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密談後,姜星火從側門親自送走了身着便裝的解缙,然後返回了自己的房間。
就在他打算跟卓敬商量商量反擊的具體細節的時候,卻忽然有中官前來傳永樂帝的口谕。
姜星火卻是一怔,不知道永樂帝這時候找他何事。
“陛下可說了是什麽事?”
穿着青色貼裏的傳旨中官苦笑道:“國師大人,奴婢也委實不知。”
看他的打扮,大約是品級不高的宦官,應該就是傳個口信,什麽都不知道倒也正常。
姜星火心中暗自思忖:“莫不是朱棣有所動搖?可這似乎不太可能,朱棣怎麽會是被三言兩語所離間的人呢?”
懷揣着重重心事,姜星火随着中官返回了皇宮。
一路上他都在思索永樂帝找自己所爲何事,難不成真的出什麽大事了?
眼下時局微妙,想到這裏,姜星火更加小心起來。
“國師請稍候,奴婢這就去回禀陛下。”
中官将姜星火帶至奉天殿外,躬身行禮道。
“多謝。”姜星火拱手還禮,靜待着那位中官進去回禀。
不多時,奉天殿的另一位内侍走了出來,這位内侍能在朱棣身邊伺候,自然是有品級的,隻見其身着葵花胸背團領衫,腰間系着犀角帶朝着姜星火恭敬道:“國師大人,陛下有請!”
這是從四品的少監,喚名張寶兒,卻是平素跟鄭和親近,以前都是燕王府的武裝宦官,靖難上過戰場的。
兩人一邊走,張寶兒一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國師,是安南的事,陛下說非您不可。”
姜星火聞言心頭卻是落下了一塊大石頭,他剛擡起袖子,卻被張寶兒壓住,隻見其人笑道:“二皇子殿下早給過了,便是要我等在這種時候給您行個方便的。”
聽此言,姜星火眉宇舒展,臉上露出一抹笑容,他輕輕拍了拍張寶兒的手臂,算是表示感激。
朱高煦靖難征戰四年,轉戰萬裏,光是戰利品都不知道撈了多少,更何況文官還有所顧慮,但武官勳貴之間攀比财産、田宅可是成風的,所以朱高煦一點都不介意别人知道他很有錢,也不介意大撒币.至于他到底有多少錢,那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
事實上,因爲出手大方且得朱棣歡心的緣故,朱高煦在宮裏的人緣,比朱高熾要好得多,連帶着愛屋及烏,姜星火這個師父也受了些照顧。
這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孝敬吧。
“有勞公公了。”殿内,姜星火再次颔首示意,然後邁步走進了裏面。
剛一踏足,便聞到一股濃郁香味撲鼻而來,隻見偌大的奉天殿金碧輝煌,重新裝飾後極其奢華,香味正是從木材裏傳出來的,也不知道用的是什麽木材。
大殿最上方寶座上端坐着一名頭戴冕冠,身穿龍袍的威嚴男子,正是朱棣。
“參見陛下。”姜星火象征性地說道。
“國師不必多禮,坐吧。”
永樂帝揮手,讓姜星火坐下,然後便沒有其他動作。
等待間,兩名宮女端着茶點走進了奉天殿,她們放好東西,又恭敬退了出去。
姜星火坐在錦墩上不禁疑惑起來,這葫蘆裏賣得什麽藥,不是說安南的事情嗎?怎麽還請吃請喝了起來。
“國師嘗嘗這糕點。”
姜星火拈起一塊糕點,跟市面上看起來的不同。
見朱棣自己也囫囵撿了一個嚼着,應該不像是有毒的樣子。
“謝過陛下。”
姜星火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糕點入嘴即化,帶着一絲淡淡的甜膩,然後便是甘涼,吃完倒是有些意猶未盡的感覺。
“這是用哪種食材做的?以前在南京似乎沒見過。”
姜星火忍住想要繼續品嘗的沖動,問道。
朱棣抹了抹大胡子上的糕點殘渣,又撿了兩個一口氣塞下去,灌了口茶水,方才說道。
“這是占城使者進貢的秘制兜蘭糕,這種花在兩廣也有,有潤肺止咳的功效,但是卻從未有人用來做糕點。”
“原來如此。”
姜星火點點頭表示明白,但他旋即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現在不是朝貢的日子,占城國爲什麽派使者過來進貢了?”
