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昭藏身的茶樓内,來自真定大營的悍卒們已經穿好了與錦衣衛一模一樣的飛魚服,配上繡春刀,拿起了藤牌、弓弩等武器。
但鮮亮的衣服,卻掩蓋不住他們低落的心情。
“暴公?”
屬下們見他遲遲沒有下達攻擊的指令,不由擔憂地喚了一句。
“暴公,那我們接下來做什麽?總不能幹坐着吧!”
另一名屬下問道。
“等!”暴昭回答的斬釘截鐵。
這次行刺,是他謀劃許久,精心策劃的結果,絕對不允許失敗。
“我知道你們想幹什麽。”
暴昭喟歎一聲:“但是,我們必須等待最好的時機,确保能把僞帝斬于馬下之後再行動,否則,隻會打草驚蛇,反倒壞事。”
手下們聞言,有人道:“暴公,可那邊的弟兄,眼下怕是”
暴昭背過了身去,手下們看着他落寞的身影,也是相顧無言。
都是朝夕相處了五年的兄弟,說是不爲所動,又怎麽可能呢?
“暴公您一聲令下,我等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他相信這些手下說的是真心話,但現在并不是他計劃最終發動的時機。
“光憑一套錦衣衛的衣服,我們是混不進去的,必須要等能夠制造混亂的時機,還要接着等。”
暴昭擡起手阻止了他們。
手下焦急道:“暴公,再等等僞帝若是跑了,我們那些兄弟可就白死了!”
“聽我命令!我不會讓他們白死!”
暴昭霍然轉過身來,衆人這才發現,他的眸中血絲混雜着淚花,聲音也嘶啞到幾乎聽不見。
他咬牙切齒地從牙縫裏蹦出了這句話:
“我一定會拿僞帝的頭顱,爲兄弟們報仇!”
暴昭走到窗口前,向外眺望遠方,今天的天氣很好,沒有多少風。
——他需要風。
按照這個季節的規律和他的測算,過不了多久,就要起東南風了。
“聽我命令,否則,軍法處置。”
“是!”
他們對視一眼後應道。
暴昭點頭,深吸口氣平靜了一番自己激蕩難耐的内心後,開始了難捱的繼續等待。
——————
“父皇,要不您來坐吧。”
穿着赤金色龍袍的朱高燧,身上像是爬滿了螞蟻一樣坐立不安。
朱棣叉着腰,躲在視線的死角裏笑道。
“現在你是皇帝,你坐,我站着。”
金忠和金幼孜對視了一眼,看得出來,皇帝的心情很好,逆賊已經被二皇子一網打盡,終于可以繼續安心看擂台賽了。
朱棣笑吟吟地問道。
“現在高遜志和卓敬,誰更被看好啊。”
大明雖然沒有大宋那麽熱愛關撲,但民間之風猶存,尤其是在江南地界,因此既然是朝廷半公開舉辦的擂台賽,那麽有人坐莊有人下注,幾乎是理所當然之事。
金幼孜答道:“普遍更看好高遜志一些。”
“押高遜志幾個回合擊敗卓敬的多?”朱棣複又問道。
金幼孜猶豫了刹那,答道。
“一個回合。”
“嗯?”
