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漸臨。
運糧河旁的大溪溝村,燈籠紛紛亮了起來,遠遠看去,竟如同漫天星辰一般。
這個時候,村子各家各戶都飄出誘人香味,一派熱鬧喜氣的景象。
随着工坊區在此地安家落戶,不僅另一側的小溪溝村受益于夜市經濟的繁榮,就連作爲新建定居點的大溪溝村,也肉眼可見地多了煙火氣。
這裏的村民,基本都是拖家帶口的工匠,來此地定居的,這片區域原本是荒地,如今靠着工坊區規劃起來,不算是家屬區或宿舍,但在官府那裏是有正式登記的,勉強算是“人才特惠新村”之類的概念。
“娘,雞湯炖好沒?我要喝!”
廚房内,小孩坐在竈洞跟前燒火,眼巴巴看着竈膛裏的柴禾噼裏啪啦地燃燒着,雞湯的香味讓他垂涎欲滴。
劉氏笑眯眯道:“等一會兒,先給你爹,待會兒娘再給你端過去。”
“嗯呢,謝謝娘!”
“這孩子”
劉氏心疼地看着兒子,隻覺得兒子這段日子受苦了。
“先給孩子喝吧。”
孩子的父親鄧老秤砣在外面劈柴,聽到妻子和兒子的交談,忍不住插話道。
“行!”劉氏爽快答應,她早就發現兒子饞的厲害了,這段時間更是連隔壁鄰居的豬都看着流口水,“等着,我先給你盛半碗嘗嘗。”
劉氏麻利地從櫥櫃裏端出帶着豁口的破碗,盛了半碗雞湯遞過去。
“嘿嘿!娘就愛疼我!”
“貧嘴。”劉氏嗔罵,“趕緊喝吧,喝完了娘再給伱盛,保準你喝了沒夠!”
“嗯呐!謝謝娘!”
小孩樂滋滋地捧着雞湯,迫不及待喝了一小口,臉上露出享受之色。
“太燙了!太燙了!”但随即他急忙把碗放在石桌上,不斷哈着氣吹涼。
“德行。”
鄧老秤砣的跛腳算是治不好了,但跟在诏獄掃盲班裏那時比起來,整個人的精氣神卻是完全不一樣了,他抱着柴火走了進來,一邊彎腰放下柴火,一邊說道:“今兒冬就這點柴了,燒完咱家也改燒煤。”
“燒煤不比燒柴費錢?唉,你說這官府,也不曉得是怎麽想的”
劉氏的嘀咕還沒說完,便見自家丈夫臉色有些不高興,連忙止住了話頭。
“婦人之見!國師都讓燒煤,你比國師還懂?”鄧老秤砣訓斥道。
“是是是,我說的不對。”
劉氏連忙賠笑,如今自家丈夫在工坊裏當那勞什子“質檢員”,乃是技師序列的,一個月掙得工錢比從前走街串巷給人等秤掙得可多多了,這“家庭帝位”自然一下子也就上來了。
再加上搬了這敞亮的新房,空蕩是空蕩了點,居住面積也比以前要大,眼見着家庭條件方方面面都改善了,劉氏自然也就比以前體貼溫柔了一些.貧賤夫妻百事哀,若是從前,怕是雞毛蒜皮的事情都能吵起來,如今兜裏有了倆子富餘,也就沒那麽大氣性了。
明初社會除非是勳貴豪族,否則其他階層基本還是流行“兩餐制”,指的是早餐和晚餐,早餐也被稱爲“朝食”,朝意味着一天的開始,也就是一天的第一頓飯,而晚餐叫作“飧”,從“飧”這個字的組成就知道什麽意思了,夕陽下的飯食,也就是一天的最後一頓飯。
見劉氏端上來了飯菜,看在晚餐的面子上,他也神色一緩,對妻子解釋道。
“燒煤就燒煤呗,貴那兩文錢,聽說明年黃淮的煤礦開出來,煤價馬上就賤了。”
說完,鄧老秤砣終于把碗湊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雞湯。
劉氏問道:“怎麽樣?”
鄧老秤砣砸吧着嘴道:“比運糧河鎮上酒樓做的還好喝,鎮上那些人賣得太貴了!”
