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立考成法,以爲國朝制治之本,蓋因向者因循玩愒成風,自永樂元年考成法始,至是海内淬砺,莫敢有懈怠焉要詳兼舉,張弛共貫,宰相一身,稱量天下,不過如此。”——談遷《國榷》
身在局中的姜星火,并不清楚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給後世造成哪些影響,後來的人們,又會如何評說他,但顯而易見的是,在這個永樂元年的冬天尾巴上,麻煩來了。
“這是誣陷!”
“這就是誣陷。”
姚廣孝對姜星火的反應并不感到奇怪,而是說道:“現在我們要怎麽做?”
老和尚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姜星火陷入了漫長的思考中。
是啊,他們該怎麽做?
事情的起因并不複雜,做的局甚至稱得上簡陋。
一個朱高熾府上負責禮佛的和尚,被人檢舉,檢舉的内容是收受了官員的賄賂,之所以一個和尚能收賄賂,是因爲很多人聽說他有“門路”,因此想要走這條路,在年終考成的時候,獲得一個超出他們應有表現的評價,并在京察中蒙混過關。
宦海沉浮嘛,就是這樣子。
官員的智力沒問題,其中絕大多數人,都對此沒有抱以太大的期望。
但這種事情的核心就在于,你可以不信,但你不能不做。
就像是逢年過節的孝敬,大皇子日理萬機,不會記得誰來送禮了,又送了多貴重的禮,但他一定會記得誰沒來。
來的人,名單上就打個勾,不會單獨列出來。
可誰沒被打勾,那就顯眼了,那就要有一份單獨的名單了。
所以,哪怕是被和尚再三推诿,誰也不會真的把這件事情鬧大了,似乎一個啞巴虧,并不值得真的捅出來得罪大皇子。
可這世界上總有成年人,在走完了所有的路以後,絕望地發現自己無路可走了。
實名制向都察院和六科乃至通政司一起檢舉的這個兵部小官,就是如此。
京官不好當,看起來威風凜凜,可實則掀開華美的官袍,下面全是漏風的舊衣裳。
老朱給官員定的俸祿就低的離譜,半點迎來往送的餘地都沒留,勉強夠一家人吃糧食不餓死,可要是這樣,這些人當官圖個啥?即便是再直的人,也很難一點社交都沒有,逢年過節去拜訪上司,提個糕點包不合适吧?
但社交是需要錢的,甭管是秦淮河還是莫愁湖,消費都不低,就算是維持最基本的體面,去個官辦的或私營的酒樓,也得一兩個月的俸祿搭進去。
而考成法和京察,在另一個層面上,其實更促進了官員們并沒有什麽實質效果的年終交際活動的頻率.這就仿佛是軍備競賽一樣,或許你知道這麽做沒什麽用,可不做的話,自己就落後了。
如今是明初,在軍事方面,五軍都督府的那幫動辄侯伯的勳臣們,掌握着軍權,而兵部的權力在這些戰功赫赫的勳臣們面前并不算什麽,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兵部更像是五軍都督府的附屬機構。
因此,兵部雖然有油水,可油水也不算多,而且分布的極其不均勻。
兵部的武選、職方、車駕、武庫四個司,武選和武庫的油水還算可觀,畢竟一個選人,一個存貨,而職方、車駕,這裏面可供官員們操作的餘地,就相當的小了。
劉存武就是兵部職方司的一名正六品主事,職方司負責掌管地圖、軍制、鎮戍三件大事,還有一些負責城隍和關津、緝捕的小事,對于大明來說,這些事情有大有小,可對于兵部職方司的官員們來說,全都是沒什麽利益可言的事情。
因此,劉存武很想挪動一下位子,不求去别的部,可哪怕是平調到武選司和武庫司也好啊!