見朱棣有些不理解,金幼孜連忙解釋道:“高遜志辯經素以犀利敢言,一針見血而聞名,從來都是一合定勝負,要麽勝要麽敗,很少有拖到兩個回合以後的。”
金忠附和道:“臣也聽說過,高遜志辯經向來是以速度取勝,從不給對手任何機會,隻要讓他抓住一絲破綻,必定能将敵方置于死地。”
朱棣恍然,點頭贊同道:“若是這般,那今天倒是好看了。”
确實,朱棣的臉色下一瞬就變得很好看了。
擂台上,高遜志上來就放自爆式大招。
“天下唯有一理,故推至四海而難,須是質諸天地,考諸三代不易之理。
漢雖不能複三代之治,然猶尊君卑臣,敦尚名節。
然魏晉以降風俗日壞,叛君不以爲恥,犯上不以爲非,可謂惟利是從,不顧名節,以至于有唐之衰。”
基本不怎麽需要翻譯,高遜志的意思就是說,天下的道理就是禮義,這是三代開始就明白的,漢朝雖然不如三代,但做的還不錯,魏晉以來越來越垃圾,風氣越來越敗壞,所以有了唐朝的衰落。
也就是說,按照從三代到漢唐的曆史經驗教訓,如果不講禮義和三綱五常這些東西,社會風氣的敗壞是必然的,所以治理天下必須以禮義爲先,強調倫理道德在治國過程中的作用。
單獨從這些話來看,高遜志說的沒什麽問題。
但卓敬的嘴唇一直在無聲地示意高遜志。
“.别說了.别說了。”
然而跪坐在當面的高遜志卻絲毫不以爲意,繼續朗聲說道。
“自李世民以來,不複論尊卑之序、是非之理,循循然中唐淩夷,之于五代,天下蕩然,兵強馬壯者王之,莫知禮義爲何物矣。”
在卓敬淩亂的眼神中,高遜志完成了絕殺。
“國家之治亂本于禮,夫治天下之具,孰先于禮義者?”
卓敬起身,幹脆利落地說道。
“——我認輸。”
随後拱了拱手,頭也不回地走下擂台去,一秒都不想多待,一句評論都不想發表。
果然是一個回合定勝負。
嚴格地來說,擊敗卓敬不是高遜志,而是朱棣。
高遜志敢說這話,屬于是爲了赢連命都不要了。
台下的衆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連嘩然都沒有,這麽多人的現場,竟然靜悄悄到隻有呼吸聲,誇張點說,落針可聞。
這時候大家關心的不是自己賠錢賺錢,而是永樂帝會不會惱羞成怒殺人。
當然了,台下沒人敢擡頭,去窺探旁邊二樓窗戶後面“皇帝”的臉色。
但“皇帝”此時已經快急哭了。
“父皇,要殺要剮您說句話啊。”穿着朱棣龍袍的朱高燧不敢回頭,小聲說道。
“砰”
朱棣把桌案上的杯盞茶水全部掃落在地。
他跟他爹一樣,從來不搞什麽喜怒不形于色,老朱家的皇帝,生氣了就要殺人,從來不憋在心裏把自己氣出病來。
什麽喜怒不形于色,那是沒能耐掀桌子的人才玩的。
朱高熾也被吓得縮了縮脖子。
這一幕,似曾相識。
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練子甯、景清.
朱高熾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又一個名字。
“父皇息怒,此等狂徒沒必要跟他一般見識。”朱高熾趕緊勸慰道。
最終,朱棣還是冷哼一聲。
“看在是國師組織的擂台賽的份上,朕放他一馬,再有下次,定斬不饒。”
高遜志與卓敬的這場關于“義利”的辯經算是結束了,隻是朱棣的話,卻讓不少人心驚膽戰起來。
一名身着绯袍的大太監走了下來,警告了高遜志和曹端後,這件事被輕輕揭過。
第三場,是高遜志對陣張宇初,以“王霸”爲主題。
這裏必須要簡單介紹一下王霸之辯的起源和背景,否則很難理解爲什麽在永樂元年思想界的動蕩裏,王霸之辯是繼義利之辯的另一個極端重要的争論點,因爲這直接涉及到了程朱理學所推崇的孟子與姜星火新學所推崇的荀子之間的理念之争。
王道與霸道的說法,一開始是孟子提出來的,也就是孟子關于君主應該走什麽樣的治國路線的看法,所謂王道,孟子的定義是“以德服人者爲王”;所謂霸道,孟子的定義是“以力勝人者爲霸”.簡單來講,就是說“王道”是君主憑着自己的德行而感化天下萬民,讓天下萬民心悅誠服,而“霸道”則是君主依仗自己國家的軍事實力強行征服,被征服的百姓心中會存在不服甚至怨氣。
孟子說春秋五霸就是因爲以“霸道”而成就的一時輝煌,但也正是因爲霸道,所以沒有延續下去。
因而從孟子的王霸論來看,就是講使用“霸道”治理國家隻能短暫地強大,隻有選擇“王道”安邦定國才會真正赢得百姓的衷心愛戴。