劉氏笑道:“你還是别惦記鎮上的東西了,鎮上賣的東西貴死了,一斤豬肉七十文錢,雞蛋要八文錢,糖果糕餅更加昂貴。”
兒子也湊了過來,雖說是獨子,但性格隻是跳脫,并無壞毛病,非要說有,就是貪嘴,總喜歡吃一些好吃食物。
這不,今天一早他就嚷着肚子餓了,一家人就這麽用着餐,鄧老秤砣一如既往地蹲在凳子上吃飯,雞湯泡米飯,吃的是有滋有味。
“聽說國師今天來工坊裏視察了?”
聽了劉氏這話,他隻是悶聲點了點頭。
劉氏右手放下筷子,用左胳膊肘怼了怼他,悄聲問道:“那你沒去求見?你好歹跟國師有這份香火錢,人家教你認字算數,又給你們這些人尋了生計,說是恩同再造也不過分,你去叙叙舊,這評中級技師的事情,不就手拿把掐了?要不你總在工坊裏悶悶坑坑的,人家誰拿你當回事,晉升都耽誤了。”
鄧老秤砣聞言,直接便不高興了,撂了筷子。
“國師對我們有恩不假,可人家都幫到了這份上,若是不知好歹還想奢求更多,那成什麽了?”
劉氏還想說什麽,丈夫馬上繼續說道:“而且人家國師日理萬機,一天不曉得有多少事情要忙,抽空來看的都是軍國重事,我算什麽東西,哪能爲了自己的私心耽擱人家的時間?”
劉氏點了點頭,自責道:“是我見識短了,而且國師那麽忙,若是真因爲無暇見你,讓你在衆人面前折了顔面,反倒讓人覺得這香火情不可靠了,你做的對。”
鄧老秤砣一怔,他倒是沒想那麽多,隻是單純地覺得做人不能太功利,能自己走的路,就少靠别人。
就在這時,門扉卻忽然被敲響了。
“五叔叔!”
聽了自家孩子的叫嚷,鄧老秤砣曉得來人了,小五以前是磨鏡子的,現在在玻璃工坊當工匠,而且是高級技師,算是他們诏獄掃盲班裏專業能力非常強的了,除此以外就是燒窯的也在玻璃工坊裏燒玻璃.鄧老秤砣和木楞一起在化肥工坊當質檢員,張靈和變臉兒聽說調去香水工坊做什麽“推銷員”了。
工坊區現在共有玻璃、化肥、水泥、香水,一共四個工坊,而這些從掃盲班畢業的人,并沒有在水泥工坊工作的,所以今天姜星火也沒見到他們。
但姜星火并沒有忘記這些交織在他命運軌迹中的老朋友、好學生。
“鄧老秤砣,快來!”
小五難得歡快的聲音傳了過來,鄧老秤砣又一次放下碗筷,迎了上去。
到了門口,他整個人都怔住了,嘴唇劇烈地哆嗦着,一個熟悉的稱呼脫口而出。
“先生!”
來人非是旁人,正是提摟着一袋橘子的姜星火,他身後還跟着幾個随員。
柑橘是江南百姓在冬季最容易獲得的水果之一,也是鄭和遠洋艦隊補充維生素預防敗血症的常備水果雖然後者是否有足夠的科學依據還算存疑,但姜星火還是堅持在鄭和臨行前給他預備了好幾艙。
姜星火把橘子交到鄧老秤砣手裏,用手心拍了拍他粗糙的黑黃色手背,輕松地解釋道。
“今天來這邊驗收,眼見着天黑了,就不往回走了,正好上次帶孩子來這逛了小溪溝的夜市,又聽說你們的新居在這邊,一道過來看看,怎麽樣,添副碗筷?”
鄧老秤砣激動壞了,抓着柚子皮的雙手顫抖不已。
“要得、要得。”
他結巴了很久,才勉強擠出了幾個字,眼角隐約閃爍出淚光。
“快、拿碗和筷子。”
鄧家這頓飯吃得很熱鬧,姜星火從小溪溝村夜市過來的時候,還讓人買了些吃食,燒窯的和木楞都是老實人,沒怎麽說太多話,但看得出來,他們也很激動。
因爲是姜星火親自登門拜訪,驚動了新村的村長、裏正,又來了幾位鄉紳耆宿,姜星火也不好拒絕他們作陪,亦是存了照拂這些故人的念頭,便将他們都留下了,在鄧家吃了頓飯。
鄧老秤砣也終于借助酒勁向姜星火說了自己最近的工作,表示自己已經成爲了一名合格的質檢員。
姜星火的目光在他家裏遊走着,因爲他的位置正對着門,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院牆邊上曬的衣服和鞋襪上,不禁停下目光,怔怔地出了一刹那的神。
這是鄧老秤砣一家的衣裳和鞋子,大多是半舊不新,最下面的一件舊棉襖已經被磨得破破爛爛,補丁摞補丁,另外兩雙露眼的布鞋也沾滿灰塵,不是什麽金貴玩意兒,但也能看出來很懂得珍惜,扔了不舍得。
“工作和生活上有什麽難處嗎?”