可他的希望并不大,因爲他在工作中的表現,實在是乏善可陳,甚至還捅了一些不大不小的簍子,雖然結果還沒出來,但有一次他聽不保真的小道消息說,這次他恐怕要被調任了,也就是所謂的“緩沖期”,再不行,就要被革職.這頓時把劉存武急壞了,也正是此時,他聽說了那個和尚的路子。
一開始,劉存武将信将疑,但他眼見着有幾個同僚都送了,而且不管是錦衣衛還是都察院,似乎都沒有反應,劉存武開始陷入了嚴重的焦慮狀态之中,爲此不惜東拼西湊,又借了些貸,來送了份重禮。
送完這份重禮,聽着和尚拍着胸脯打包票,劉存武就好似卸下了千斤重擔一般,他是滿懷信心和希冀的,但随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迹象表明,這個和尚或許隻是個瞞着大皇子招搖撞騙的騙子,可卻并沒有哪個官員敢揭穿他,似乎都默認吃了這個啞巴虧。
劉存武也是不敢的,直到追債的人找上門來,把他逼得有家不敢回,天天睡在衙門裏,劉存武才被惹急了眼。
而直到此時,劉存武還想着,若是和尚收了錢不辦事,把錢要回來就好了。
可惜,這些錢早就被越玩越大的和尚輸了個精光,哪裏還有要的回來的可能?
“被逼到絕路的劉存武,最終選擇了檢舉——這是都察院的說法。”
姚廣孝意味深長地說道。
也就是說,這隻是劉存武的一面之詞,而且很難獲得其他證據,既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編的很完美的謊言。
但不管怎麽說,劉存武都跟姜星火和姜星火有關的人,并沒有什麽聯系。
所以,即便是派系鬥争,在第一輪的時候,也波及不到姜星火。
至于之後要是真的擴大化,那當然是誰都避免不了的了。
姜星火沉默了片刻,才說道:“沒有情報,我們了解不了真相。”
是啊,沒有情報。
現在姚廣孝原本負責的燕軍情報機構,已經被完全裁撤或并入錦衣衛。
坐在皇位上的朱棣,似乎把姜星火拿捏的很死。
沒有軍隊,沒有情報,隻有一些行政權力,除了被皇權所駕馭,爲皇權服務,又能做什麽呢?
“錦衣衛爲什麽沒有半點察覺?紀綱真就天天帶孩子呢?”
“可能是察覺了,但是不敢報上去。”
姜星火點了點頭,重建後的錦衣衛雖然也很厲害,但遠不如洪武朝的無孔不入,而且朱棣并不仰賴特務統治,對錦衣衛的限制也不少,而且随着錦衣衛的攤子開始重新鋪開,很多精幹人手都被抽調到了外地乃至外國,在京師内部,錦衣衛的監控能力已經下降很多了。
再者說,就算錦衣衛真不知道,姜星火都不奇怪。
有時候也不要把明代政治事件想的有多可控,實際上看看曆史上的大明就知道了,明末三大案裏的梃擊案,起因就是一個叫張差的人,手持木棒一路闖入太子所居住的慈慶宮,并打傷了守門的宦官,當時的人都懷疑是鄭貴妃想謀殺太子,可誰家行刺太子,讓人拿着木棒大搖大擺的從正門進?貓膩确實有,但過度陰謀論卻往往會把事情導向遠離真相的地方。
正如那句話所說“小說需要邏輯,現實不需要”。
姜星火這時候缺乏必要的情報,就像是被蒙住了眼睛的人一樣,也着實判斷不出來,這件事情到底是偶發,還是有人故意,如果是偶發,那可能就真是和尚自己做出來的,但從誰受益誰做事的角度出發,倒是能推測出來一些眉目.不是賊心不死的建文餘孽,那就是抵制考成法的保守勢力。
正因如此,一開始姜星火才會和姚廣孝異口同聲地說,“這是誣陷”。
對于變法派來說,這時候朱高熾陷入被動,乃至整個考成法的進度被推遲,都是不可容忍的。
在廟堂上,姜星火固然跟朱高熾有必然的利益矛盾,甚至之前的幾次事件,明面上是變法派沖鋒陷陣,可實際上細細探究起來,都是朱高熾在後面跟着摘桃子,在大明的廟堂上迅速地攻城略地,時至今日,朱高熾在文官行政系統中,才是力量最強大的一方。
而朱高熾從北平文官系統帶出來的那批人,如今已經憑借着靖難的功勞,占據了除尚書以外六部的很多關鍵位置。