而荀子生活的時代比孟子要晚,孟子覺得春秋五霸轉瞬即逝,而荀子看到的卻是戰國諸雄“大魚吃小魚”一般把周圍的國家吃幹抹淨,誰吃得多誰活得久,所以正是因爲曆史時代背景不同,荀子提出了跟孟子截然不同的王霸論。
荀子通過自己對各個諸侯國發展曆史的研究得出結論,也就是僅僅是推行“王道”是無法成功的,所以荀子認爲君主應該要做到“王道”和“霸道”同時進行,甚至在某一曆史時期要以“霸道”爲主,才能實現真正的強國富民。
例如春秋五霸利用“霸道”實現自己的政治野心,但是因爲沒有“王道”思想,所以很快又沒落;但是接着誕生的戰國七雄依然是行“霸道”,但卻學會了喊“仁義”的口号,以“仁義”作爲一個借口,行軍事兼并之實,但這些國家卻都很成功,沒有一個是以德服人的,都是逼迫敵國的百姓臣服,可也沒見到誰承受了什麽不可承受的後果。
所以荀子認爲,孟子的王霸論太過于理想化,荀子的結論是“道王者之法,與王者之人爲之則亦王;道霸者之法,與霸者之人爲之,則亦霸”,而實際上戰國的情況則是“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也就是說諸侯推崇禮制、尊重賢才,才是真正的“王道”;諸侯重視法律、愛惜黎民,屬于真正的“霸道”,而非孟子概念裏那種。
正是因爲王霸之辯,不僅涉及到了現實廟堂的争執,更涉及到了兩派背後所尊崇的聖人的理念争執,所以這場對決,才顯得尤爲重要,甚至超過了前面的義利之辨。
就在這時,擂台周圍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引起了朱棣等人的注意力。
隻見張宇初手中拿着一張紙,臉色陰晴不定地盯着高遜志。
“怎麽回事?爲何還未宣布比試開始。”
見父皇沒開口詢問,朱高熾自覺地皺眉問身邊的太監道。
剛才那名太監剛上樓,又連忙跑下去查探了,随即折返回來,他小聲沖着朱棣禀報道:
“回陛下,剛才高遜志打算把原本規則給改了”
話還未說完,便遭到了淇國公丘福的質疑:“誰讓他們改規則的?”
太監低垂着腦袋不再吭聲,心想這件事也怪不得自己。
朱棣遇到這樣的事情,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接着吩咐旁邊的太監道:“去把主持比試的董倫給朕找來。”
是的,前不久告老還鄉的禮部左侍郎董倫這次被請了回來主持比試,作爲解缙的前靠山,也隻有他老人家資曆、地位、威望、才學足夠,立場也夠不偏不倚。
畢竟,人家可是老朱在世的時候就禦書賜了“怡老堂”三個大字留給他緻仕用的,髟沐幾、玉鸠杖這種自己用慣了的器物,老朱都舍得割愛,可見董倫的威望地位。
很快董倫走了上來,道:“老朽叩見陛.”
“免禮。”
朱棣指着外面擂台上的高遜志和張宇初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朕讓伱們準備比試,你們卻搞亂了比試規矩。”
董倫苦着臉解釋道:“陛下容禀,是高遜志提議,爲了避免剛才那樣的熬人,所以才要加快比賽節奏,把思考的時間縮短一半.雙方都認爲可行,這才改變了比賽方式。”
是的,剛才幾乎要暈倒在擂台上的汪與立,以及逐漸升高的日頭,讓雙方都不約而同地認可了加快比賽節奏的提議。
畢竟除了曹端,剩下的高遜志、姚廣孝、張宇初,都算不年輕了,要是真陷入鏖戰,這又不是《倚天屠龍記》,沒有年紀越老越能打的說法,年紀越老才越不禁耗。
而這種快節奏比賽,其實是不利于曹端打消耗戰的,所以由高遜志提出,守擂的一方沒有理由不接受。
朱棣聽了董倫的話後,略微沉默片刻,最終點了點頭:“這确實是個好辦法,隻是朕希望更改僅此一次。”
“遵旨。”
董倫恭謹應道,心中松了口氣,總算是糊弄了過去,今天永樂帝的耐心似乎還不錯。
金幼孜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或許他們覺得,短時間足夠他們分出結果了,而且這未必不符合榮國公的心意。”
這句話頓時提醒了朱棣。
“正是如此。”
作爲燕軍二号軍師的金忠摸了摸胡須,笑眯眯地道:“若是論辯經,他們是高手中的高手,我猜一柱香時間内決出勝負并非難事。”
金忠和金幼孜相視一笑,他倆知道,這個提議确實是高遜志的主意,但真正能做決定同意的,還是姚廣孝這個最後的守關人。
“既然如此,那朕就拭目以待了。”
“陛下,萬一挑戰方赢了呢?”
