二人的調查組進行調查,調查組的結果是以考生水平判斷,所錄取五十一人皆是憑才學錄取,無任何問題,結論出來,再次引起各界嘩然,落榜的北方學子們無法接受調查結果,朝中許多北方籍的官員們更紛紛抨擊,要求再次選派得力官員,對考卷進行重新複核,并嚴查所有涉案官員。
因爲事情鬧得太大,老朱也知道不僅僅是科舉本身的問題了,所以最後又一次舉起了屠刀,把主考官和調查組都給解決了,用以平息民憤,然後老朱在六月重新進行殿試,欽點韓克忠爲狀元﹑王恕爲榜眼,焦勝爲探花,而這次錄取的六十一人,全都是北方人。
這就是著名的南北榜事件。
南北榜事件,也是明代中葉開始的全國分卷考試的主要誘因,其實單就人才選拔的角度來看,本來不應該有地域之分,但若從朝野穩定的角度,又必須做到相對均衡。
因此,在姜星火前世的曆史上,仁宣兩朝,就采取了南北卷和南北中卷兩種方法進行科舉取士,仁宗朝是“南士六分、北士四分”,宣宗朝則是“南北中三榜”。
但在永樂時期,還是維持着全國統一會試的現狀。
而南北榜事件雖然理論上隔了三朝,但實際上距今不過六七年,在場的六部尚書,基本都是親身經曆過的,科舉這種事情實在是太過于敏感,而朱棣在北平生活了十多年,是正經的北方人,在這件事情上的立場不問可知他當然是希望北方的舉子多上榜的。
朱棣笑了笑,忽然向姜星火問道:“國師覺得南方登榜的舉子多好,還是北方登榜的舉子多好。”
姜星火正色道:“科舉重在公平,南方舉子真才實學考出來的,水平強,人數多一些也正常,不過公平有一條線畫下來的絕對公平,自然也有兩條線乃至三條線畫下來的相對公平。”
這話一出,滿場嘩然。
朱棣也是愣了一下,他倒不是吃驚姜星火支持南方舉子的公平上榜,而是姜星火話語裏的其他意思。
朱棣的眉毛挑了起來,盯着姜星火看了片刻後,輕咳一聲,朗聲道:“既然國師這麽說了.那就請國師仔細講講,怎麽畫兩條線、三條線?”
衆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到姜星火身上。
姜星火心說,早來晚來都是來,南北分卷考試是彌合現在大明南北撕裂情況的良好工具既然玩家水平不一樣,玩不到一塊去那就弄兩個、三個服務器就好了。
姜星火也不慌亂,沉聲道:“南方經濟發達,文教亦是興盛,這是從宋朝建炎南渡開始,曆經數百年形成的既定事實,大明立國如今不過三十餘年,就算再有個三十餘年,也改變不了這種情況,而全國統一會試,雖然對考生來說都是公平的,但因爲南北文教水平差異,所以也是另一種層面上的不公平,這一點想必陛下也能感受得到。”
朱棣連連颔首道:“不錯,朕亦是好讀書的,可惜北方就沒什麽好老師。”
這話乍一聽挺有道理,但仔細咀嚼起來,就發現有點不太合适——你是武夫啊,你啥時候愛讀書了?
不過皇帝給自己臉上貼金,那是因爲馬上要殿試了,皇帝作爲實際上的殿試主考官,不管有沒有水平,都得表現的有水平一些,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關鍵在于姜星火接下來說的話。
“南北榜。”
蹇義忍不住瞥了茹瑺一眼,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
朱棣的表情更精彩,他眯着眼看着姜星火,似乎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岔了。
不過姜星火嘴裏的南北榜,那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南北榜。
姜星火卻毫不猶豫地迎着衆人的注視,朗聲道:“陛下,甲申科結果不易改動,但大明确實可以試行南北榜制度,科舉之士,雖須南北兼取,而南人善文詞,北人厚重,比累科所選,北人僅得什一,非公天下之道,往後科場取士,以十分論,可南士取六分,北士四分,分卷考試。”
南北榜制度,顯然是很符合朱棣心意的,因爲朱棣想要讓自己北方老巢的士子,更多地出現在廟堂上。