但不管怎樣,朱高熾都是支持變法的,心裏樂不樂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實際的态度。
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什麽矛盾,都可以暫時擱置。
“火還沒燒到我們身上,現在考成法最重要,稍後的京察隻是考成法結果的執行,所以我們不用慌,把考成法最後的部分做好,這件事具體情況,我再想想辦法了解。”
姜星火能有什麽辦法,姚廣孝大概也知道,無非就是用一次跟朱高燧的情報交換條件。
紀綱那條線不受控制,如今能探知到事情真相的,也就是朱高燧這裏了。
此時,南京皇宮奉天殿内。
朱棣坐在龍椅上,面色反而很平靜。
“說說吧,怎麽回事。”
跪在下面的朱高熾,由于體重過大,這時候已經覺得有些供血不足,乃至雙腳冰涼,頭暈眼花了,可他卻依舊不敢怠慢,連忙解釋道:“父皇,此事兒臣确實不知情。”
“伱當然不知情!”
朱棣這時候拂袖而起,勃然作色道:“整日裏忙着在朝堂中安插親信,剪除異己,忙都忙不過來,哪還有收錢的工夫?是不是啊,世子爺?哦,不對,該叫太子爺了!”
世子爺雲雲,自然是朱棣在明着諷刺那些出身北平行政系統的文官,對朱高熾的叫法。
以前朱高熾是燕王世子,這些人都是這麽叫的,而如今不管是出于想要彰顯舊情以示親近的想法,還是對朱高熾沒有名正言順地成爲太子的某種不滿隐喻,這些人還是這麽稱呼朱高熾。
事情,是很小的一件事。
但在朱棣這裏,已經忍了很久了,如今不過是徹底爆發出來。
朱高熾想說話,但看着父皇那可怕的神情,卻是抿了抿嘴角,什麽話都沒說出來。
“吏部左侍郎許思溫、右侍郎劉觀,戶部左侍郎孫瑜,工部左侍郎陳壽,兵部左侍郎喬穩、右侍郎師逵,大理寺卿、太常寺卿、太仆寺卿、通政使、右通政滿朝望去,全是你提拔的親信,這個龍椅要不讓給你來坐?”
“來,站起來!”
朱棣臂力不凡,朱高熾這種二百多斤的大胖子,在他不敢發力抵抗的情況下,朱棣竟是雙手直接拽了起來,然後就要把朱高熾推上龍椅,吓得朱高熾沉住下盤,一動都不敢動。
“父皇,父皇!”
這時候朱高燧恰到好處地出現了。
“誤會,真是誤會,這和尚是嫂子和張安世從寺裏撿回來的,原本就是一個不守戒律的花和尚,大哥真的是半點都”
朱高燧的話戛然而止,因爲朱棣突然擡手示意他,指向了龍椅。
意思很明顯,輪到你說話了嗎?咋的,你也想當皇帝?
朱高燧立刻閉嘴,退到一邊。
父子兩人的表演到了這裏,朱高熾也明白了,他知不知情并不重要,這就是父皇想要敲打他一下了,或者說,根源就在于他的權力,已經開始對皇權産生了威脅。
而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以及這件事情的最終後果,都會受到他的态度的影響。
父子之間的這種情況,其實在姜星火前世的曆史上,就已經演繹的淋漓盡緻。
就算姜星火對永樂時期的曆史,了解的不是很多,也很清楚地記得,有一次朱棣北征歸來,朱高熾晚來迎接了一會兒,就造成了極爲嚴重的廟堂事件,很多太子黨緊接着都被下獄。
而在這個時空,由于保守派勢力遭到了更大的打擊,所以空出的職位和勢力空白,都被搶占了,占大頭的,正是朱高熾和他之前所直接管理的北平文官系統。
畢竟一開始在朱棣看來,北平的這些文官雖然大部分跟他不算親近,但甭管是主動還是被裹挾,這些文官是跟他一起造反的,所以相較于廟堂上的洪武-建文舊臣,朱棣還是更樂于使用這些北平文官系統出身的官員。
但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當朱高熾的勢力,擴張到了朱棣有些難以忍受的程度時候,這種敲打,也就成了必然發生的事情。
在正常狀态下皇權是不允許有任何勢力能威脅到它的,一旦有威脅,必将會被摧毀。
朱棣看向朱高燧,語氣淡漠問道:“老三,你怎麽看?”