成國公朱能忽然問道。
朱棣搖了搖頭道:“不可能,老和尚是個聰明人,他絕不會犯錯誤。而且”
他的目光移向遠方的姚廣孝身上,似有深意。
朱能微愣,接着反應了過來,想來是有什麽他不知道的底牌捏在手裏。
朱能跟姚廣孝相交多年,他知道老和尚肯定不打無準備之仗。
擂台上。
依舊是守擂者享有第一回合的主動權。
如果說汪與立和卓敬都是那種先試探兩招再綿裏藏針以決勝負的選手,那麽到了高遜志和張宇初這裏,風格顯然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兩人都是講究抓着對手的弱點不放,以雷霆之勢速戰速決的。
張宇初不是儒家的人,自然也不會有什麽君子風範,他非常珍稀這個先手機會,毫不猶豫地順着剛才高遜志露出的“破綻”猛攻。
是的,高遜志剛才擊敗卓敬的時候隻說了幾句話,但已經被張宇初找到了破綻。
這也就是辯經這個遊戲,爲什麽高手也很難一挑多的原因,不僅是說得多底牌露的多,破綻也會跟着露出來。
張宇初開口道:
“貞觀七年,李世民召臣下聚于顯德殿,議治國之道。
魏徵曰:若聖哲施化,上下同心,人應如響,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爲難,三年成功,猶謂其晚。
封德彜對曰:三代以後,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皆欲化而不能,豈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徵所說,恐敗亂國家。”
人群之中驚疑之聲不斷,這是《貞觀政要》裏關于王霸之辯的很有名的一個典故,一般是堅持己見的魏徵以及最後的結果來說明行王道的正确,然而.這話好像不應該是從守擂的張宇初嘴裏說出來的吧?
這算是怎麽回事,我說你的話,讓你無話可說?
但坐在台下的曹端,面色卻稍微凝重了起來,他挺直了脊背,目不轉睛地盯着台上高遜志的反應。
如果不出所料的話,張宇初一開始就要露一手了。
張宇初的話語還在繼續。
“魏徵答曰: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則帝,行王道則王,在于當時所理,化之而已。考之載籍,可得而知若言人漸澆訛,不及純樸,至今應悉爲鬼魅,甯可複得而教化耶?
太宗每力行不倦,數年間,海内康甯,突厥破滅,因謂群臣曰:貞觀初,人皆異論,雲當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徵勸我。既從其言,不過數載,遂得華夏安甯,遠戎賓服,突厥自古以來常爲中國勁敵,今酋長并帶刀宿衛,部落皆襲衣冠,使我遂至于此,皆魏徵之力也。
《資治通鑒》亦載:由是二十年間,風俗素樸,衣無錦繡,公私富給。”
張宇初黑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戲谑的笑意。
“高太常方才講自李世民以來,不複論尊卑之序、是非之理,以至于晚唐五代莫知禮義爲何物矣,然李世民行王道,重功利,得有此語。依高太常看來,若是李世民行霸道,重禮義,是否反之?”
這就是典型的自己挖坑自己跳了。
既然剛才高遜志爲了擊敗卓敬,以李世民暗喻朱棣,并且給李世民定性,那麽此時自然不好再反身說李世民做得對了.等等,是不是有哪裏不對?