但這話朱棣不好說,今日姜星火提出來,朱棣自然是喜上眉梢。
不過朱棣還是矜持的,知道這種事情關系比較大,一時半會兒定不下來,所以輕咳了一聲,隻說道:“國師的主意不錯,不過科舉取士畢竟是大事,是否試行南北分開取士,還需細細商量。”
大臣們都松了一口氣。
他們早就習慣了每次姜星火充滿了革新精神的建議了,不過這次皇帝沒有馬上采納,就說明了這事雖然很重要,但是.不急。
不過這次倒也不算廢話谏言——至少姜星火接下來的回答,聽起來比較像那麽回事。
“也可行南北中三榜,北榜即遼東、北直隸、山東、河南、山西、陝西;中榜即四川、廣西、雲南、貴州。”
分榜取士這個辦法,是姜星火前世宣宗朝對于科舉制度的解決辦法,後來推行了很多年,實際效果很不錯,因此聽起來就挺合理的。
這樣做,可以使得科舉制作爲中樞朝廷用來控制、調節地方利益均衡的政治手段,增強大明帝國的向心力,維持内部各行政區域之間的相對公平。
朱棣點了點頭,但并未馬上表态,而是細細地看起了甲榜。
“第六名王訓、第七名王直都是江西人。”
“前五名待選的,也都是江西人。”
朱棣微微蹙眉,但并沒有馬上發作,因爲建文二年那一屆科舉,一甲三名是江西人,二甲頭名和第二名也是江西人,雖然讓其他地方的舉子眼紅,但江西人能考是事實。
既然是姚廣孝選出來的,那肯定是有真才實學的,說明這五個江西人就是這一屆才學最佳的。
而事實上就是這一屆科舉的結果,跟姜星火前世的結果并沒有任何區别,不管誰當主考官,隻要按程序進行公平選擇,那麽最後脫穎而出的就是這幾個人。
沒辦法,是金子總會發光的,這種級别的學霸,肯定不會因爲姜星火選擇重點考《春秋》和《荀子》就發揮失常,人家都是早有準備的。
“曾棨、周述、周孟簡、楊相、宋子環。”
姚廣孝道:“這裏面還有個說法,曾棨是周述、周孟簡兩人的老師,而周述、周孟簡則是族親兄弟。”
“咳咳。”
宋禮也補充道:“楊相是楊士奇的從侄(族兄弟的兒子),比楊士奇小十三歲,今年二十五歲。”
朱棣嗯了一聲,隻道:“國家取才倒也不避諱這些,想來既然把楊相推薦上來,那看的就不是楊士奇的面子,而是此人确實有真材實料,朕是信你們的,不用解釋這些,隻是宋子環卻是個有趣的人,此人頗有詩才,可惜朕不想用詩才取人。”
朱棣轉向姚廣孝:“榮國公覺得該選哪個做會元(會試第一名)?”
“回禀陛下,臣認爲,楊相,當爲會元。”姚廣孝躬身道。
朱棣微微皺眉,姚廣孝這個建議不符合他的初衷,但朱棣轉念一想,這個結果已經不錯了,反正會試的排名,跟殿試還不是一回事,所以朱棣略一沉吟,淡然道:“既然榮國公作爲主考官堅持,那便如此辦吧,剩下的按考官的建議來排序即可。”
朱棣說着頓了頓,又叮囑道:“不過此事切記保密,不要洩露出去。”
“臣遵旨!”幾人拱手道。
朱棣又将視線投向姜星火:“國師,依伱看來,此次殿試的第一名該是誰?”
會試的排名,還是主要按照主考官的意志來排序的,但殿試,基本上就是以皇帝的意志爲主了,皇帝相中哪個人,就讓哪個人來當狀元,并不是一句玩笑話。
殿試的時候,皇帝确實會傾向于長得帥的。
“全由陛下聖裁吧。”
姜星火翻了前五名的卷子,策論寫的都不錯,對于現在大明開展的變法改革,都有自己的一套觀點,不見得是什麽治世能臣,但最起碼見解都在線,所以選誰其實都一樣。
衆人聞言紛紛點頭,殿試是皇帝的權力,不管最終怎麽選,讓皇帝自己玩,下面的人就不會出事。
朱棣也是捋須微笑,顯得頗爲滿意。
待衆人離開後,朱棣把金幼孜單獨喊了過來,問道:“你覺得榮國公的排名如何?”
金幼孜想了一番後,道:“啓奏陛下,臣覺得,楊相爲會元或許可以,但爲狀元卻未必适合。”
朱棣挑眉道:“喔,此話怎講?”
“陛下應該注意到,楊相與主考官楊士奇,是有親戚關系的,雖然舉賢不避親,但點楊相當狀元,難免群情紛紛。”
金幼孜說到這兒,停頓片刻後才繼續道:“若是将楊相放到二甲,争議就會少很多。”
朱棣點了點頭,金幼孜說得确實有道理。
他皺了皺眉頭,喃喃道:“若是如此,這一甲的狀元、榜眼、探花,又該如何評判呢?”