朱棣目露贊賞,笑着說道:“今日朕叫國師過來,就是爲了這個事,緣由也簡單。”
朱棣把一封奏疏扔給了姜星火,姜星火翻開大略看了一眼,自動過濾了前後沒用的廢話。
“.安南又以舟師侵入臣境,民受其害;近朝貢人回,所變賜物,皆被拘奪;又逼與臣冠服印章,使爲臣屬;且已占據臣沙離牙等處之地,今複攻劫已,臣恐不能自存,願納國土,請(大明)以吏治之。”
這裏便是說,朱棣去年登基的時候,就已經派使者向朝鮮、安南、占城、暹羅、爪哇、琉球、蘇門答臘等國派遣了使者,在永樂元年正月的時候,也基本都來朝貢了,湊了個“十國來朝”給朱棣長臉。
朱棣很高興,所以給了不少賞賜,也允許他們進行朝貢貿易,這封奏疏裏所提的“朝貢人員被拘捕,所賜物品被掠奪”的事情,指的就是這件事,大約發生在今年二月中旬左右(從南京走到安南),然後占城國知道了這件事,再核查并派使者告狀,路上折騰,便到了如今的五月初。
而大明賜給占城的賞賜物品,在安南國内被劫掠走了,再聯系到安南跟大明一貫不對付,很難不讓人聯想到,這就是胡氏父子指使的。
顯然,朱棣這種性格的皇帝,不會允許一個小國“噼啪”地打他的臉。
誰敢打他的臉,他就把誰的族譜消了,外國國王也不例外。
所以,朱棣很生氣,再加上占城國态度很不錯,上表請求貢獻國土,讓大明統治,又帶了很多特産貢品,所以朱棣理所當然地在心裏偏向了占城國。
“還望陛下明示。”
看完後,姜星火站起身遞還了奏疏,詢問朱棣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見姜星火點頭,朱棣很滿意地繼續說道:“有一個名叫【裴伯耆】的安南故臣逃亡到了大明,目前住在占城國使團的旁邊,而且其人點名要見國師你,所以需要國師順路去看看此外,自稱安南王孫的【陳天平】也在那裏,禮部的官員無法辨認其人身份真僞,如果國師也拿捏不準,我們上一撥派往安南的使者楊渤将在兩日後返回,雖然他也不見得知道,但到時候可以跟他确認一下。”
楊渤等人是被派往安南,調查胡季牦篡奪安南陳氏王朝王位事件真相的,前陣子就平安返回廣東了,廣東的水師派快船走海路前來奏報了這一消息。
姜星火點了點頭道:“與占城國使者和安南逃亡的故臣交涉了解安南情況,除此之外,陛下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嗎?”
朱棣想了想,最後說道:“另外,安南在邊界問題一向與大明有争端,如果開啓戰争需要以此爲理由或者想了解相關情況,國師也可以選擇自行去五軍都督府查看相關的案牍。”
聽完朱棣所言,姜星火眼睛眯起,眉宇間多了幾分凝重。
大明和安南之間的戰争是個敏感話題,若處理不好必定會引起不必要的波折,不過再怎麽說,這件事确實是他一直緻力推動的,跟他脫不了幹系,也絕沒有理由推辭。
“好,沒問題。”
朱棣欣慰地說道:“辛苦國師了,這件事本來是該禮部負責的。”
事實上,明代接待外國使團,是屬于隸屬禮部的會同館的職責,雖然仍設鴻胪寺,但其職責爲專司朝儀班位,不再管理接待事務,隻是會同館的主管官員加鴻胪寺少卿銜。
朱棣也有一絲無奈,他說道:“但如今禮部尚書李至剛被下獄了,禮部右侍郎宋禮在江南治水,左侍郎王景身上肩負着籌備【太祖忌日】的重要任務,無法抽開身來。”
“但此事偏偏也是要緊的,畢竟這是大明能拿到的第一塊‘商品傾銷市場’,打仗嘛,師出也要有名,所以朕需要國師抽空去梳理、統籌一下對安南的事情以及占城國方面的事情.總而言之,有些繁瑣,各方人口徑都不一緻,其他人的理念都還停留在朝貢體系裏的那一套,處理起來,定然是不如國師穩妥的,隻有國師知道咱們到底需要的是什麽,所以處理這種事确實非國師不可。”
其實朱棣說到一半,姜星火就知道他的意思了,還是朱棣的老一套,一事不煩二主,好用就往死裏用。
點化新的制造力-制造物美價廉的棉紡織品-攻打安南獲得商品傾銷市場-賣出商品獲得利差,這一套邏輯既然是你姜星火提的,那安南的事情跟你脫不了幹系吧?安南打了占城,占城來告狀,正好現在禮部沒人,那伱就上吧,别推辭了。
“時間方面呢?”