高遜志難道不可以在否認李世民的禮義有缺的前提下,贊揚李世民行王道導緻大唐興盛的結果嗎?雖然王霸義利通常是混雜在一起糾纏不開的命題,但硬要從中間切一刀,似乎也是可以辦到的。
平常可以眼下不可以,因爲如果高遜志進行二分法,那麽朱棣支持姜星火進行的變法就有了依據。
這就是說,辯經的根本目的不是爲了辯個輸赢,而是爲了現實的廟堂而服務。
王道還是霸道,亦或是王霸道雜之,都在朱棣的一句話裏。
你如果自己把王霸義利切割開來,那麽就相當于拱手給變法派遞上了一把刀。
所以,不能切割。
而且即便是強行切割,既然李世民可以做到,那麽朱棣爲什麽做不到?朱棣一樣可以有違禮義的情況下做到行王道(或王霸道雜之)來治天下。
如果從後世人的視角來看,朱棣在未來的二十年裏也确實是這麽做的,然而就如同貞觀七年的人不知道李世民将要把大唐變成什麽樣子一樣,永樂元年的人,也不知道朱棣會取得什麽樣的成就。
所以眼下的争論,表面上争論的是過去,實際上争論的是未來。
而張宇初這個黑胖子相當狡猾,第一回合給高遜志提出的問題,無論高遜志選擇哪個答案,結局都是輸。
繼曹端以後,很快就有人想明白了過來,他們紛紛緊張地看着台上的高遜志,等待他采用何種方式來破題。
而修改規則之後的沙漏,正在快速地流逝着。
留給高遜志的時間不多了。
——————
留給李景隆的時間同樣也不多了。
李景隆意識到,如果能阻止暴昭的陰謀,配合上在日本立下的功勞,那麽他足以重新赢得朱棣的信任,回到大明廟堂的核心,所以這件事他要做得漂亮些。
李景隆飛速思考了刹那,然後問道:“姜郎,你覺得什麽情況下,暴昭手裏這點人,能遮擋面部混進去刺駕?”
兩人幾乎是心有靈犀地說道:“起火!而且是起大火!”
是的,隻有起了大火,他們才有充足的理由遮擋面部以躲避濃煙;同樣,也隻有在大火造成混亂的情況下,這幾十号人才能不惹眼、不被盤查地混進去。
“那怎麽混進去?”
姜星火挨個舉例道:“他們要扮作錦衣衛,亦或是五城兵馬司的火兵或者鋪子裏的火丁?”
這裏得簡單介紹一下明初南京的消防工作。
南京城的消防分爲三個部分,宮城内的消防由内廷專門的宦官負責;皇城内的消防由金吾衛等禁衛軍負責;皇城以外的南京城内消防由五城兵馬指揮司負責。
五城兵馬指揮司下面設有專業的消防部隊——火兵。
火兵主要是爲了防禦敵軍火攻引起的火災和防範其他日常火患,有數百人,一般在城中心的鼓樓附近的值房待命,配備完整的水桶、藤鬥、麻搭、竹梯、斧、鋸等救火器具。
當然了,五城兵馬指揮司下屬的火兵不可能顧得過來上百萬人口的南京城,然後南京城裏按照不同的街坊,一共設有上百處“紅鋪”,每鋪有鋪頭及火丁八到十人,屬于半官方的消防組織,鋪内除了有床榻以供火丁們休息和躲避雨雪外,還有火鈎、水桶等救火器具,火丁還兼具一部分更夫的作用,他們輪流值夜,擊柝振鈴,提醒人們注意火盜。
李景隆先排除了一個答案,随後得出了自己的結論:“他們扮不來火兵火丁,火兵火丁都是要滅火的,沒那兩下子馬上就得露餡,而且火丁拿不了兵器,火兵也隻能拿斧、鋸,不能攜帶正常的兵器他們如果想全副武裝地混進去,一定是扮作錦衣衛,因爲其他衛沒有随意走動的權限。”
姜星火沉吟道:“在濃煙缭繞一片混亂的情況下,河北口音的錦衣衛确實無人敢攔,遮擋面部也是合情合理,恐怕沒人能識别出來,可是該如何制造大火呢?靠黑火藥嗎?”
