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總該告訴我想要做什麽,我才知道陛下有沒有機會。”
朱棣起身從屏風後拿出了地球儀,開始了指指點點。
“這裏,這裏,那裏,還有那裏。”
“朕全都要!”
姜星火點了點頭:“陛下想做的很難,但是隻要陛下肯去嘗試,那麽終究能夠做到的。”
朱棣的眼眸亮了起來,他盯着姜星火,等待着對方的回答。
你看,人和人就是不一樣,要是換别的皇帝來,能達到朱棣在姜星火前世曆史上的成就已經很了不得了,可朱棣的眼界被姜星火拓寬了,非但不滿足,反而想要更多。
當然了,雖然在诏獄中,姜星火曾經告訴他,大明可以成爲日不落帝國,但别人告訴的,跟自己想要的,能是一回事嗎?
以前不過是随耳一聽,而這個時候,他也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經走上了一條新的軌迹之上。
但是呢,最重要的問題,還需要姜星火來解答,那就是大明怎麽才能成爲日不落帝國?
這當然不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問題的答案絕對不是“往外打就完事了”。
而是自古以來,帝國的統治都是有極限的,這麽多年,隻出現了一個接近于無限的帝國,那就是蒙古帝國.不過蒙古帝國在西方的東歐、北非,南方的天竺、占城,東方的日本,其實也遇到了極限。
但即便是蒙古帝國這種僅僅是接近于極限的帝國,也僅僅維持了數十年,便徹底土崩瓦解。
所以,朱棣需要的答案,是一種真正行之有效的路徑。
“帝國的有效控制,隻取決于兩種效率,第一種是運兵的效率,第二種是通訊的效率。”
“而這兩個問題的答案,其實我都在诏獄裏告訴過陛下。”
朱棣似乎想起了什麽:“國師是說【鐵馬】與【千裏傳文】?”
“不錯。”
姜星火點點頭,複又說道:“後者不管是有線的還是無線的,二十年内未必能出現,但前者,随着工業革命的進行,是一定會出現的。”
蒸汽機,是第一次工業革命最重要的産物,随着蒸汽機的出現,人類社會将會産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火車、蒸汽輪船.都将大大地提高人類的運輸效率,與此前的人力、風力等動力産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當然了,如今的大明,距離生産出真正能投入工業使用的蒸汽機,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技術、材料、配套産業、市場,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問題,并不是說姜星火手搓出來一個就萬事大吉。
最簡單的問題,蒸汽機一開始的用途是礦區抽水,而如果大明的人力成本極爲廉價,用蒸汽機不如用人,你把蒸汽機賣給誰去?别人不買難道要強制攤派嗎?
就算買了,後續的維修保養要不要解決?總不能姜星火化身機修師傅天天去修蒸汽機吧?那是不是得培育出一整套懂得操作、維護、維修的技術人員?同時,是不是得有一套标準化的生産流程和技術指标用以降低故障率以及便于維修?
“不過.”
姜星火微微眯起了雙眸,他看了一眼朱棣,說到:“陛下現在需要先解決眼前的事情。”
朱棣皺眉:“怎麽說?”
“不管是【鐵馬】還是【千裏傳文】,誕生的基礎都是建立在有一個能夠實現良性循環與對外擴張的經濟體系之上的,經濟需要催生出技術革新,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當下要面臨的事情在于陛下是否有足夠的決心推動經濟體系變革的第一步。”
萬事萬物,既然選擇,便有代價。
朱棣得到了他想知道的,那麽代價是什麽呢?