“花不了多少工夫,大約一兩日。”
“行,我會在這兩天處理好這件事。”
姜星火也沒推辭,變法很重要,攻略安南也很重要,對安南的事情,他确實也得重視起來。
聽到姜星火肯定的答複,朱棣終于露出一絲笑容,繼續品嘗起了占城進貢的秘制兜蘭糕。
“那就勞煩國師了。”朱棣含混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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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了皇宮,姜星火在前往五軍都督府的小灰馬上沉思着。
曆史上的越南地區長期臣服或歸屬中原政權統治,所以“安南”、“越南”這兩個國名都與此有關,譬如“安南”這個名稱,便是最早在唐高宗永徽六年出現,來自唐代的安南都護府,到了唐朝後期,則由靜海節度使控制安南,五代十國時吳權割據安南,宋朝時安南一直跟我鐵血大宋作對,到了南宋方才入貢。
從古至今,安南和中原王朝的矛盾一直存在,宋朝時甚至比現在更加嚴峻,畢竟現在隻是邊界摩擦,但宋朝時,安南可是大舉入侵過欽州、廉州、邕州等地,在邕州一役中,知州蘇緘奮力抵抗,城破後自焚殉國,而安南則大行殺戮,在欽、廉、邕三州屠戮數十萬人,并俘擄民衆而回。
至于洪武朝時期大明與安南的邊界摩擦,姜星火倒是确實不太清楚,隻能先查查資料了,他并不急着去見那些“外國人”。
由于明初軍事相關的職權主要集中在五軍都督府而非兵部,姜星火先抵達了五軍都督府的案牍庫,簡單了解一下安南與大明之間的邊界争端。
這時有一位姜星火不認識的佥事快步迎了過來,朝他行了一禮。
王斌在身旁提醒,姜星火方才知道,這位是中山王徐達的次子徐膺緒,也就是蓉兒和娴兒的父親,自靖難結束以後就被從原來的崗位調離,已經坐了将近一年的冷闆凳,管着五軍都督府的案牍和一些後勤雜事。
“國師大人怎麽突然到這兒來了?”
“調查安南與大明之間的邊界紛争。”姜星火直言說道。
聞言,徐膺緒臉色微變:“國師大人這時候調查這種問題做甚,難道不怕惹禍上身嗎?”
徐膺緒當然是好心,誰都知道最近關于什麽“超聖人”的言論鬧得滿城風雨,再結合之前李至剛的事件,姜星火可謂是正處于風暴中心,自己麻煩都顧不過來,怎麽還有心思去研究安南的事情?
“多謝徐佥事,此番前來卻是奉了陛下之命。”
徐膺緒聽了這話,了然地點了點頭,這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不過姜某也确實想了解一下安南情況,還望徐佥事不吝賜教。”姜星火淡淡一笑道。
徐膺緒應允了一聲:“國師大人既然堅持要調查,那屬下便将具體情況告訴您,且随屬下來吧。”
之所以徐膺緒自稱屬下,是因爲國師被朱棣規定爲超品等同于王公侯伯,而他職位是中軍都督府佥事,世襲的是指揮使(正三品)的級别,級别上低了很多。
姜星火跟着對方進入案牍庫,心中卻是有些奇怪:“明明是中山王次子,卻管着案牍庫,還對自己如此恭敬”
不過這些事情倒也不好開口問詢,姜星火隻能默默地跟在對方身後,等以後再研究。
案牍庫雖然沒啥油水,但确實是機要重地,很多機密文書和堪輿圖、山川形勝圖都儲存在案牍庫裏,而且有着比較嚴格的濕度、溫度條件,所以乍一進去人感覺并不舒服,明明是五月豔陽天,卻陰涼得讓人有些發毛。
