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兩界

第397章 兩界

诏獄内。

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的曹端,在獄卒的帶領下走在狹窄到僅容一人通行的牆道裏,心中不免有些發怵,但是想到孔希路還在等着他去營救時,便強行鎮定了下來。

聽着耳邊傳來的慘叫聲,曹端雖然冷靜,但身臨此地,四周孤立無援,此時手腳還是忍不住緊張的失去了正常的溫度。

這不怪他修心的功夫不到位,相反,這才是一個三十歲青年來到诏獄該有的反應。

千古艱難唯一死,而诏獄就是距離死亡最近的地方,多少理學大家、館閣宿儒嘴上說的漂亮,臨到了來了诏獄還沒上刑就都被吓得屁滾尿流?跟他們相比,曹端表現已經是相當不錯了。

而在此之前,曹端也确實從沒想過自己是否有朝一日會進入這麽可怕的地方,這裏簡直就是一個人間煉獄,每天都有人要受盡酷刑的折磨.當然了,在來到南京之前,身處地方尚未入仕的他也沒有出現這種設想的可能。

“吱呀!”

胡思亂想之際,一道鐵門突然打開了。

曹端擡頭看去,隻見兩名穿着制服的獄卒出現在眼前,那兩名獄卒膀大腰圓,長得也頗爲威武雄壯,一臉兇神惡煞的樣子,看着便不好相與。

不過不管怎麽樣,雖然诏獄給他的第一印象很不好,但孔希路他還是得去救的。

兩撥獄卒交接了工作。

其中一名獄卒冷哼一聲:“廢話少說,跟我們走吧。”

“走?去哪兒?不是見孔公嗎?”

曹端愣了下神,蹙眉問道。

按照他認爲的流程,進诏獄不就是直接去見孔希路嗎?

另外一位獄卒冷笑一聲:“當然是先去見指揮使,難不成還能去别處嗎?快點兒,要是耽擱時辰惹惱了指揮使,小心掉腦袋。”

曹端聽到‘指揮使’三個字頓感不妙,眉頭蹙得更緊了。

紀綱的名聲可不太好,孔希路都是他派人抓的,如今更改了計劃,讓自己去見他,又是什麽意思?

那名獄卒見狀,臉上的橫紋挑了挑,似乎非常滿意曹端的表情,便扭過頭去帶路。

此刻明明已經是正午時分,然而紀綱所在的院落卻靜悄悄的,安靜到近乎死寂,整個庭院除了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外再無任何動靜,甚至連一絲響動都沒有,這讓曹端愈加感覺到不對勁。

曹端深吸口氣,壓下心底的驚懼和疑慮,硬着頭皮向庭院中央走去。

越往裏走,環境愈加幽暗,而且随着曹端的靠近,心理上的那種陰森的氣息也愈加濃烈,令得他如墜冰窟,脊背生寒。

終于,在又往裏走了數丈後,他停住了腳步。

曹端來南京的短暫時間裏,聽說過很多關于錦衣衛的故事,他們手段殘忍、血腥狠辣,隻要被他們抓捕,很多時候意味着必死無疑,即便你家世顯赫亦或是位高權重也逃脫不了,因爲錦衣衛從來都是把人活着抓走死了才會擡回來。

在曹端的想象中,紀綱應該是一個兇神惡煞的大魔王,身披鐵甲手持繡春刀,滿臉胡茬,眼睛陰鸷,看起來非常駭人。

“曹先生請進來吧,恕我現在不能給你開門。”

曹端推門而入,視線停留在了房間中央站着的一個灰色身影上。

這個身影佝偻着,全身披挂着灰袍,灰袍将整個人包裹在其中,而且他的“腦袋”似乎格外地大。

這種形象比他想象的還要可怕的多。

就在曹端幾乎要轉身而走的那一刹那,灰袍人突然轉過身來。

“呀呀!”