“變法進入到了新的階段,不僅需要對商業進行變革,同時,朝廷必須使用适當的财政政策與貨币政策對經濟的發展予以推動,除此之外,國家主要手工業品與原材料的生産,也應當制定一個總體規劃,就如同用考成法考核文官一樣.或三年,或五載,總是需要的。”
“陛下,您要記住,當今世界是個大棋盤,誰能先發制人誰就是勝者,誰掌控棋局就可以操縱世間一切,但您想赢,就必須先把内功修煉到極緻。”
《明報》是有連載武俠話本的,一經連載,風靡大江南北,所以“内功”這個從道家演化來的詞是什麽意思,朱棣還是能聽懂的。
姜星火的話讓朱棣陷入沉思之中。
姜星火是在向他索取更多的權力,而這種權力跟以往并不相同,不是某個具體的事務,而是國家除了農業品以外,幾乎所有經濟産物的計劃主導權。
這種權力并不陌生,商鞅獲得過,桑弘羊獲得過,王安石也獲得過。
所謂“爲天下理财,當如是也”。
隻不過與前輩們不同的是,姜星火的玩法顯然更新穎,版本疊代的更快。
姜星火不再依靠單純的官僚體系所帶來的行政威權,而是更加注重運用後世經濟學、财政學的手段,用自上而下的辦法來主導經濟變革。
“這就是國師的要求嗎?”朱棣凝視着姜星火。
“是。”姜星火坦然無懼。
朱棣深吸了一口氣,道:“容朕想想。”
姜星火也不逼迫,雖然朱棣說了“皆可允”,但說的時候誰不會說呢?說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故此他行禮後,準備離開。
“朕送你。”
朱棣跟随姜星火走出奉天殿,來到宮殿更外面的宮牆下,小灰馬早已等候多時。
“臣告辭。”
姜星火拱手,并不那麽恭敬的行禮。
“國師。”
突然,朱棣停下腳步。
“朕答應伱.二十年,五個四年規劃,朕要看到你所說的一切。”
朱棣拍了拍姜星火的肩膀,輕歎了一聲:“去吧!”
“遵旨!”
姜星火點了點頭,翻身躍上馬背。
“駕!”
伴随着小灰馬長嘶,姜星火揚鞭策馬,小灰馬在明明很寬卻看起來很狹窄的朱紅宮牆中“哒哒哒”了起來。
翌日,兩份聖旨從宮中傳出。
第一份聖旨,授予國師、上柱國、特進榮祿大夫、奉天輔運推誠效義文臣、總裁變法事務衙門總裁官姜星火,籌措成立大明中央銀行,及經國理财規劃之權。
第二份聖旨,命曹國公、柱國、特進光祿大夫、奉天輔運推誠宣力武臣、中軍都督府左都督、五星上将李景隆,接征夷将軍印,充總兵官,繼任東路軍主帥繼續征伐安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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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線無戰事。
大明的東西兩路大軍,至少需要三個月的時間,才能從南方各布政使司完成調兵、集結、糧草儲備、适應訓練等動作。
而李景隆在曆經颠簸,于八月底抵達龍州這個後勤補給樞紐的時候,所見到的就是一地爛攤子。
有句被說爛了的老話,“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仗這玩意真不是玩策略遊戲,不是說鼠标一鍵點擊,幾十萬大軍就可以無視地形、疲勞、後勤進行移動,然後再點一下開打,最後出勝敗結果真實情況要比這複雜一萬倍都不誇張。
龍州官署裏,先期抵達此地負責大軍後勤的工部尚書黃福有點麻爪,情況很糟,糟的出乎他的預料,糟的他一個頭兩個大。
黃福喝了一口茶水,長長地歎了口氣。
等李景隆卸了戎裝,梳洗一番換回官服後,看着歎氣的黃福,疑惑問道:“黃尚書何故悶悶不樂啊?”
黃福拿出了一份文書遞給李景隆,苦笑道:“南方各布政使司土兵軍夫與輔兵,總數合該八萬,原期是九月初旬齊聚龍州。”
李景隆眉梢一挑,來時的情景雖然沒有細看,但這龍州城周圍可不像是有八萬兵的樣子。
“但如今八月已經快過完了,從長江沿線抽調二十個衛的精銳都被您帶來了,這些南方各布政使司的人馬還沒到齊不是沒到齊,是壓根就到者寥寥。”
相比如黃福的頭大如鬥,對于這種情況,運籌學與後勤學技能點滿的曹國公表示情緒穩定,更大、更慘的陣仗他都見得多了,靖難哪次會戰失敗,不是幾十萬人亂哄哄地往回跑?給他點時間,一樣能重新整編訓練、補充糧草、再次上陣。
更何況,如今還不是打了大敗仗,隻是集結的有點拉胯而已。
“移檄催了嗎?”