走到一個架子前,徐膺緒拿起一張泛黃的紙看了幾眼,又放回原地,接着指向架子上的其他東西說道:“國師大人請看,那裏擺放着三十多年來的檔案,全部都是安南邊界發生的戰亂和安南國内的相關情況。”
姜星火擡頭掃了案牍庫周圍一眼,見這些東西堆放的倒是整齊,也沒有太多的灰塵,而在每個架子的前面都有着一張長桌,桌子上整齊地放着兩摞用線串起來的白紙,姜星火瞟了一下,似乎是用來借取登記用的,有着随還随銷的功能,一份案牍庫留底,一份用來給借取人做憑證。
登記冊紙上面有徐膺緒的紅色印章,而這印绶就在對方腰間挂着,如此看來,雖然徐膺緒未必會操心這些具體的事務,但即便是管理案牍庫等後勤雜事這種冷闆凳性質的差事,以他中山王之子的身份,也沒有徹底懈怠,沒有搞空印,而是起碼做到了對事情心中有數算是勤勉了,至少跟其他挂個職位就每日在外浪蕩的勳貴子弟相比是這樣的。
這麽多的檔案,姜星火當然不能一一看過去,但有徐膺緒在,直接問便是了,也可以順便考校一二。
“曆來安南邊界沖突的規模如何,發生沖突的原因又有哪些?”姜星火問道。
徐膺緒答道:“安南的總體實力遠遜于大明,在曆代安南王的統治下勉強維持國内沒有太大的亂子,但因爲除了紅河平原那一大片以外,安南北部國土多爲山地,山區的百姓既剽悍又貧困,各個能如猴子般在山區裏跳蕩狩獵,主要依靠打獵獸皮和采集藥材爲生,就經常與大明這一側進山的百姓發生沖突,規模基本上是幾百人的樣子居多.而且安南南部與占城接壤的國土沿着海岸線分布,極爲狹窄,無法容納太多的人口,所以每年都會有數以萬計的百姓被迫離開故土,有的做了海上的營生,有的則是逃亡到了瓊州島等地,不僅如此,安南耕地面積雖然占比很大,但實際上由于貴族的橫征暴斂,國内物資貧乏,同樣的原因,稻谷雖然高産,但一年到頭卻根本養活不了多少百姓。”
姜星火靜靜地聆聽,他已經意識到了什麽。
果然,徐膺緒繼續道:“根據廣西都指揮使司的統計,安南每年需向國内征收的賦稅,達到了百姓約三成的收入,這裏還不算地主的那部分,也就是說,如果有點天災人禍,那便會無米可炊。這樣一來,百姓的日子越過越差,自然便成了不穩定的,而安南爲了讓百姓消停下來,便經常收攏男丁入伍,并且挑起跟周邊國家的戰争,對于這些小國來說,安南也是各國最恨的敵國。”
姜星火輕歎一聲:“你的意思是說,大部分摩擦其實都是安南那邊挑起來的?”
徐膺緒肯定地說道:“當然,因爲大明國土遼闊,而且人少(明朝洪武十四年與安南主要接壤的廣西布政使司有210267戶,1463119口),安南國的國土相較之下比較狹小,百姓人口又多達三百餘萬,權貴和地主的橫征暴斂,讓本來還算富饒的平原土地也養不活那麽多人,于是安南便一直鼓動山區的土司和百姓向北侵擾大明的土地。”
“這些事情,五軍都督府和兵部不知道嗎?”姜星火皺眉問道。
“知道。”
“反擊過嗎?”
“沒有。”
姜星火聽完後沉默半晌,忽然問道:“知道爲什麽從不反擊?五軍都督府和兵部的官員,難道都吃幹飯的嗎?任由國朝蒙受屈辱!”
徐膺緒歎了口氣道:“五軍都督府和兵部早就知道安南的情況,奈何大明有規定,安南是不征之國,凡是國家征伐之戰都必須通報朝廷,若是私自動手,就是叛國之罪,輕則斬首示衆,重則誅連九族。所以一直在忍氣吞聲,從未反擊過安南。”
見姜星火神色陰沉不定,徐膺緒躊躇了片刻,還是說出了這個看似荒誕的現象背後的真相。
“國朝武備重心在北,洪武朝時北元依舊虎視眈眈,北元才是國朝最大的敵人,太祖高皇帝不欲南北兩線作戰,而且廣西布政使司在邊境線上也多是土司的地盤,所以對于國朝來說,死的是大明子民,但并未削弱到什麽力量,也就聽之任之了。”
“哦?”