灰袍落下,一個流着鼻涕的女娃娃拍着手沖他傻乎乎地笑着,曹端定睛一看,卻是小女娃騎在紀綱的脖子上,紀綱彎着腰披着個灰色的床單正在陪她玩鬧。

看着上班帶娃的紀綱,曹端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眼前的紀綱,就是一個普通的山東大漢,一臉樂呵,看着被自己高高舉起來的閨女眼神寵溺。

大明的官員已經這麽随便了嗎?

換個衙門當然不是,但诏獄作爲錦衣衛的直屬機構,那就是紀綱隻手遮天的地盤,别說上班時間帶個娃,就是幹點更過分的都沒人管他。

“好了好了,先去那邊玩,爹爹有正事。”

也不管女娃娃聽不聽得懂,紀綱把她放在值房的卧室裏,又熟稔地換了尿墊,這才和顔悅色地走了出來。

“曹先生,在下錦衣衛指揮使紀綱。”

“見過紀指揮使。”曹端本想繼續說下去,但想了想還是閉上了嘴。

“是這樣的。”

紀綱稍作解釋道:“本來呢,曹先生應當直接去見孔公,但國師特意囑咐了我一件事,所以就先把曹先生請到了這裏來。”

“國師?”曹端聞言微愕。

“嗯。”

他并沒有懷疑紀綱話語的真僞性,畢竟學術地位不等同于廟堂地位,像這種級别的高層人物根本沒必要騙他這種在廟堂上連小喽啰都算不上的人,何況這也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勾當,用得着編瞎話欺瞞?

曹端也算是思維敏捷,略一思索便猜測到了計劃更改的原因。

肯定是姜星火也不能完全确定最後到底是誰能進入诏獄,而自己在今日的辯經擂台上表現突出,這才引起了上層的注意,所以紀綱才會接待自己。

想通這點,曹端的心底瞬間松了口氣,隻要沒有其他變故,那他今日營救孔希路之行就多了幾分希望。

紀綱繼續說道:“這小冊子是國師留給你的,伱先看看,看完以後再去見孔希路,而後國師或許會來親自見你。”

說完,紀綱遞過來一本小冊子。

“多謝。”曹端恭敬道謝。

“好了,那曹先生就在此處慢慢閱讀吧,我帶小女先出去了。”

紀綱站起身離去時又補充了句:“對了,如果有事情,可以直接喊,院子門口有人。”

紀綱和閨女走遠,房門關上,屋内頓時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

曹端坐在椅子上打開手中的書冊,翻動了幾頁,然後皺眉沉吟起來。

這本近乎随筆的東西,與他記憶裏的學說有着很大差距。

“人們從古至今,無論是哪個文明的哲學家,在選擇自己的道路時,都面臨着一個根本性的抉擇:要麽選‘唯物主義’,要麽選‘唯心主義’。”

“在這個一切尚未被準确定義的時代,早期唯心主義者通常強調人的先天知識,認爲内心是獲得一切知識的前提,也就是一切知識的來源都是人類先天理智中潛在的天賦觀念和自明原則。”

“而早期唯物主義者則通常強調人的後天經驗,輕視甚至否定内心在人類認識世界的過程中發揮的作用,認爲日常生活的經驗才是唯一的知識來源。”

“由于這個時代,不論是自然界還是動物界,對于人們來說都有太多的未解之謎,所以即便是再理性的哲學家,最多也隻能做到‘子不語怪力亂神’,從而走上了主觀唯心主義或是客觀唯心主義的道路。”

“可事實上,人們一切的恐懼都來源于對世界的無知。”

曹端全神貫注地繼續看了下去。

直到他發現,這本小冊子姜星火隻寫了個開頭。

“——後面的内容呢!”