“催了。”
黃福指着公案上的堆積如山的文書:“不可計數,但不來就是不來。”
“至于來的.”
黃福更是一陣無語:“昨天南丹衛百戶才引軍丁一百零七人到此,我親自去點閱,可是其中壯健可用者,恐怕是十無二三,其餘的要麽年幼,要麽有疾,而且衣食皆不足,形如乞丐一般。”
“南丹衛?”
李景隆閉目稍加思索,腦海中出現了南丹衛的具體位置,他睜開眼,複又問道:“從南丹衛到龍州府,沿途柳、浔二府沒有供給補給嗎?”
“沒有,柳、浔二府的知府回應是因爲多有軍戶竄逃,若是不給補給,這些軍戶爲了一口飯吃,還能咬牙捱到龍州府,但若是給了,說不得就直接逃了,甚至流竄爲匪盜爲禍一方.過境的軍戶太多,兩府貧瘠,隻說實在是供應不起,而且這些人也沒有收到指令。”
黃福也是無奈,他從南京中樞來到這裏,是頭一次體會到辦事之艱難,這種艱難,不是說你的身份高,你能随便殺人就能解決的,而是要真真切切地解決問題才行,而這些問題的存在,也并非都是别人故意推诿懈怠,而是都有各自的苦衷,站在每個人的立場上,似乎都沒有錯,但結果就是辦不成事。
“而且。”
黃福指了指還在官署中忙碌的官員,說道:“從南京帶來的文官都不太适應這裏的環境,隻能依靠地方的鄉紳來辦事,可戶部原本委了負責運糧的趙員外,如今已殒于南甯,而另一個我委了催促箭矢和金瘡藥運輸的黃斷事也殒在了田州,其餘差者目前皆未回,實在是無人辦事了。”
李景隆一邊聽着黃福陳述種種困難,一邊翻看着手中給他的文書。
因爲李景隆此前位置不固定,一直處于移動狀态,所以需要他這個征夷将軍、總兵官處理的書信公文,都送到了龍州府。
“征讨安南左副将軍西平侯沐晟奏:今已于雲南布政使司各處運糧二十二萬石,赴臨安及蒙自收貯以待用,雲南井鹽亦移于蒙自開中。及于雲南都司增撥官軍一萬,委都指揮萬中、把都等領,于蒙自迤外連營駐紮,攢運糧儲,以爲聲援。”
看到西路軍沐晟的後勤工作做的還算有序,李景隆稍稍松了口氣,但下面的内容,卻讓他眉頭一皺。
“另夏日多暴雨,有山洪沖垮道路,四川、貴州兩都司土兵之集結或有阻礙,請總兵官勿憂,職部必于約定日期之前集結。”
真山洪還是假山洪,李景隆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沐晟的意思很明顯,西路軍該準備的都準備,不會耽誤大局上的事情,但是你要指望我先去打安南,那你别指望了。
不過這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李景隆并沒有太多糾結,隻是對黃福說道。
“黃尚書,兩廣的有些事情你還不懂,不是你能力不足,而是有人在作梗。”
黃福當然對目前展開的極度不順利的工作有些疑惑,但他确實是不清楚這裏面的門道,于是向李景隆問道:“朝廷征安南,何人敢于作梗?目的又是爲何?願聞其詳。”
“南方各布政使司的兵,從北面入廣西的,之所以如此遷延,怕是韓觀和各都司的将軍們有些龃龉韓蠻子嗜殺,這些年跟周圍的将軍們都鬧得不太愉快,各都司的将軍們對韓觀意見很大。”
“以前他佩征南将軍印,鎮守廣西,節制兩廣官軍倒也罷了,可偏偏前陣子陛下又讓他往江西練兵平定當地叛亂,除了廣西,還兼節制廣東、福建、湖廣共四個都司可他資曆太淺,性格又跋扈,得罪了太多人,福建、湖廣兩都司如何服他?沒多久便撤回了任命,又被派回了廣西,不過梁子也結下了。”