李景隆看着姜星火說道:“诏獄周圍的情況你比我清楚。”
“我知道。”
姜星火也有些費解,正是因爲清楚诏獄周圍的樓宇都被控制了,不存在埋藏大量黑火藥或者是木柴、煤炭、猛火油的可能,而遠處點火也不可能達到給現場制造混亂的效果,所以他才費解。
至于混進現場的人在街邊點火,那就更不靠譜了,怕是火苗還沒點起來就被錦衣衛給抓了。
“按正常的方法,都是不可行的,必須要點着現場中心的建築物才能造成混亂,可那麽大的樓宇,雖然是木質的,可想要被點燃,就必須要大量黑火藥、木柴、煤炭、猛火油等易燃物這些東西路面上運不過去,更沒辦法挖地道.等等!”
姜星火忽然想到了什麽。
“暴昭會怎麽做?”李景隆連忙問道,這個問題他根本沒想明白。
姜星火苦笑了一聲:“我知道答案了。”
“熱氣球。”
李景隆怔了怔方才恍然。
“不錯,恐怕唯有你發明的熱氣球,才能做到這一點了,而且暴昭也确實不缺敢于赴死的死士我在信中聽說了,你去江南平亂的時候,南京城中研制、放飛熱氣球一時成風,國子監就有不少監生制作出了熱氣球,不過也有摔死的,但無論如何,暴昭确實有可能制作出熱氣球,也有可能在上面裝滿火油,用以引燃建築物制造混亂.可是假如這個推論成立,我們怎麽才能找到暴昭布置的熱氣球的位置?難道要靠大索全城嗎?”
“有辦法的。”
姜星火解釋道:“其一,城裏現在都是禁飛區,熱氣球哪怕不展開,體積也非常大,而且城内很少有寬敞的地方起降,一般都是在城外;其二,熱氣球的飛行需要看風向,夏天南京城刮得是東南風。”
這裏便是說,自從熱氣球蔚然成風後,朝廷很快就下令禁止在南京城周圍方圓五十裏放飛玩耍了,原因也很簡單,這東西飛得高,能窺探皇宮和皇陵。
所以要是在城裏出現熱氣球,早就被人舉報逮到了,百姓舉報向官府是有賞錢的。
“所以我們用數學方法,完全可以推算出一片大緻區域。”
“既然假設暴昭使用熱氣球制造大火和混亂,那麽他的熱氣球一定是布置在诏獄東南方向的城外,而且考慮到不能繞彎子否則會給城内足夠的預警時間,那麽這個夾角應該就在15-25°之間,也就是這個範圍。”
姜星火在地上大概筆畫出了一條西北-東南的熱氣球飛行軌迹圖,跟前世他玩吃雞時候的航班跳傘路線倒是挺類似,随後又用以诏獄爲中心,用兩條線切出了一個扇形圖。
李景隆看着地上畫出來的區域,蹙眉道:“從城外起飛的話,現在怕是來不及搜索了。”
姜星火幹脆道:“兩手準備,一手搜索阻止起飛,一手準備空中攔截。”
“空中攔截?”
這是李景隆從未聽說過的名詞。
“嗯,既然已經測算好了敵方熱氣球的飛行方位和區域,那麽完全可以靠着飽和式起飛,實現空中攔截,讓人在空中把他們的熱氣球打爆。”
“用弓弩?”
“弓弩沒用,隻能把熱氣球穿個洞,人家照飛不誤。得用火铳發射霰彈,既能把熱氣球的球囊打爛,也有可能直接引燃猛火油。”
姜星火招呼了一聲幾名侍從甲士:“你們先去兵仗局取他們新研發的重型火铳,随後來飛鷹衛找我。”
幾人聽命離去。
看李景隆還呆在原地,姜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去飛鷹衛,新時代總有新時代的辦法。”
——————
辯經現場的衆人,絲毫沒有意識到一場大明版的九妖妖或許即将降臨,他們依舊緊張地注視着擂台上的高遜志和張宇初。
在沙漏走完之前,高遜志終于開口。
他沒有從張宇初給的兩個答案裏選,而是獨辟蹊徑。
“得天理之正,極人倫之至者,堯舜之道也;用其私心,依仁義之偏者,霸者之事也。”
此話一出口,台下的曹端就忍不住擊節贊歎道。
“妙哉!”