機會從來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徐膺緒在第一時間能給出如此詳實的資料,顯然是平時下了工夫的,這種人未必能想其父徐達大将軍一樣成爲好的統帥,但做一個參謀卻是極爲合格的。
姜星火略顯詫異,随後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徐佥事似乎對這些都很了解啊?”
“屬下隻是偶爾聽家父生前談及過,又經常喜歡翻翻檔案解悶罷了。”徐膺緒急忙說道。
姜星火微微颔首,随後轉移話題,指着架子上的檔案材料說道:“煩請徐佥事拿幾份有代表性的給我看看。”
徐膺緒依言照辦,然後取出幾份檔案材料遞過去:“國師大人慢慢看吧,需要帶走借閱的,可以直接登記帶回去看,若是沒什麽别的吩咐,我便先告退了。”
“我明白,多謝徐佥事。”姜星火應了一聲。
等徐膺緒離開後,姜星火開始閱讀檔案材料。
“.先是思明府土官知府黃廣成奏言:本府自故元設置思明州,後改思明路軍民總管府,所轄左江一路州縣洞寨,東至上思州,南至銅柱,元兵征交趾,去銅柱百裏,立永平寨軍民萬戶府,置兵成守,而命交人供其軍饷。
元季擾亂,交人(安南人)以兵攻破永平寨,遂越銅柱二百餘裏,侵奪思明屬地丘溫、如熬、慶遠、淵、脫等五縣,逼民附之。以是五縣歲賦皆全土官代輸,前者本府失理于朝,遂緻交人侵迫益甚,及告禮部任尚書立站于洞登。
洞登,實思明府也,而交人乃稱爲銅柱界,臣嘗具奏,蒙朝廷遣刑部尚書楊靖聚實其事,況今建武志尚有可考。乞令安南以前五縣還臣舊封,仍止銅柱爲界,庶使疆域複正,歲賦不虛。”
這份存檔材料下面還附了朱元璋的批複:令戶部具其所奏,遣使等,往安南谕還之。
除了這幾份以外,姜星火還看了其他的檔案,這些檔案分門别類地放置着,包括了安南和周圍的暹羅、占城等國的曆代政局變化,還有大明派往安南國的間諜所傳回來的各種消息彙總,以及安南社會的大概情況。
看着這些厚厚的文書,姜星火暗道一聲:“這可真夠嗆的,光是看完就得花費許多功夫。”
不過這是他第一次審閱這種軍務機密檔案,對于他來講還挺新鮮刺激的。
他坐在桌子前仔細地翻閱着,撕了張白紙,用桌上的筆墨,時而看檔案,時而拿起筆做出批注,一直忙了三個時辰,直到天色有些偏暗的時候才打了個呵欠,揉了揉酸疼的眼睛。
案牍庫怕失火,是不能用油燈的。
“終于搞定了!”
看着紙上記錄的事情,姜星火在短時間内也算半個“安南通”了,至少不是對這個接下來就要動手的敵國,處于隻知道個名字的狀态。
而對于占城、暹羅等國的社會、政治、經濟、曆史等情況,也有了基本的認知。
“呼~”
長出一口氣後,姜星火伸展四肢活動筋骨,隻覺得神清氣爽,整個人都輕松不少。
把那張紙折疊好收拾好裝入袖中,姜星火站起身,走出案牍庫準備去吃個飯,順便休息片刻。
結果姜星火迎面就撞上了急匆匆趕回來的王斌,而周圍幾個朱高煦派給他的甲士,卻紋絲未動,顯然是王斌接到了什麽消息。
“怎麽了?”
看着跟在王斌身後的慧空,姜星火心頭一跳。
鄭和走後,慧空就是老和尚的直接下線,一般不會到處亂跑的,來找自己,一定是有什麽要事。
王斌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慧空剛接到消息,讓我趕緊來告訴您,之前點名要見您,逃亡到大明的安南故臣【裴伯耆】與隔壁的占城使團人員發生了口角,被捅成了重傷,眼下已經瀕死垂危了,您得趕緊去禮部下轄的會同館!”