當翻頁隻看到一片空白的時候,縱使曹端這般修養的人,都差點忍不住罵娘。

——————

當紀綱派人帶曹端來看望孔希路的時候,曹端的腦子裏依然是那本小冊子的内容。

監區裏唯有一盞昏黃的燈光亮着,照耀在牆壁上,映襯出陰森恐怖的氣息。

“砰、砰!”那兩名獄卒推開監區的大門,将曹端帶了進去。

随即,他們就轉身離開,并順便帶上了門,這裏是老王管轄的地盤了。

曹端一個人留在牢頭的值房裏面,他環顧四周,這地方空蕩蕩的,除了桌椅等器具外,就剩下一些沒收拾的飯菜,從肮髒的桌面,可以看出這不是個講究人。

老王從廊道中踱步出來,笑眯眯地迎了上來問道:“可是來看孔公的?”

“是,在下曹端。”

曹端勉強把心思從小冊子的内容中抽離出來,拱手道。

“且随我來吧。”

老王做了個請的姿勢,領着曹端往走廊深處走去,曹端跟着他,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來到了另一扇鐵門前。

在前面引路的老王忽然停住腳步,伸手指向了鐵門。

“喏,你要見的人就在裏面。”他打開門,回過頭來對曹端道。

“多謝。”曹端點頭緻謝後,就邁步朝那鐵門後面走去。

在他進入門後之際,一股刺鼻難聞的味道頓時撲鼻而至,曹端皺了皺眉頭,擡眼看了過去,隻見這處監區是向陽面,光線倒是不錯,但牢房條件卻說不上好。

“孔公就是在這種地方被關押的嗎?”

曹端的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孔希路作爲衍聖公南宗的後人,家世顯赫,從小受盡榮寵,何時吃過這種苦頭?可如今卻落得和诏獄裏的囚犯爲伍,前後境遇簡直是雲泥之别。

曹端的腦海裏終于暫時忘掉了那本令人恨得牙癢癢的小冊子,浮現出了待會兒他見到孔希路時的場景。

或許一個被折磨的蓬頭垢面、瘦骨嶙峋的老人會出現他的面前,而自己要以極誠懇的姿态,代表天下士子,去探望他,去想辦法拯救他。

“咳咳.咳咳咳.”

才剛走到兩側牢房的走廊中段,曹端還未站穩腳跟,就聽見從左側傳來了一陣咳嗽聲,那咳嗽聲沙啞而又蒼涼,讓人聞之動容。

循着咳嗽聲望去,隻見一個滿臉污濁、衣衫破舊的老人半靠在稻草堆邊緣,身上依稀可見剛愈合的青紫色傷痕,顯然是受過刑的。

此刻,老人低垂着頭,用雙臂撐着膝蓋,竭力止住咳嗽。

雖然他已經很努力在壓抑了,但由于喉嚨太幹,所以仍然不可避免地發出輕微的咳嗽聲。

看到他這副狼狽的模樣,曹端覺得鼻頭猛的一酸,險些流出淚來,不過,他最終還是忍住了。

曹端緩慢地移步,來到這名犯人的旁邊,看着這位昔日尊貴的老者,輕喚道:“我來了。”

那人聞言,身體微微一震,擡起頭來。

借助小窗透過來的日光,曹端仔細觀察他,發現他的額頭布滿了褶皺,雙目渾濁無神,臉頰凹陷,嘴唇發紫,整張臉像是枯萎的樹皮一般。

這位老人也曾意氣風發,更曾獨步天下。

“是我來晚了,害您遭罪。”

曹端哽咽着說道,話音未落,一滴淚就流了下來,淚水随後再也止不住了。

看着眼前的這位老人,曹端真的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複雜的情緒,既感慨萬千,又痛心不已。

看到曹端臉上滑落的淚水,黃信的心頭升起了一個大大的問号。

黃信努力地搜尋着自己的記憶,雖然他當了很多年的官,有很多的門生故吏,但黃信很确信,他認識的人裏面并不包括這個黑瘦的高個青年。

“你是?”

“我叫曹端,或許孔公您不認識我,但.”