高遜志的回答确實很巧妙。
張宇初給了兩個選項,①王道+功利②霸道+禮義。
高遜志哪個都沒選,而是說隻要得天理,符合人倫,也就是符合三綱五常,那在禮義上就是堯舜那樣先王的王道;而如果爲了一己私心,即便是行王道,行仁義,但其實也走遍了,本質上行的還是霸者之事,也就是霸道。
這個說法在後世人看來或許有點不要臉,難道看事情是“論心不論迹”嗎?難道李世民行王道把大唐治理的很好,結果到頭來還要被說是一己私心,算不上王者,隻能算霸者嗎?
但是,在明初這個時代的道德評價體系之下,高遜志說的還真沒錯。
君子論迹不論心?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前提是修心,正所謂“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如果你内心的出發點,也就是你的“意”是歪的,那麽無論你做了什麽,結果都是歪的,哪怕你做的事情是對的。
所以,在斷定李世民“意不誠”的前提下,那李世民做了再多的事情,創造了多好的治世,都是霸者,永遠不能成爲王者。
“漢祖、唐宗,明君也,然究其根本,乃是人欲作祟,而非追尋天理,故而行王道不可至禮義,僅此而已。”
“三代先王之世,以道治天下,而非以法治天下,後世反之,然若以霸者行王道,循祖宗之法,謹遵三綱五常,尚且維系治世,但又任一變更者,治世不存也。”
朱棣的血壓已經在上升了。
聽聽,這是人話嗎?這還想活嗎?
什麽叫“以霸者行王道,循祖宗之法,謹遵三綱五常,尚且維系治世”?
意思就是朱棣好好地仁義治國,遵守老朱的法規和三綱五常的傳統,還能坐穩皇位,你小子隻要自己亂折騰,那馬上就天下大亂。
這還沒完,高遜志又補了一刀。
“秦二世而亡,後人哀之而不鑒之,隋帝楊廣行霸道,廢文帝之法,亂綱常舊俗,亦二世而亡矣.李世民正因此緣由,方聽魏徵之言,行王道以緻貞觀之治也。”
聽到高遜志拿隋炀帝來暗喻自己,朱棣的血壓已經徹底拉滿了。
而緊接着,張宇初的血壓也快滿了。
“自李世民以來,不複論尊卑之序、是非之理,此言非虛。”
“李世民行王道,重功利,此言亦非虛。”
“汝号稱‘道門碩儒’,今日之所惑,究其根本,不過是呆讀死書,不通經義而已。”
“三綱五常,實乃天理,以天理解萬事萬物,迎刃而解。”
不得不說,高遜志跟汪與立的風格真的是截然不同,他這個嘴就沒饒過人,一邊自爆不說,一邊還要嘲諷張宇初。
但偏偏.他把張宇初提出的兩難抉擇給解出來了,而且解得極爲漂亮。
張宇初深呼吸了一口氣,他想起了姜星火之前交代給他們的各種臨場預案。
在這種情況下,張宇初知道,自己想要靠自己的實力戰勝高遜志,恐怕是非常困難了因爲經過短暫的交鋒,張宇初就知道,高遜志比過去更強了。
在洪武朝二人就曾有過交手,那時候張宇初是一勝二負。
如今勝算渺茫,再不出姜星火教得絕活,怕是等不到朱棣的天降懲罰,就要被高遜志深厚的理論功力和犀利的攻勢辯駁的啞口無言了。
張宇初看着高遜志,緩緩開口道。
“汝言三綱五常乃是天地之道,天下至理。
然天地之間,何物非道?
赫日當空,處處光明。
閉眼之人,開眼即是。
豈舉世皆盲,便不可與共此光明乎!”
既然你不要臉,要講求心性,論心不論迹。
那好,我今日如你所願。
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真正的“論心”,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做“唯心”。
吾心光明亦複何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