——————
會同館是一大片區域,而這裏距離五軍都督府不遠,騎馬很快就趕到了。
姜星火帶着幾名侍從甲士走進會同館中,在會同館副使(從九品)的帶領下,徑直朝着一個院子走去。
之前在五軍都督府的案牍庫裏,姜星火已經了解到了裴伯耆的一些事情,路上又得到了一些更詳細的信息。
裴伯耆并不像是他的名字那樣,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頭,相反,裴伯耆是胡氏王朝反對者陳渴真的部将,陳渴真是陳朝堅定的保王派大将,他曾發動過對占城國的戰争,甚至陣斬了被稱爲“英雄國君”的占城王制蓬峨。
這裏額外提一句,如果對之前姜星火跟朱高煦、李景隆玩的“貨币遊戲:模拟元朝”還有印象,那麽應該還記得元朝著名鐵頭娃,三攻占城無功而返的鎮南王脫歡。
事實上,在元朝時期,面臨蒙古人的巨大軍事壓力,安南和占城兩國一度結成了鐵與血的同盟,關系非常親密。
可惜好景不長,當蒙古人這個共同敵人失去後,兩國迅速反目成仇,安南和占城加起來,基本就是姜星火前世的越南,安南在北,占城在南,在安南的陳朝時期,占城陸續失去了廣平、廣治、順化(陳朝朝廷在此地設立順州、化州)等姜星火前世的越南中部地區。
制蓬峨即位後頗有勾踐卧薪嘗膽的意思,其人銳意進取,爲增強軍力積極演習戰陣、訓練士卒,令軍士能刻苦耐勞,又設計出一套象陣戰鬥方法.占城的軍事力量,長久以來不及安南,至制蓬峨時形勢才有轉變,也就是所謂的“占城自黎、李以來,兵衆脆怯,安南至則挈家奔遁,或聚哭歸降,至制蓬峨,生聚教訓,漸革舊俗,勇悍耐苦,故常入寇,爲安南大患。”
而裴伯耆跟着陳渴真殺了這位在占城人心中地位崇高的中興之主,鬧出今日的仇怨,也就不足爲奇了。
事實上,朱棣說得對,大明的官員們還是老一套朝貢體系的思維,能幹出來把一對宿敵安排在一起的事情,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姜星火剛一靠近院子,便聞到一股濃郁的藥味,緊接着幾名醫師聚集在一起。
床闆上躺着一個大漢,他腹部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刀痕,衣衫鮮血淋漓,臉色蒼白如紙,氣息奄奄。
但即使如此仍舊沒能壓制住身邊的三個醫師對于他身體情況的争論。
這群人圍繞在裴伯耆身旁,争執得面紅耳赤。
“大夫(宋代開始醫官中最高級的尊稱大夫,其次稱郎中,以下稱醫效、衹侯,明代開始都稱之爲大夫),我爹的情況嚴重嗎?”一名青衫男子用偏廣西口音的漢語焦急地詢問。
這裏要說的是,因不滿胡氏把持政權,陳渴真在大明建文二年的時候發動過一次政變,試圖幹掉篡位的胡氏父子,可惜失敗被殺,于是他的殘部在裴伯耆的帶領下,敗走到了安南的北部山區,但在建文四年的時候,這股殘兵還是被胡氏重兵所剿滅,裴伯耆北逃的時候,留在安南王城的父母妻女都被胡氏所殺害,僅有一個兒子帶在身邊,便是這位名叫裴文麗的青衫男子。
一名中年醫師沉吟道:“放心吧,現在隻是昏迷而已。”
裴文麗揪着的心稍稍放了下來,複又問道:“那待會兒呢?”
“.待會兒就死了啊。”
中年醫師理所當然地說道。
“你說什麽?!”
裴文麗想要沖上前去,直接被甲士給按在了地上。
“我們萬裏迢迢來投奔大明,大明皇帝下旨讓我等靜待傳喚,可是你們呢?卻把我們當嗎喽一樣耍?”
裴文麗憤怒的咆哮着,滿腔熱血瞬間變得冰冷,整個人猶如墜入了冰窖之中。
“閉嘴。”
中年醫師呵斥一聲,繼續說道:“這裏是大明,輪不到你們這些番邦之人咆哮放肆,說治不好,就是治不好,玉皇大帝出手也救不了你爹。”
“你!”
裴文麗氣結。
另外一名醫師看向裴文麗的眼神也多了幾分鄙夷與嘲諷,像他們這種見慣了生離死别的大夫早已練成了鐵石心腸,對于普通百姓的命根本不會放在心上,甚至連同病患家屬的情緒都可以無視。
“好了,别吵了。”一道年輕但充滿威嚴的聲音響起。
“還不拜見國師?”