朱高燧心中一陣苦笑,他剛才已經搞清楚了,但是顯然真相不重要,父皇是想要自己替他說出想說出的話。
“兒臣不敢妄言。”朱高燧低聲答了一句。
他現在也不知該說什麽,畢竟大哥他也不想得罪死,眼下内部紛争愈發激烈,他是真的想早點提桶跑路了。
但朱高燧也知道,殿内就仨人,父皇肯定不會放過自己
“嗯?”
朱高燧無奈道:“但父皇既然問起來了,兒臣也不敢不答,無論如何,大哥都是有個管教不嚴的。”
“嗯?”
這次不用朱高燧了,朱高熾自己認錯:“上梁不正下梁歪,是兒臣的錯,兒臣請父皇責罰,但兒臣對父皇的忠心日月可鑒,絕無黨同伐異,意圖不軌之事!”
這句話說完,大殿裏沉默了許久。
良久後,朱棣冷哼一聲:“罷了!今日朕本欲處置你,但念你也有幾分苦勞,便免去你管教家人不嚴的罪責,但從即刻開始,回家好生反省三個月,考成法和京察的事情,你就不需過問了。”
朱棣雖然沒有将朱高熾怎麽,但也讓其回家反省,這等同于軟禁了,而且這三個月的時間,對于朱高熾競争太子的位置,其實很重要,因爲這時候的北直隸,也在同時開始着戰後重建和推行新政,朱高煦可是一刻都沒閑着。
但朱高熾聞聽,卻表現得頓時松了口氣,連忙磕頭拜謝:“多謝父皇寬宏大量,兒臣定當用心反省。”
“希望如此。”
朱棣揮了揮手:“都退下吧!”
朱高燧也跟着應諾,隻是他在攙扶着朱高熾出門的時候,卻見到對方的臉色變得非常蒼白,顯然,朱高熾的内心并沒有如表現的那般平靜。
兩人離去之後,殿門響了,來人無聲無息地進來,過了一會兒,見朱棣神情平複,才傳來了一個宦官的嗓音:“陛下,您龍體未愈,應好生休養爲上,切勿動怒呀。”
朱棣這時候接過對方遞過來的手帕,擦了擦鼻子,卻是之前殿裏炭火燒的太旺,有點熱感冒了。
“朕的身體,朕清楚的很。”
看着司禮監掌印太監黃俨,朱棣似乎又動了氣,聲音變大幾分:“這幾個不成器的東西,整天就惦記着争權奪利。”
黃俨輕輕地歎息一聲,似乎十分傷感,随即勸慰道:“陛下,老奴沒兒子,也不敢勸您什麽,可這時候看着幾位從小看到大的皇子,有時候就在想”
看着這老太監,朱棣本來火氣挺大,可這時候卻怎麽都發不出來了。
是啊,人很少能意識到,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到底有多少,隻會在失去和對比的時候,才能感受得到,原來自己所擁有的、視爲理所當然的一切,其實對于另外一些人來說,都是無價之寶。
見朱棣若有所思,黃俨接着勸道:“陛下,您不必急躁,您身體康健着呢,正是春秋鼎盛之時,老奴陪伴您這三十年見證了無數風浪,最終掌控一切的,必然是您。”
“哈哈。”
朱棣笑了笑,似乎被安撫了不少:“你呀!還是這麽會安慰人。”
“也罷,召吏部尚書蹇義與國師姜星火一同入宮觐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