“第一名.”
金幼孜思忖片刻後,道:“該給曾棨的,曾棨是周述、周孟簡的老師,國朝沒有越過老師給弟子第一名的道理,同樣也沒有讓弟弟排在哥哥頭上的道理。”
“那就是說,周述該排在周孟簡前面。”
朱棣若有所思,這樣排,确實很符合傳統的道德觀念。
尊師道,重孝悌。
但自從看了太學之會的會議記錄以後,内心的某個野獸,就在朱棣的心中覺醒了。
沒幾天,會試的結果出來以後,殿試的結果也出來了。
衆進士齊聚皇宮。
殿試結束後,很快,一份聖旨便拟好了。
胡廣捧着聖旨走到了殿外,朗聲念了出來。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辭足以達意,學足以明理,兄弟齊名,古今罕比,擢爾第一,勉其未至。罔俾二蘇,專美于世,欽哉.”
永樂二年甲申科一甲狀元,周孟簡;榜眼,周述;探花,宋子環。
二甲第一名,曾棨;第二名,楊相。
顯然,朱棣這份誰都沒猜對的名單,主打的就是一個叛逆。
聖旨宣布完畢,衆人紛紛起立緻賀。
看着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們,在旁邊的姜星火也是默默唏噓。
可惜,自己就沒有東華門外狀元唱名的人生經曆。
宴會上,看着前來敬酒,歲數不大的狀元郎周孟簡,姜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好好努力,未來是你們的。”
周孟簡和周述兄弟,看着年紀比自己還小的國師大人,都不約而同地愣了。
看着已經是一品文臣(特進榮祿大夫)的姜星火,有那麽一瞬間,他們忽然覺得,名列一甲,好像也沒光鮮。
此時的沉默,震耳欲聾。
不過不管怎麽說,甲申科的這一屆進士,一共四百多号人,這裏面的大多數,都是要投入變法派麾下的,或許眼下這幫人還都是宦場後輩,起不到什麽大的作用,但随着時間的積累和他們自身的成長,終有一日,會變成一股可靠的力量。
宴會之後,便是各種拜碼頭,拉關系,姚廣孝和宋禮府邸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這個自不必多說。
姜星火雖然沒有自己去當主考官,但甲申科科舉,最終起到的效果,卻是相差不大的。
“這些新科進士,除去進翰林院的,其他該用都得用,不管地域,不管出身,舊的士紳地主階層,也不是鐵闆一塊,在利益面前,同樣可以轉化成新的階層。”
“現在正是用人之際,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夠在變法中取得足夠的影響力,并将這股影響力散播出去,吸引到天下各府各縣的人才。”
“隻有這些人才源源不斷地加入我們,變法才能真正形成氣候,而掌握科舉代表着,從今往後,有志于仕途的讀書人,就會研究變法。”
“甚至,在未來某一日,這些人會成爲變法的中流砥柱。”
看着這些即将出任基層官員的進士名單,姜星火喃喃低語。
他的目光越來越亮,整個人也變得有些激動。
就像是培養了很久的一畝地,不斷地澆水施肥,在今天,終于結出了第一顆果子。
他仿佛已經看見,在未來某一天,一群志向遠大的人彙聚一堂,爲了自己的理想奮鬥拼搏,那畫面,必然無比絢麗壯闊。
這讓他忍不住熱血沸騰起來。
這個目标太遙遠,而且也太艱巨,但卻值得姜星火努力。
——————
時間悄然逝去。
轉瞬之間,三個月的時間過去,時間來到了永樂二年的四月。
随着變法的展開,整個南方也變得越來越繁榮。
往來于日本、朝鮮的商船,在甯波市舶司絡繹不絕,而泉州市舶司和廣州市舶司,則有安南、占城、呂宋等國的商船往來其中,收上來的關稅,呈現出逐月遞增的狀态,并且還是爆發式遞增的那種。
保險業和期貨業,這兩個新興行業,也都逐漸發展了起來。
同時,來自新港的漢人商船,也證實了陳祖義團夥被剿滅,現在南洋貿易航線安全性大大提高的消息。
鄭和的艦隊,這時候估計已經駛出了滿剌加海峽,離開了錫蘭,正在前往天竺沿海。
而對于百姓來說,太學之會的影響是極爲深遠和廣泛的,再加上甲申科會試題目的影響,随着《明報》上不斷地宣傳“四民皆本”和“開海裕國”的國策,百姓也開始漸漸接受了這種官方口徑的轉型。
保守派的官員們,對此有些無可奈何,畢竟姜星火提前完成了二百一十萬兩商稅的對賭,這時候總是不能賴賬不認的。
而随着這些改變同時發生的,就是審法寺出台了越來越多的法律修改條文,同時涉及到的鹽法之類的,也開始了重新整頓,産銷區統一的政策下,過去牟取暴利的鹽商,開始越來越難做了,而朝廷收上來的鹽稅也顯著地提高了。
而諸如香水、顯微鏡等潮流專營商品,也在市民階層中獲得了廣泛的歡迎,同樣賺取了不菲的利潤。
财政狀況的好轉,直接導緻了一個後果,那就是朝廷又有錢出兵打仗了。
大皇子朱高熾結束了閉門思過後不久,在南方憋了兩年的二十幾萬燕軍主力,也在今年曆時上百天,完成了三大營軍改,開始拔營北上。
太學之會、甲申科科舉,這些事情都搞定了以後,朱棣自覺了無牽挂。
正所謂“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帥三軍,北伐草原”.朱棣體内的戰鬥熱血已經熊熊燃燒了起來,北方還有那麽多的敵人等着他收拾,眼下南方各方面的局勢已經基本穩定下來,朱棣自然是要率兵北上的。
不過在北上之前,朱棣還得做些布置。
“父皇!”