黃福一個工部尚書,大明軍界内部的派系鬥争自然是不了解的,此時聽李景隆如此說來,倒是有了幾分明悟。
韓觀跟李景隆一樣,都是開國勳貴二代,是忠壯侯韓成之子,早年曾以舍人之職宿衛禁宮,老朱很欣賞他,所以給他授任桂林右衛指揮佥事,從那以後,韓觀在廣西幹了将近二十年,一路做到廣西都指揮使、征南左副将軍。
在廣西,韓觀以鎮壓土人叛亂心狠手辣而聞名,正面擺開車馬,幾萬、十幾萬大軍對陣或許他不行,但卻是個搞小規模治安戰的高手。
韓觀曾經捕捉宜山等縣蠻人,一次性斬殺二千八百餘人,在以征南左副将軍的身份跟随都督楊文讨伐龍州土官趙宗壽,嗯,也就是現在李景隆和黃福坐的這裏的前任土皇帝時,根本不接受投降,一次性就殺了一萬多人,龍州府也因此改土歸流。
韓觀性格兇狠,該殺該罰的毫不寬容,治軍可謂是令下如山,廣西的都司兵根本沒有人敢違犯,而且韓觀對抓獲的叛軍一向是零容忍,隻要抓到,一定要處以極刑,偶爾放過一兩個人,也是割鼻割耳,讓他們回去告訴各地蠻人,因此蠻人都喪了膽,廣西境内才因此得以安甯。
可韓觀這種兇狠跋扈的性子,不僅是對廣西當地的蠻人土官,便是對同僚也是如此,故此極其不招人待見。
“這樣說,各都司的官兵倒不是有意拖延,而是有了默契,要壓着時間進廣西,聯手給韓觀一個難堪?”
“是。”
李景隆倒沒什麽擔憂,他想了想說道:“在德州的時候,韓觀曾是我的部下,這樣吧,我以個人的名義移文給南甯,讓韓觀來龍州府一趟.其餘各都司的長官,我也大多熟識,或是我父親的門生故吏,或是我的舊部故交,正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眼下還是要以國朝大事爲重,便是在龍州府來一場轅門射戟,也未嘗不可。”
李景隆說了很多,黃福隻從中聽出了兩個字。
——人脈。
之前朱棣決定不動用南京周圍的二十三萬燕軍主力後,爲啥要千裏迢迢從山東給朱能調了兵當做總兵官的直屬部隊?原因就在于南軍各派系之間的利益糾葛盤根錯節,朱棣怕朱能手裏沒有嫡系部隊指揮不動。
而不管是曹國公李景隆還是魏國公徐輝祖,都是能處理好南軍各派系的關系的,因爲南方各都司的将軍們,基本都是洪武開國将領們的二代,這些人或許跟韓觀一樣,不是家中長子沒有襲爵,亦或者父輩就沒有爵位隻是普通将軍,但他們在大明地方軍界依舊有着很深的影響力,基本都是在某地盤踞經營了十幾年、二十幾年了,這種地頭蛇,如果刀把子不夠硬,沒點關系是指使不動他們的。
部隊按時集結的問題,眼下算是暫時解決了,黃福的關注點又來到了後勤上。
“還是得用開中法,我給黃尚書提兩個建議,是我與國師商量過的。”
“當然了,最後結果如何,還是黃尚書你來定,畢竟後勤這件事,陛下委了黃尚書你全權負責。”
關于這個問題,李景隆顯然深思熟慮過,在出征前也跟姜星火特意讨論過。
“第一個是給兩廣地方開中,廣東鹽課提舉司應該已經積了不少的鹽,如今大軍征安南,合該另官民富庶之家往太平等府運糧換鹽引,每引米五鬥,不拘于廣東、海北二處關支,兩廣沿海各地皆可另外,停止開中,要等彼處糧儲足用才能‘罷中’,所以鹽引以兩廣爲範圍,不拘廣東或廣西。”
這裏便是說,開中法有一個“小小”的問題,那就是不僅沿海各地的鹽場産量不同、開中的指标不同,就連價格也不同,但最關鍵的是,鹽隻能在發放鹽引的鹽課提舉司所在的布政使司銷售!