擡手止住了衆人的行禮,姜星火疾步走了過來,皺眉看了裴文麗一眼,然後将目光移向三位醫師,最終停在了那名年紀較大、頭發斑白的老醫師身上。
會同館副使會意,替姜星火問道。
“劉大夫,真沒救了?”
老醫師歎息一聲,搖頭說道:“傷勢太重,回天乏術。”
聽到這話,裴文麗渾身巨震,眼眶頓時泛紅。
“爹!”
裴文麗撲倒在床沿,痛哭流涕,眼眸中浮現出悲涼之意,喃喃道:“難道,我們裴家真的完了嗎?胡氏逆賊就沒人能懲治了嗎?”
姜星火輕輕拍了拍裴伯耆的肩膀,低聲說道:“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裴文麗擡起頭,淚眼婆娑地看着這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問道:“什麽辦法?還請國師救救我爹!陛下不見他,禮部的官員也都在搪塞,但他知道了您的威名,他有重要事情要禀報您!您得救活他!”
姜星火點了點頭,看向了慧空。
“上吧。”
慧空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頹然地點了點頭,拿出不知道爲什麽開始經常随身攜帶的針線和小酒瓶等物品,在消毒後開始給裴伯耆做起了手術。
先進行了止血,然後把裴伯耆的腸子熟練地打了個結塞了回去,接着,又開始清洗和縫合傷口。
“一針,兩針十三針。”
縫了個漂亮的蝴蝶結,用小剪刀剪斷了尾部多餘的線,慧空又用消毒後的布條纏住他的傷口處,然後順手把被打斷的骨頭也重新用夾闆固定好
這種手術複雜程度,對一般醫師來說都難以辦到,因爲他們通常隻會開湯藥。
但在已經有過數次手術經驗的慧空看來就很尋常了,甚至他還在爲自己的進步而感到欣喜。
——這可是他自己獨創的縫合技巧呢!
“呼養着觀察吧。”
慧空做完這一切之後,将工具收拾好放回包裏,然後長長地松了口氣。
裴伯耆的命總算保住了,雖然這個病人現在仍然昏迷未醒,但從他身上傳遞出的生機明顯強烈了許多,止血和縫合傷口過後,應該是脫離了瀕死狀态,沒問題的話,再過一陣子估計就能蘇醒了。
不管怎樣,這一次國師交代的任務圓滿成功!
想到這裏慧空心中忍不住升騰起一股濃烈的喜悅。
這時候,一旁的裴文麗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看了看躺在門闆上的父親,神色極爲驚喜。
“國師,還請借一步說話。”
看着王斌探尋的眼神姜星火示意無礙,把裴文麗帶到了會同館的一個角落。
“說吧,爲什麽你父親執意要見我?”
裴文麗沒有回答,而是從懷裏掏出了一份奏疏,是用标準的楷體漢字寫的,安南的貴族漢化程度很高,日常行文和對話與大明并無太大區别。
姜星火翻開奏疏,細細看了看。
“臣世事安南陳氏,祖父皆爲執政大夫,死于國事,臣母實陳氏近族,故臣自少侍國王,受爵五品,後隸武節侯陳渴真爲裨将,洪武三十二年,代渴真領兵出東海禦寇。
而奸臣黎氏(胡氏改姓前)父子弑主篡位,屠害忠臣,滅族者以百十數,臣兄弟妻女亦被收戮,遣人捕臣欲加殖瞌,臣聞事變棄車遁逃,轉入山林深居窮僻,與蠻獠猿獄雜處,耿耿忠誠,郁抑無告。
近聞皇上入登大寶,統正萬方,思欲瀝膽披肝,請滅此賊,履險乘危,得至境上,與商人負任抵冒而出。今年四月,始至思明,官司接送,幸睹天日。
臣切惟奸臣黎季乃故經略使黎國耄之子,世事陳氏,叨竊寵榮,乃其子蒼亦泰貴任,一旦得志,遂成殺奪,改姓名胡一元,子日胡查,懵号改元,不恭朝命,肆虐下民,百姓銜冤,呼天叩地,忠臣良士,疾首痛心。
臣義激于中,妄于天德,願廣一視之仁,哀無辜之衆,興吊伐之師,隆繼絕之義,臣得負弩矢前進,導揚天威,忠義之徒必當雲合響應,禽滅此賊蕩除奸兇,複立陳氏子孫,使主此土。則區區遠夷仰戴,聖德恭修職貢,永作外藩。
臣不才,竊效申包胥爲人,敢以死請,伏望陛下哀矜。”
文章不錯,該介紹的都介紹了,該吹捧的也都吹捧了,但似乎也就僅此而已了。
“所以,你想說什麽?”掂量着奏疏,姜星火問道。
裴文麗指着奏疏上的“複立陳氏子孫”幾個字,用極低的聲音問道:“國師不覺得,這個突然出現的安南王孫【陳天平】太巧了嗎?”