小五連忙道:“先生當初教我們,咱每個人都是大太陽,自個就能發光發熱,如今有事幹有錢掙,一切都順利。”
“你們呢?”姜星火看向剩下三個男人。
“我我和鄧哥兒差不多吧。”木楞吞吞吐吐地說道,“有吃有喝,有房有屋,就是缺個媳婦兒熱炕頭。”
這個答案顯然沒有出乎意料,姜星火颔首,又看向鄧老秤砣。
鄧老秤砣笑呵呵地擺擺手:“都挺好的。”
說話間,劉氏已經将桌子收拾妥帖了,一家人熱情地請姜星火坐在椅子上。
燒窯的老頭給姜星火斟了杯熱茶,說道。
“先生平時都在京裏,偶爾來一趟不方便,等春暖花開,您若是有空,可要再過來,我們一定好好招待您。”
姜星火笑着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你們好好過日子就是對我最好的招待了。”
“對了,你家裏是不是還有個半大小子,送去讀書了嗎?”
燒窯的撓了撓腦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隻道:“不是那塊料,念幾天書自個兒就不念了,現在在湯山那邊下礦呢,也能補貼補貼家裏。”
“礦上要累些。”
“都是體力活,掙個辛苦錢也踏實。”
姜星火聞言,并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又問了問,礦區有沒有按時發工錢,監工有沒有打罵或是體罰煤礦工人的現象。
在得知一切都正常後,姜星火點了點頭。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不是他覺得别人該怎麽樣就該怎麽樣,有時候也要尊重每個人自己的命運。
劉氏将一碟蘿蔔條端了上來,遞給姜星火:“這是我去年腌的蘿蔔條,您嘗嘗。”
姜星火接過來咬了一口,入口酸甜可口,用來佐酒簡直絕配,佐茶就差了點意思。
“好手藝。”
“您帶一袋?”
“那感情好啊。”姜星火笑道,“那就麻煩了。”
鄧老秤砣憨厚一笑,搓了搓手。
“對了。”
姜星火複又問道:“工坊問你們上商業保險了嗎?”
“問了,每個月要交十幾文錢。”
“上的人多嗎?”
“不多。”
情況并沒有太出乎姜星火的意料,雖然商業保險是大明銀行推出的,但在工人和市民中的接受程度并不高,與之相反,出口貨物的商品險反而頗受參與海洋貿易的商人們追捧。
商業保險一般包含了疾病險、工傷險、失業險,一個月少的話需要十幾文,多的話甚至要數十文,工坊裏的工人,對此幾乎是本能地抗拒。
他們甯願手頭的銅錢多一些,也不打算爲以後可能的意外進行準備。
而這裏面有相當基數的一些人,對于參與同樣具有保險性質的各種同鄉會或是含有教義互助性質的民間宗教更有興趣.或者說他們不太願意相信在官府那裏的投資,更樂意相信私人組織的信譽。
爲此,工坊也不可能強迫他們買,隻能是出于提倡的目的。
“能買就買,終歸是個保障,孩子到了年紀也送去讀書吧,以後讀書興許有出路。”
“這事兒不急,等過段時間天氣暖和些了再送他去,要不自己來回不放心。”
姜星火點點頭:“好,不急,慢慢來,咱有的是時間,也不必着急。”
“是啊,不急,慢慢來。”鄧老秤砣樂呵呵地說。
其他人看到這情形,忍不住都低頭偷笑了起來,姜星火也跟着笑。
姜星火自己也意識到了,或許自己對他們的生活還有更高的期望,希望他們和後代能過上更好的生活,但其實站在他們的角度,對于現在生活的種種改變,已經覺得非常幸福和滿意了。
“不急”這兩個字本身,就蘊含着希望。
人生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或許回首的時候就隻有那麽一瞬,但其實對于這些曾經在诏獄裏相識的人來說,這些昔日的舊友雖然聚得不多,卻始終關系匪淺,這種友誼不像其他關系那般虛僞,是真摯、純粹的友情,即使分隔千山萬水,但心中仍有彼此.隻是時間不斷拉長,漸漸淡薄,或許某天,連這種坐下吃頓飯,甚至送别的場景都不會再見。