禦書房中,三皇子朱高燧躬身禀報道:“大哥那邊似乎有些蠢蠢欲動了,剛剛結束閉門思過,最近就有不少人都在登門拜訪。”
朱棣聞言,嘴角勾勒出一絲弧度。
自己這個大兒子,終究還是坐不住了。
“你大哥這是眼看進度落後,有些着急了,這也是難免的事情。”
朱棣輕描淡寫地說道:“朕讓他在家裏休息仨月,他也是坐得久了,靜極思動嘛。”
三皇子朱高燧道:“兒臣隻是擔心.”
朱棣擺手笑道:“你放心,你大哥那點小把戲瞞不過朕,你别忘記了,這些日子你大哥都幹了什麽,朕早就知道了。”
朱高燧聞言頓時一凜。
父皇這是話中有話,實際上,雖然上次妖書揭帖的事情,紀綱并沒有能把那些暴昭餘黨徹底地給揪出來,隻是抓了一些湊數,但朱棣并沒有因此問罪于紀綱,反而加大了對錦衣衛編制的擴充力度。
姚廣孝手裏的情報組織,已經全部交了出來,而負責監察王公大臣的朱高燧,也開始被錦衣衛接管部分權力。
“這次北征草原,很多大臣都要随行,就讓老大留在南京,朕倒要看看他能掀起怎樣的風浪。”
在這個語境裏,風浪顯然不是貶義詞,朱棣是想看看,被憋了三個月的大兒子,能不能不辜負他的期待,幹出點政績來。
“對了,朕聽國師說,你想去呂宋?”
朱高燧忙道:“上次聽國師說呂宋的消息,就提了一句.父皇您也知道,國師在诏獄裏就講過,那時候兒臣就覺得,呂宋這地方挺不錯的,要是能當藩國,也比在大明本土自在一些。”
“你真是這麽想的?”朱棣看着三兒子問道。
“真的,比金子還真!”
朱高燧信誓旦旦地說道:“兒臣聽說三寶太監在外面跑了快半年,見識過異域風光,兒臣認爲,那兒确實是一塊寶地,如果能收爲大明國土,那該多好啊!”