什麽意思?就是不管你把糧食運到哪,你拿鹽引,都是要在兌換地來兌換和銷售,但銷售價可不一定會大于你的成本。
那麽我從廣西龍州府的黃福尚書手裏拿了鹽引,去指定的兌換地鹽課提舉司兌換,兌換出來的鹽在廣東賣了對于我來說是賠本,能不能再運回廣西賣呢?
不行!跨境銷售等同于販賣私鹽。
而且你犯法了知道嗎?
《大明律》規定,凡販私鹽者,杖一百,徒三年。
實際上,别說徒三年能有多少人最終回到家鄉,就說杖一百,真要一百棍子結結實實打下去,人當場就噶了。
所以這種罪,跟死刑其實在某些時候是可以畫等号的,而這個某些時候,指的就是沒錢打點關系,或者有錢打點關系但主管官員看上了你的家産的時候。
此外,販賣私鹽若攜帶軍器者,加一等;誣指平人者加三等;拒捕者,斬。
而爲了短時間内籌措到足夠的糧食,李景隆和姜星火商量後,給出的第一個辦法就是擴大鹽引範圍,從廣西或廣東某個單獨的布政使司,擴大到整個兩廣。
也就是說,不管你在兩廣哪個鹽場換的鹽,都可以在兩廣任意地方售賣。
這樣商人就有利可圖多了,因爲以前都是隻能在廣東換鹽、廣東銷售.但問題是廣東大部分靠海,鹽産量大,鹽價低啊!
可如果能從廣東拿鹽,賣到廣西山裏去,當地的土司收鹽的價格可就高多了,雖然有些風險,但經商哪有沒風險的?隻要能賺錢,商人們把腦袋别褲腰帶上都是等閑。
黃福聽後點點頭,他知道這八成是姜星火的主意,但不管是誰出的主意,隻要能解決眼下的問題就是好的,于是他開口問道:“第二個呢?”
“第二個便是朝廷給補貼,鼓勵江南和浙江的商人通過海路運輸糧食來廣西的港口,然後官府再負責從港口到龍州府的路上轉運。”
這裏得說明一點,那就是爲啥朱棣要讓黃福千裏迢迢來廣西負責後勤補給的籌措?直接從京城調糧食運過來不行嗎?
答案是不行,因爲現在朝廷手裏掌握的海上運力是嚴重不足的,海船基本都被鄭和帶走了,而海船的計劃每年雖然也是下餃子的速度,但眼下都在各地船塢裏進行組裝,指望不上。
内河水師的運力都用在了運兵上,按計劃的話,運兵一趟一趟的,勉勉強強趕得上,但要是再加上運糧食,那就要延誤軍機了。
不走水路,走陸路運輸行嗎?肯定也不行因爲南京距離廣西實在是太遠了,民夫在路上也要吃糧食,樂觀估計的話,運到廣西一石糧食,路上就得消耗二十石糧食。
所以,官府或者說軍方,依靠現有的運力,是無法解決通過從江南調運來解決後勤問題的。
而姜星火和李景隆給的兩個辦法就是從其他方面着手,一是兩廣本地開中,二是通過江南商人進行海運。
而這種事情既然皇帝把權力下放給了黃福,那便隻有黃福來做決定了。
“黃尚書,我希望兒郎們能在安南國的東都升龍府過年。”李景隆表達了他的态度。
意思很簡單,再拖延下去,若是後勤糧草遲遲不能準備完畢,那麽安南的戰事就會無法展開,而錯過了十月到十二月的窗口期,來年雨熱之時瘴氣四起,再想打可就困難了。
“行!”