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姜星火在鄧家又待了一會兒,這才與鄧老秤砣等人告辭。
鄧家夫妻和小孩一路送他出了巷口,看着他騎馬離去,小孩抹着額上的汗水,喃喃地嘟囔道:“國師身邊的人可真厲害,我還是頭一次瞧見這樣威風凜凜的馬,要是我能給國師養馬就好了。”
“沒出息。”
劉氏狠狠剜了自家兒子一眼,沒好氣道。
鄧老秤砣倚着外面的籬笆,似是下定了什麽決心,旋即說道:“開春了就送你讀書去!國師說的準錯不了,不去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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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南京城裏也在舉辦一場私人宴會。
這裏本是京城中一處普通宅邸,它是之前某位緻仕歸鄉的官員留下來的房産,曾經屬于并不重要,反正靖難的時候就收歸國庫了,等去年金幼孜被任命爲審法寺少卿的時候,皇帝順手就将這處宅院賞賜給金幼孜,作爲他的新宅。
不過今天,因爲是金幼孜的生日,這裏卻聚集着不少官員。
三楊、解缙、胡俨、胡廣等人赫然在列,還有大理寺少卿呂震、光祿寺少卿李偉,六部的人反倒沒怎麽來,侍郎、尚書級别更是一個不見。
酒到酣處,面紅耳熱之際難免聊點廟堂上的事情,今天金幼孜是主角,自然也是圍着他的工作内容轉。
《大明律》已經正式昭告天下,成爲了天憲地位的法律,而這一版的《大明律》,跟以前對比,主要就動在了鹽法、考成法以及海禁相關條款上。
至于保險法和社會濟養法,甚至是之前對各部門采購權的限制,以及類似姜星火前幾天提的“裁汰各衙門冗員、限制‘隐性官員’權力、嚴懲盜賣國家物資”,就屬于次級法律以及案例補充法了,跟《大诰》差不多。
今年審法寺的主要工作就是修訂貿易相關的法律,也就是包括對外貿易法、國内商業法、商品保險法在内的這些法律。
整體來講,事情算是千頭萬緒,不好短時間内就梳理明白,也算是跟着變法一起摸着石頭過河。
三楊情緒不高,因爲他們私下搞小動作還沒怎麽地呢,就被皇帝不留痕迹地給教育了,大皇子妃連帶着吃了挂落,讓他們一時間有些灰心喪氣。
很顯然,雖然他們都很聰明,可踏入仕途的時間還太短,在廟堂上的表現還不夠成熟,甚至玩弄的陰謀詭計都算不上高明,那麽迎來弄巧成拙的結局也就是理所當然之事了。
不過還好有朱高熾給他們兜底。
朱高熾雖然年紀更輕,身體也不好,但在政治上的表現,卻遠比他們要成熟的多,皇帝讓他閉門思過,他是真的在閉門思過,總結自己過去一年多的施政偏差和處事方法,并且認真地觀察着外面姜星火的行動,這顯然是個善于學習和成長的強者。
賓客們也都有自己的小圈子,有些不方便對别人說的話,這種私人場合倒也少了些顧忌。
新任大理寺少卿呂震是個尤其狡猾的人,他一直給人勸酒,然後就端着酒杯默默傾聽别人說話。
胡廣顯然喝的有些高了,紅着臉這時候舌頭都大了,不過牆頭草的腦子始終清醒,話沒偏。
“這、這次補充條例,跟限制采購一脈相承,好、好得很!”
對胡廣這種内閣裏工作的人來說,他本身就沒采購權,撈不到也占不到,這次裁汰冗員和打擊盜賣物資,自然是好得很。
但對于旁邊幾個部寺裏工作的郎中、員外郎、主事等人來說,可就一點都不好了,這可是招招都窩在他們的軟肋上。
采購權就不說了,這是最大的油水所在,但自從刑部紙劄事件東窗事發以後,因爲涉及到整個京師商業的發展問題,所以各種相關用品的采購權被統一取消,現在想“吃拿卡要”那是難如登天。
而沒了采購權上的“吃拿卡要”,基本就隻剩下了倒騰物資,以及胥吏的孝敬。
現在走關系進來的胥吏馬上都要被陸續清退了,倉庫更是開始了各種查賬,誰心裏慌那肯定是誰心裏自己知道。
可又有什麽用呢?