“咳咳,等等。”

黃信沉默了片刻。

“你可能認錯人了。”

曹端的眼淚懸在了眼睑上,半晌沒落下來。

“孔公在右邊,你得再往裏走。”

“哦,好,好好.”

曹端忙不疊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繼續往前走去,另一側傳來了李至剛的嘲笑。

“我都說了中午的菜鹹,要多來一勺子米飯,你偏不信,怎麽?你們這些做禦史的就信不得别人的話?”

“咳咳咳”

曹端在兩個牢房間止住了腳步,重新醞釀了一下情緒。

他深吸了一口氣,挺胸擡頭,昂首闊步地走進了左側的牢房前面,他的腰背挺拔筆直,就像一杆标槍似的。

牢房的環境比較狹窄潮濕,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黴腐氣息,仔細觀察還可以看到牢房天花闆上的青藓,在靠近牢床的一角擺放着一張木桌,小窗的光線正好投射在桌上,而木桌前一個人影則低頭坐在小凳子上幾乎蜷縮成一團,不知道在研究什麽,但背影看上去有些憔悴。

“孔公。”曹端低聲呼喚道。

聽到聲音,木桌前蜷縮的人影微微顫抖了一下,旋即緩緩扭起頭來,露出了一張布滿興奮和疲憊的臉龐。

是的,興奮和疲憊同時出現在了孔希路的臉上。

“或許孔公是在硬扛着疲倦,咬牙堅持着,看到我的到來才如此興奮吧?”曹端如此想着。

曹端實在是哭不出來了,隻好作悲憤痛心狀,說道:“孔公您您這是受了怎樣的委屈啊?”

但孔希路的下一句話卻讓曹端愣在了原地。

“有事說事,忙着呢。”

曹端把辯經擂台賽的原委說了一遍,說自己代表天下儒生士子,來诏獄探望他,要營救他出去。

聽完曹端的訴求後,孔希路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

“你不懂,我在诏獄裏無人打擾,可以專心研究新的格物之道,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總之,我是不會出去的。”

“怎麽會呢?”曹端急了,“莫不是他們不打算讓您出去?逼迫您這麽說的?”

孔希路蹙眉呵斥道:“你在胡說些什麽?”

面對曹端這個打擾了自己研究的陌生人,孔希路沒興趣向他從頭到尾地費勁介紹自己的研究成果,他的時間非常寶貴,寶貴到廢寝忘食地把每分每秒,都以某種高度亢奮的狀态來持續投入到了研究當中,根本在這跟曹端耽誤不起。

“行了!”孔希路粗暴地将曹端的話打斷,“你走吧,我說了,我在這裏呆着挺好的。”

曹端的嘴巴張了張,最終歎息一聲,轉身離開。

臨行前,曹端深深地看了一眼孔希路,他不認得桌上的水晶顯微鏡,也不懂到底是怎樣的格物之道,會讓孔希路這般沉溺。

——————

牢頭老王打開最外面的大門,曹端沮喪地走出了诏獄的這片監區。

從滿懷希望到失望而歸,隻用了短短一炷香的時間。

他營救孔希路的任務遭到了超乎想象的失敗,不是自己不努力,而是曆經千難萬險進入了诏獄,見到了孔希路,可對方卻壓根不配合他,更不想出獄。

這讓曹端感到極爲費解。

曹端想不通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按照他所知的一切,孔希路被邀請來國子監講學,然後被錦衣衛強行抓捕關押進了诏獄,按理說作爲階下囚應該很想出獄才對的啊?怎麽可能安逸地待在這裏。

而且在曹端看來,孔希路應該很渴望出去,畢竟南孔的家業還需要孔希路來支撐,若是孔希路出了什麽事,恐怕南孔也會因此受到牽連,甚至失去現在的地位,然而事與願違,孔希路就像吃了秤砣一樣鐵了心。

不管怎樣,曹端的使命已經結束了。

但曹端的内心裏,卻隐藏着深深的遺憾與惆怅,因爲這一次來诏獄,曹端是抱着某種近乎“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決心的,而且他也做好了被關押或是更加嚴重後果的準備。