黃福最終下了決心,雖然不管是動開中法還是給江南商人補貼,都與他的理念有所沖突,但眼下事急從權,負責籌措征安南大軍的後勤是他的分内之事,還是得先解決了眼前的問題比較要緊。
嗯,但是底線這個東西呢,突破了一次,下次可就更靈活了。
軍隊集結和籌措後勤物資的問題算是找到了辦法,李景隆也松了口氣,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腦海裏卻是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需要大量的海上運力,而大明的海上運力目前都在鄭和手裏,鄭和在哪呢?
此前傳回了鄭和船隊在占城國登陸的消息以後,就很久沒有新的消息傳回來了,不由得讓李景隆有些擔憂。
鄭和船隊雖然總人數有兩萬人,但其中多爲船工、水手,戰鬥人員也僅僅隻有數千,李景隆擔憂如果陸上作戰,面臨數倍甚至十數倍的敵人,鄭和能不能支撐。
畢竟這時候才是永樂元年,鄭和船隊的規模,還遠沒有到達巅峰狀态。
而如今安南國的戰略态勢,基本上是南攻北守,北面的安南軍,沿着富良江一線的城池寨堡集結防禦,而安南國爲了防止在大明入侵的時候腹背受敵,率先抽調精銳向南進攻,企圖先滅掉占城國,或者把占城國的軍隊主力徹底打垮,然後再回師向北集中全力對抗大明。
胡氏父子的戰略抉擇并沒什麽問題,以弱抗強,就是要先吃掉弱小的敵人,再集中全力争取形成局部優勢,從而擊敗強大的敵軍。
姜星火前世薩爾浒之戰,老奴不就是這麽打的,任你幾路來我隻一路去,先吃弱再擊強。
所以如果安南國不搶先動手進攻占城國,那麽隻要北線明軍開始大舉進攻,南線的占城國是一定會從背後夾擊安南國的,畢竟兩國是世仇,幾代人用生命和鮮血澆灌的仇恨,是化解不開的,落井下石才是再正常不過的結果。
而安南國确實通過突襲,取得了很大的戰果,占城國北面的國土基本淪陷,甚至占城國的都城因陀羅補羅都直接受到了安南國兵鋒的威脅。
——————
南線有戰事。
占城國都城因陀羅補羅,城外此時數萬安南國士卒列陣在平原之上。
爲首一人,穿着華麗铠甲,騎着寶駒,赫然就是安南國的骁将——潘麻休!
他擡頭仰望着占城國都城那并不算高大的城牆,嘴角勾勒起冷意,淡漠開口:“今天,本将軍就要血洗整個因陀羅補羅,殺光所有占城人,生擒阇耶僧伽跋摩五世(即占巴的賴)!”
潘麻休一揮手:“攻擊!”
刹那,前方數千步卒齊動,看着雲梯、橹盾、沙袋等物,直沖城牆。
城牆上。
“報——”
一名斥候急匆匆的沖上城牆,負責守城的占城國王孫【部坡亮微郊蘭得勝那抹】立即迎接上來。
“天朝的大軍到了何處?”部坡亮微郊蘭得勝那抹望着如同潮水一般湧來的安南軍隊,急切地問道。
雖然因陀羅補羅是占城國的國都,但是說實話,這個所謂的國都人雖然很多,但城牆修築水準,放到大明也就是縣城的水平。
“還沒有聯系上!”斥候的聲音幾乎是帶着哭腔。
而這時候守城的占城國軍隊裏,軍官的呼和聲此起彼伏。
“敵襲!敵襲!”、“弓弩準備啊!”