整頓吏治的三闆斧,考成法、京察,都已經砍到了官員們的身上,帶出了一片鮮血淋漓,官員們都無力反抗,最後一闆斧砍到了小吏頭上,話語權更少的小吏,也隻是徒呼奈何罷了。
“慶曆新政未嘗不是如此。”
這時候,一直沒出聲的大理寺少卿呂震開口道。
這是一句很微妙的話,聽到不同人的耳朵裏,就有不同的效果。
對于對這些新政策心懷不滿的人來說,這就是在陰陽怪氣,但對于支持變法或者說變法的受益者來說,這似乎也就是一句中性的話語,并沒有誰能從中指摘些什麽。
而且很多事情也并僅僅是能用“支持”或“不支持”變法來區分立場和态度的,在不同的職位上,對此的态度也截然不同。
比如内閣的人,雖然可能他們表面認同但心底裏不太認同變法,可對于整頓吏治,他們反而是支持的,因爲損害的不是他們的利益,又符合他們的政治道德觀。
而對于因爲支持變法而驟升高位的鴻胪寺卿解缙、光祿寺少卿李偉來說,這些新的吏治整頓政策,确實損害了他們的實際利益,但這些實際利益跟他們的仕途比起來,卻是相對微不足道的。
至于國子監祭酒胡俨,這種兩袖清風的人,反倒是不太認可進一步整頓吏治的行爲,這些政策不損害他的利益甚至不影響他的仕途,但卻有悖于他的政治道德觀。
這還僅僅是在場的這十幾号人的不同立場、态度、觀點.隻能說政治多樣性有的時候跟生物多樣性并無區别,都是足夠千奇百态的。
金幼孜眼看風頭不對,作爲今天宴會的主人,他隻是借着生日的名義邀請同僚小聚,鞏固一下人脈、聯絡一下感情,可不想鬧出什麽事端來,趕緊說道。
“慶曆新政,怎麽能跟今日之變法相提并論呢。”
“爲何不能?”
出乎衆人意料,别人還沒吱聲呢,作爲醇儒的胡俨,竟是先撚須反問道。
“慶曆新政以‘明黜陟’嚴格官吏升降制度,把早先的按照官員的資曆年限升官且隻升不降的磨勘制度,改爲依據政績考核來決定官吏的升職或降職,與今日之考成法,難道不是一個道理嗎?”
這話倒是從理論上來講沒毛病,但結合慶曆新政的結局,卻似乎總是有所意指。
實際上,慶曆新政之所以失敗,很大程度上就是吏治整頓的太狠,範仲淹等人整頓吏治的種種舉措,把一大批政績不夠的官員給從高位上撸了下來,還有很多養尊處優等待蔭恩做官的高官子弟沒了前途,再加上對于提拔官員,也就是“擇官長”,也确實有着“如何擇”的問題,新政者肯定是要用人唯親的,也因此把很多自己的親朋故舊提拔到了關鍵位置,這樣一來,就導緻從上到下,從官員到官員預備役,都被損害了利益,直接動搖了統治基礎,因而宋仁宗感受到了皇位晃動的威脅後,馬上停止了慶曆新政。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考成法、京察這前兩闆斧固然跟“明黜陟”沒什麽區别,而這砍向各部寺基層物質利益的第三闆斧,跟“抑僥幸”、“均公田”,也是同樣的道理。
話到這裏,借着酒勁兒,話題自然就延續了下去。
大理寺少卿呂震問道:“諸位,你們怎麽看待這個問題?”
原先的大理寺少卿,就是在大理寺卿陳洽與工部尚書黃福一起去安南籌備軍饷時頂班參與審理李至剛案的虞謙,現在升任了太仆寺卿,而呂震資曆、履曆都相當了得,這時候他繼續引導話題,衆人倒是還真就沒法硬避過去。
呂震也是洪武朝國子監太學生出身,老朱曾經讓他出稽兩浙田賦,幹的不錯,因此擢升了山東按察使司佥事,後來又調入戶部擔任主事,建文朝初年升任北平按察佥事,靖難之役的時候投降了朱棣,在成爲大理寺少卿之前擔任着真定知府(正四品),而大理寺少卿在明初本來是從五品,但洪武二十二年的時候升爲正四品,所以品級上呂震是從地方大員平調入京的,可實際上卻是高了半個任用。
跟很多北平系文官不同,呂震在洪武朝的時候就厮混于京中和山東、浙江,朋友很多,跟洪武-建文這撥人的關系也很不錯,屬于難得的兩頭都能顧得上的人,這種人本身就左右逢源,再加上仕途苗頭不錯,因此無論是什麽圈子、派系的聚會,所以都很樂于邀請他。
解缙咳了一聲,隻道:“古今不同,不可概一而論,不過變法乃是人心所向、大勢所趨,整頓吏治縱有陣痛,也是必然的。”
顯然,解大紳不愧是用肉身替變法挨過兩刀的堅強戰士,這個立場不是一般的穩。
而且自從建文四年那件事以後,他就深知跟朋友聚會,尤其是聚會喝了酒再亂說話表态,那就是坑,而且是一個自己挖土埋掉自己的坑!