而如今這個結果讓曹端有種白跑一趟的感覺。

“唉罷了。”

曹端暗自苦笑一聲,便邁步準備朝着诏獄外面走去。

來時兩個膀大腰圓的獄卒不知道去了哪裏,曹端喚了幾聲沒人應,便自己憑借着方向感,順着來時的路往回走。

然而走過一個丁字路口,再到一扇門前,卻發現來時的門被鎖住了。

曹端無奈,隻得繞回到丁字路口,進入另一個方向,看看能不能繞出去。

這個方向的前頭是死胡同,左右兩側是兩個院子,隻有一扇院子的門開着,曹端走了進去,想要找人問問。

然而在這處院落裏,隻有一棵歪脖子樹孤零零地矗立在那裏,樹的旁邊有一面新修的、刷了粉漆的矮牆。

“你來了。”

樹下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曹端擡起眼眸看去,隻見一張石桌擺放在樹蔭下,上面擺放着棋盤,棋盤周圍坐着一個穿着青衫的年輕男子,他的手中握着茶杯,微擡着頭望着他,神态平靜淡定。

坐姿神态像極了開武館收徒的葉師父。

看到這張陌生的臉,曹端先是愣了下,随即眉頭皺起:“你認識我?”

對面的男人微微點頭:“嗯,你手裏的那本小冊子就是我寫的。”

聽到這話,曹端心裏猛地咯噔一跳,臉色霎時變得精彩極了!

小冊子是誰給的,答案顯而易見——當然是姜星火。

也就是說,他眼前這個坐在樹蔭下獨自品茗觀棋的男人,就是那位傳說中的谪仙人,大明國師,姜星火!

“見過國師。”

“過來坐,不必多禮。”

姜星火的語氣溫和而平緩,帶着些許的親和之意。

曹端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緩步走過去,坐在姜星火的對面,盡量避免和對方目光接觸,生怕引起誤會。

曹端有些緊張了,當然不僅僅是因爲這位國師大人名動天下,威震四海,在整個大明朝都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事實上如果僅僅如此也倒罷了,他還跟黑衣宰相姚廣孝辯經過呢隻是如今這位國師大人可謂是處于廟堂旋渦的中心,稍微跟着卷進去,普通人就是粉身碎骨的結局,曹端不太想跟他有太多牽連。

可惜,眼下這份打算注定要破碎了。

姜星火喝完了杯中的茶,又拿起一旁的空茶杯添了滿茶水,然後遞到了曹端的面前,示意他喝茶。

曹端急忙雙手接過,低頭抿了一口,隻覺得一股甘冽濃郁的茶味直達肺腑,令他渾身舒泰。

姜星火笑眯眯地看着他:“味道如何?”

“茶很好。”

姜星火點點頭,又拿起了棋罐,把黑白子分别倒入棋碗中,動作熟練娴熟,仿佛每天都要練習很久似的。

“國師大人喜歡手談?”曹端沒話找話,試圖早點告辭。

“喜歡,跟陛下水平差不多。”

“喔。”

曹端含混地應了聲。

事實上,他不知道朱棣是出了名的臭棋簍子,又菜又愛玩,雖然達不到梁武帝蕭衍那種廢寝忘食的程度.好吧,也沒有白袍軍神陳慶之陪他下棋就是了,他自己就是軍神。

至于姜星火的熟練,則純粹是因爲一局結束的快,總得重新數目、撿棋子。

“孔公有些研究需要在诏獄裏一個人安靜地做,至于研究的結果,應該很快你就能在《明報》上見到了。”

姜星火執黑先行,先在天元摁了一顆。

曹端沒見過這路數,忐忑地下在了自己這邊的角上,兩人邊下棋邊談話。

“《明報》上要新加的欄目,那個什麽走進甲骨文,是國師的意思嗎?”