瞬息之間,随着戰争的來臨,城牆上頓時騷亂起來,沒什麽經驗的守城軍官慌忙調集來弓弩手,嚴陣以待。
事實上,别說占城國的士卒,就是這些軍官,也都已經十多年沒打仗了。
在制蓬峨時期,占城國的軍隊強盛一時,不僅大舉北伐,攻破安南東都升龍府,大肆焚燒擄掠而歸,而且還在石耐港大敗安南軍,擊斃陳睿宗.而好景不長,在制蓬峨、羅皚兩位國王統治之時,便是占城國的最後一次強盛時期了。
如今的占城國,不說戰力爲五吧,也可以說是人人可欺。
城牆之上,幾百名弓弩手緊張至極。
“怎麽辦?!我們該怎麽防禦啊?天朝的大軍怎麽還不到?上次若不是天朝大軍的幫助,我們根本守不住。”
“不用擔心,第一波敵人隻有幾千人,應該能擋住,我們隻管射箭就是!”一名小統領安慰着衆人,他拿起弓箭搭上箭矢,瞄準了城下的軍隊,毫不猶豫的拉弓射箭。
咻——
利箭飛射而出,帶着尖嘯聲落在城外安南國軍隊之中。
有了長官的帶頭,占城守軍的弓弩手也開始了大膽射擊。
“嗖嗖嗖!”密密麻麻的箭雨落下。
“噗嗤!”、“呃啊!”
箭矢落在敵軍中爆發出陣陣血花,可惜卻并不能阻止安南國軍隊的攻勢。
當雲梯搭在了城頭上後,安南國主将潘麻休,親自披着紮甲,胳膊上挎着圓盾,嘴裏叼着鋼刀,率先攀爬,城牆隻有幾丈高,根本就是幾下子就上去了。
“哈哈哈!”
“區區箭雨,奈何老夫分毫,給我殺!”
用圓盾擋下了一輪箭雨後,果然如潘麻休所料,占城國軍隊疏于防備,别說滾木礌石,連金汁都沒有準備。
受到主帥勇猛先登的振奮,城池下的占城國軍隊之中,傳出怒吼,緊接着,數不清的刀槍劍戟刺向了城頭之上。
“啊!”慘叫之聲傳出,瞬間城牆之上,鮮血飛濺。
城頭上,數千名守城士卒看着登上來的安南人大驚失色。
上一次有着大明軍隊的幫助,他們并沒有覺得安南人有多麽強悍,而且上次安南人并沒有攜帶什麽攻城器械,所以被鄭和所轄的明軍擊退後,就焚毀雜物收兵北返了,而占城國在狗仗人勢之下,甚至起了某些輕視之心,可如今血淋漓的事實卻是給他們的臉上重重地扇了一巴掌。
沒有大明,他們根本不是安南人的對手!
而正是因爲這一耽擱,他們錯失了把安南人反推下城頭的最好時機。
實際上,在古代攻城戰中,進攻方攻上城頭并不等于勝利,相反,每天都攻上城頭每天都被推回去的戰例簡直數不數勝,譬如著名的玉璧之戰、睢陽之戰。
但可惜占城國軍隊被敵人吓破了膽,并沒有這種意識。
“哈哈哈哈!你們以爲憑借這點烏合之衆就可以阻攔我大軍嗎?簡直癡心妄想!”
潘麻休在城頭大殺四方,接連砍死了十幾名守軍,直接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後續的安南國軍隊源源不斷地登上了城頭。
“快躲!”
守城士卒驚恐至極,連滾帶爬的逃竄到一旁,他們驚魂甫定。
“這些安南人竟然有這麽厲害?”
“這還打個屁?!”
城樓上,一衆占城國士兵本就驚駭莫名,這時候随着人群中的投降主義謀士發言,很快就從守勢演變成了潰勢。
“不好了,有大批敵軍沖進來了,大家趕緊撤退啊!”
“快跑,跑啊,快!”
城頭上一片混亂,士兵們吓壞了,他們瘋狂的逃竄,甚至有人直接丢掉手中武器轉身逃遁,這讓原本還算嚴陣以待的守城部隊陣線頓時潰敗。
“該死!”