但胡俨不這麽想,這人看問題太通透,又偏生不肯變通。
“以史爲鏡,可知興更替;以人爲鏡,可明得失。”
“當年榮國公上疏請求變法的時候,我便說過,變法能不能成,在于能不能培養出一個得利階層,而今時今日種種舉措,卻是越來越讓我擔憂。”
楊士奇這時候忍不住拉了他一把,低聲道:“若思,慎言!”
胡俨卻是不管不顧,借着酒勁似乎要把這些日子以來的所思所想傾吐而出:“如今國子監内,士子思想混亂,風俗道德不存,人心各個思利,都瞧着苗頭要逐利以前是士農工商,現在是四民皆本,可要是一邊讓士子認利,一邊把衙門的這些‘利’都給清掃一空,未免矛盾縱使一時清掃幹淨,這顆心種下了種子,以後進入衙門的士子,便不會變本加厲嗎?”
“教書育人,教的就是誠心正意,可惜現在國子監從上到下,心意都歪了。”
金幼孜半晌才緩過神來,驚訝道:“你瘋了不成!”
“我說的有什麽不妥當嗎?”
其實按胡俨的邏輯說,沒什麽不妥當的地方,程朱理學有萬般不好,哪怕衛道士們再口是心非,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在加強道德約束力,形成一個道德社會方面,程朱理學做的是很好的,最起碼,程朱理學不鼓勵人們逐利。
那麽從胡俨這個邏輯講,源頭上程朱理學也主張士子們以後都做個清正廉潔的好官.當然了,實際上是個什麽吊樣,參與宴會的諸位中高級官員心裏都清楚。
而胡俨的論點就是,現在風向的轉變和實際上的政策執行之間,是有矛盾的。
光祿寺少卿李偉是姜星火從行人司提上來的,這時候也忙不疊地說道:“哪有那麽多兩全其美的法子?”
“什麽兩全其美?完全就是兩回事!”
這時候解缙忽然厲聲呵斥。
李偉驟登高位,底子虛得很,面對名滿天下的解缙,這時候竟是唯唯諾諾,半點不敢言語。
解缙随後長身而起,質問胡俨道:“整頓吏治,是還天下一個海清河晏、朗朗乾坤,錯了嗎?”
“我沒說整頓吏治是錯的,你不要偷換概念。”
胡俨從姜星火這裏學到了“偷換概念”這個詞的意思。
“經世緻用,以實爲本。”
解缙愈發不耐:“仁義道德換不來糧食錢帛,不是說仁義道德不重要,而是我們要經國濟民,就不能全靠空談.更何況,誰說提‘四民皆本’就不提仁義道德了?北宋的時候這兩者矛盾嗎?整頓吏治跟你國子監裏風氣轉向有什麽關系?我看你是醉得厲害了!”
解缙言辭犀利,胡俨一時之間竟是無法招架,而這時候胡俨看着衆人有些不對勁的目光,也緩過神來,酒勁兒散去,背後就是冷汗淋漓。
呂震這時候站出來拉架:“都冷靜冷靜。”
“都是爲了國朝好,何必動氣呢?不過也莫非忘記了,說到底,小心駛得萬年船。”
楊榮也指着自己胸口,道:“我輩讀書人,既然讀了聖賢書,總該是有幾分風骨的。”
衆人聞言,均是沉默下來。
楊榮這話,此時此刻,也分辨不出來是暗戳戳的譏諷還是真動了意氣,總之,場面冷了。
又尴尬地坐了一會兒,金幼孜方道:“時候不早了,諸位早些回去休息吧。”
呂震嗯了一聲,道:“既如此,我就先告退了。”
衆人作揖,然後各懷鬼胎地離開。
而不久後,正在聚精會神地半夜哄娃的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就接到了消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