“是,而且有很多東西要破譯,怎麽,你有興趣?”

曹端沉默地沒有回答。

見曹端似乎不願意參與此事,姜星火也大略猜得到他心中的想法,也不在說話,繼續下棋。

姜星火下棋很快,從不思考,想下哪就下哪。

曹端走了幾步,就從一開始的敬畏無比,到大略看出了姜星火是個什麽段位的圍棋水平。

說實話,今天一天的經曆,讓曹端仿佛有種飛入雲霄又墜落下來的體驗。

精彩刺激的辯經擂台賽、親眼目睹了一場發生在空中的戰鬥,如果說這一切還算正常的話,那麽當他進入诏獄大門的那一刻起,一切事情顯然就變得不太正常了。

上班帶娃的奶爸錦衣衛指揮使、中午不聽勸被菜齁着了的禦史、莫名其妙不肯出獄的孔希路、下棋奇菜無比的國師大人

曹端終于忍不住了。

“國師讓紀指揮使轉交給我的那本小冊子,我仔細翻閱了。”

姜星火繼續圍牆一樣下着圍棋,擡頭問道:“有什麽想問的?”

曹端問出了埋藏在心中大半天的問題。

“擂台賽的三位守關人,最後拿出的東西,三義之理、心學新論、上古文字.都是國師教給他們的嗎?”

“是。”

姜星火把右腿放在左腿上,繼續盯着棋盤。

“那小冊子上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國師覺得現在的儒者,都陷入到了唯心的錯誤道路上?”

“不是錯誤的道路。”

姜星火信手下了一子,解釋道:“唯物和唯心,在你看來或許是就如同把人劃分成好人和壞人,但好人壞人重要嗎?好人求道和壞人求道,得道的就一定是好人?都是爲了求道,他秉性好與壞有什麽直接關系呢?人好,既不是不是求道的必要條件也不是充分條件,這就是老子和孔子的區别,明白嗎?”

曹端若有所思。

孔子要從道德角度出發去求道,分君子與小人,分善與惡,而老子認爲求道和道德沒有半文銅闆的關系,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

“那國師既然提出了心學新論,想來對陸氏心學是有極深鑽研的,國師以爲心就能主宰一切嗎?心外無事、心外無物、心外無理,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

姜星火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從他的棋碗裏撚了一顆棋子,把一黑一白兩顆棋子都放在了自己這邊。

“這個是物質世界,這個則是心靈世界。”

“你覺得心靈世界的東西,能影響到物質世界嗎?”

“你冒火救人,火不會因爲你的善良不燒你,因爲火遵循因果律,但人要救人受良心驅使你有良心是因爲‘吾心光明’,但這東西不能證明,隻能心證,換言之,隻能相信。”

曹端似有所悟,姜星火提出的心學新論,當然繼承發展了陸九淵的那一套,但似乎姜星火本人并不相信。

“當然了,我不是說心靈世界對于物質世界毫無作用。”姜星火話鋒一轉。

“譬如道德,他不屬于物質世界的任一部分,但整個大明,有哪個人在生活中可以不關心自己和他人的道德呢?換言之,道德必須被理解爲人在物質世界行動的某種規則或承諾,否則人在物質世界的生活将會陷入無序和邪惡。”

“那國師是信三綱五常的作用的,是嗎?”

出乎曹端的意料,姜星火再次搖了搖頭,隻說道:“把小冊子翻到最後一頁。”

曹端依言而行,在最後一頁翻到了一句話。

“恒有二者,餘畏敬焉。

位我上者,燦爛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

姜星火把兩枚棋子放在手裏攪來攪去,說道:“這就是現在這個世界根源的、症結所在。”

說罷,姜星火把兩枚棋子一手一個,徹底分開,分的遠遠地。

“我要開天辟地,把這天地分成兩塊,一塊用科學的格物方法研究物質世界,一塊用思辨求實的方法研究心靈世界。”

“孔希路就在做前者,而你,想了解一下後者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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