看見敵軍沖了進來,占城國王孫【部坡亮微郊蘭得勝那抹】大罵一句:“這群廢物!”
不過這時候眼看城牆守不住,他也沒有别的選擇了,于是一把抽出腰間佩刀,大喝一聲,率先沖了下去,一刀斬殺一名敵軍士卒:“弟兄們,退回去保衛王宮!”
就在占城國王孫【部坡亮微郊蘭得勝那抹】帶着一些精銳開始撤退回王宮的同時,随着潘麻休一聲令下,安南國的大軍也紛紛跟着他,沖進占城國的都城之中。
而都城之中,原本繁華的街道之上已經空蕩蕩的,所有的店鋪門都緊閉着,百姓透過門縫和窗戶,驚懼萬分的看着沖殺而來的敵軍。
“完了!”無數百姓驚恐的看着安南國軍隊,一個個吓得瑟瑟發抖。
王宮,這裏修築的比都城的城牆更加堅固。
“大膽賊子,竟敢闖入我占城王宮!”
一隊占城國禁衛軍正在背靠着宮牆列陣。
“殺!”
潘麻休絲毫未減速,依然率領精銳沖殺。
“砰砰砰!”
潘麻休身邊的士卒和王宮守軍碰撞,激烈的厮殺瞬間展開。
一場血腥的殺戮,正式開始。
“殺了這幫逆賊,殺了這些狗雜碎!”
“殺!殺!殺!”
王宮禁衛軍很能打,安南國一名名士兵倒地,但是很快進城的安南國士兵源源不斷的補充進來。
占城國王孫【部坡亮微郊蘭得勝那抹】一咬牙,一刀劈飛一人:“繼續給我殺!”
他麾下的士兵也拼盡全力厮殺,可是對面卻仿佛是源源不斷。
漸漸的,王宮禁衛軍節節敗退,損傷越來越嚴重。
“王孫,這樣下去我們撐不住!”
“是啊,敵人太多了!”
“撤吧!”
……
士兵們都快崩潰了。
再這樣下去,他們遲早會被殺光。
占城國王孫【部坡亮微郊蘭得勝那抹】臉色陰沉,他握緊拳頭,眼眸猩紅,恨恨的盯着遠處。
“今日我絕不會再退一步!”他憤怒咆哮。
“轟隆隆!”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巨大聲響。
“是援軍來了!”
聽見遠處的聲音,士兵們一喜,紛紛看去。
上次,就是這種聲音,是大明的大炮和火铳!
果不其然。
大老遠,就看見遠處黑壓壓的安南國軍隊開始向這裏被擠壓。
“是天朝的大軍,天朝來救咱們了!”
“有救了!”
“我們有救了!!”
王宮禁衛軍的士兵們一個個振奮不已。
“不好!”
就在此時,潘麻休也看到了後方的情況,神色劇變。
“這些明軍難不成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怎麽可能!”
潘麻休瞪大眼睛,一副活見鬼的模樣。
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佯裝撤退,然後等待了很多日,确認明軍走了,才再次攻打占城國都城,怎麽會突然冒出這麽多明軍?
“不管了!”
“先殺光他們,殺光眼前敵人,攻入王宮再說!”
雖然震驚于這些明軍的突然出現,但是潘麻休畢竟是久經戰場的沙場悍将,很快反應過來,立馬命令麾下的部隊發起猛攻,占領王宮,他們靠着人多,可以反推明軍。
“殺!”
潘麻休親自提刀,帶着精銳沖鋒而上。
雙方狠狠的碰撞在一起。
潘麻休麾下的士兵骁勇善戰,實力強橫,與王宮禁衛軍戰鬥在一塊兒。
“殺!”
但是受到激勵的王宮禁衛軍顯然也不弱,在外面的人死完後,裏面還在節節抵抗。
随着床弩的出現,潘麻休麾下的精銳便被壓制了下去。
“不行,必須想辦法!”
潘麻休目露急色,若是任由局勢這般發展下去,恐怕他今日要戰死在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