朱棣看了眼朱高燧,反而低頭不語,陷入了沉默。
從内心上來講,老三沒有争儲之心,他是很欣慰的,這樣不管老大老二怎麽争,老三總能是全身而退的,他不怕老大和老二争,反而怕老三不自量力,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但旋即,朱棣就有些悲哀。
朱棣很清楚,老三說的這些其實都沒錯,他自己的本心,恐怕也是遠離大明國内的是是非非,在海外封藩,那就是自己的獨立王國,是實打實有财權、軍權的藩王,而不是國内被圈養起來的豬。
但作爲父親,一想到自己從小一手養大,長大了把腦袋别在褲腰帶上跟着自己造反的兒子,以後就要離開自己,前往數千裏之外的地方生活,朱棣這個老父親,心裏還是有些不是滋味。
“可惜了,朕沒有空閑與你一起去。”
朱棣搖頭道:“不過你若是想去呂宋,可以等下次鄭和的艦隊回來,跟着出海一趟,别人說的跟自己親眼見的,終究不是一回事,你去呂宋看看再決定吧,要是覺得是蠻荒之地,朕給你在國内找個好地方封藩也是一樣的不論如何,南洋路途遠,讓鄭和陪着你一同過去,也有個照應,否則朕也不放心。”
“謝謝父皇關懷,兒臣明白了。”朱高燧忙道。
朱棣揮了揮手,示意朱高燧可以滾了。
看着老三領命告退,朱棣想到自己的這些兒子,頓時就感覺頭疼了起來,其實朱高煦是他自己最喜歡的兒子,可偏偏性格比較沖動,不夠穩重,以前朱棣覺得這是一個缺點,但現在從北京傳回來的消息顯示,朱高煦做事已經穩重有條理多了,一個莽夫讀起兵法了,這反倒讓朱棣覺得有些無所适從。
但不管怎樣,現在這大明的江山,方方面面,還需要自己的親兒子們出力。
所以該用還得用,該畫餅還得畫餅。
很快,宮裏就傳出消息,朱高熾重新恢複了領導内閣的職責。
而在廟堂中,太學之會後,姜星火的表現,也極爲優秀。
他在政務上的敏銳觸覺,以及對于時局的把握,還有對于變法的理解,都使得他在這段時間實際秉國的過程中非常穩妥,獲得了朝野不錯的表彰和贊譽。
不過這些,都隻是一個開始。
“來人,召大皇子入宮。”
并沒有人知道皇帝和複出的大皇子,究竟在奉天殿裏談了些什麽。
不久之後,朱高熾坐着一輛馬車從皇宮離開。
車廂内的朱高熾,正襟危坐,默默地閉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可他的腦海裏,卻是翻騰不止。
他突然睜開了眼睛,露出了憤懑的神情。
他本以爲,被冷落了三個月,父皇會重新重用他,但迎接他的,還是令他煩躁的敲打。
朱棣的意思,朱高熾其實很清楚,無非就是帝王制衡術的那些把戲,他自己也懂。
但被用在他身上,朱高熾就難免有些異樣的情緒。
朱高熾明白,父皇從小就不喜歡他這個肥胖又有腿疾的兒子,但很多事情,并不是他能改變的,朱高熾的肥胖,是屬于那種喝白開水都會胖的類型,他也嘗試過減肥,但根本就成功不了,把自己餓暈了,也瘦不下去.而且朱高熾有腿疾,跟正常人還不一樣,你讓他運動,也确實運動不了。
這些身體條件,是朱高熾無法改變的。
朱高熾明白,父皇作爲一個武将出身的馬上天子,生來就喜歡同樣能提刀上馬的朱高煦。
因此,朱高熾在其他努力地做出改變,他在政務上的貢獻,是衆所周知的,朱高熾也想成爲大明未來的皇帝,在朱高熾看來,馬上能打江山,卻沒有馬上坐江山的道理,自己無論是在法理上,還是能力上,都比二弟朱高煦更适合成爲大明的下一任皇帝。
可現在看來,父皇顯然不這麽想。
他想到這裏,越發地煩悶起來。
回到府邸,楊士奇已經在等他了,聽說了大概的過程後,楊士奇卻是勸慰道:“殿下,您不要太在意,或許這隻是陛下慣用的激将之法。”
“是嗎?”朱高熾遲疑了一陣後,歎息道:“或許吧。”
朱高熾又說了說奉天殿裏發生的事情,楊士奇聽後,接着又道:“所以陛下有意在北征期間,讓國師代爲主政?”
朱高熾點頭道:“這個消息倒是确鑿無比,陛下昨夜召集吏部尚書蹇義商量此事,看起來陛下已經打定了注意,不過國師也沒答應,估計是顧忌朝野的态度吧。”
“殿下,這豈不是更麻煩?太學之會後,國師在士林的聲望如日中天,甲申科這屆舉子,又都是榮國公的門生,榮國公這個您的半個老師,是與國師是一條心的,那您豈不是成了孤家寡人?”楊士奇擔憂道。
朱高熾皺眉道:“什麽孤家寡人?不要說不該說的話。”
說到這裏,他不禁陷入了沉默。
過了片刻,朱高熾長歎了一口氣道:“哎,我早就預料到父皇會重用國師,重用國師,其實就是在重用二弟,明白嗎?隻是看國師的這些動作,這次的胃口有點大啊!這是擺明了想要借機削弱其他派系的力量。”
吏治改革,不知不覺中,很多舊有派系的力量,确實遭到了削弱。
“這麽說咱們隻能認栽了。”
楊士奇小聲嘀咕了一句:“國師的勢力愈發強大了,即使咱們聯合了蹇公等人,隻要名正言順,恐怕也難與之抗衡。更糟糕的是,陛下已經有意讓國師有這個‘名’了。”
朱高熾聞言後,眸光閃動了幾下,無奈地道:“.确實是個勁敵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