姜星火的眼眸緊緊地盯着裴文麗。
“你到底想說什麽?”
裴文麗歎了口氣,苦澀地說道:“事已至此,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了。”
“這個【陳天平】根本不是什麽我們安南國的王孫,他的真名叫做阮康,是陳元輝的家奴,在光泰年間曾經跟着陳元輝投降過占城國,如今瞧準了大明或許是有意興兵安南,所以來到大明,自稱是我安南藝宗的兒子,改名陳天平,請大明興兵幫他複仇。”
電光火石之間,姜星火脫口而出。
“所以他是占城國派來的人?而你們父子今日大約是看到他前往占城國使團的住地,點破或是窺破了他的身份,占城國使團的人方才想殺人滅口?”
裴文麗苦笑道:“正是如此。”
好一出大戲!
在大明眼裏,占城一直是被安南欺負的小國,跟總跟大明作對的安南不同,天然地對占城具有同情心,所以得到了占城朝貢使團被安南劫掠後重新派遣使團來大明的消息,朱棣甚至單獨找了姜星火,讓他來辦理此事。
但誰知道,占城竟是不折不扣地扮豬吃老虎!
如果真是這般事實,那麽恐怕占城朝貢使團在安南的“被劫掠”,也就大有說法了。
至于占城扶持【陳天平】這個傀儡,試圖借助大明的手來削弱安南,做的更是無聲無息,或者說此人一定是有些什麽能被占城拿捏的地方,而來到了大明,又或許與占城使團在一些事情上産生了争執,不然不會讓裴伯耆看到。
姜星火把事情大概捋清楚了:“而你父親裴伯耆之所以要指名道姓地單獨見我,就是因爲陛下遲遲不肯見你們,而禮部的官員根本不會管你們之前的恩怨,且極容易走漏風聲,所以聽了我的名号,便想試試把這個秘密告知于我。”
“國師大人果然如傳說中那般聰敏駿達,什麽都瞞不過您。”
雖然一切邏輯都說得通了,但姜星火卻并未放松警惕。
姜星火看着裴文麗,問道:“那麽,你和你父親,想要從大明這裏得到些什麽?申包胥這種古之忠臣當然有,但你們二人卻未必是。”
裴文麗的眼眸中仿佛升起了一團熾熱的火焰,他看向姜星火,說道:“我父親是安南有名的将領,在陳渴真麾下征戰多年,安南軍界有無數陳将軍的舊部和我父親的同僚,我們需要大明的幫助重返安南,向屠戮了我們全家的胡氏報仇,并且讓我們的家族成爲安南的朱門望族!”
裴文麗沒有說的太露骨,但姜星火聽懂了。
他想讓裴氏,成爲胡氏那樣擁兵自重的權臣家族,而安南,一直以來都有權臣家族篡位的傳統,頗爲類似司馬家代曹。
姜星火點了點頭,說道:“如果你的父親能醒過來,能給大明的軍隊好好帶路,幫助大明順利攻入安南,你們想要得到的都不過是大明順手爲之罷了對了,看你像是個儒生,可是進過學的?”
“自然進過,在下仰慕王化,處處以中原禮儀要求自己。”
“喔,那你來大明,可曾聽說過解缙解侍讀?”
裴文麗的眉宇間閃過一絲驚喜:“自然聽過,這是大明第一才子,心向往之,可惜并未有機會見一面。”
“沒關系,我會給你引薦的,最近解侍讀缺一個朋友,有事情你可以跟他多聊聊。”
看着臉上難掩喜色的裴文麗,姜星火在心底搖了搖頭,還是太年輕。
走出角落,姜星火招來王斌。
“把安南王孫【陳天平】和占城國的使團解除武裝,都帶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