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情景,正如迅哥兒的那句話,所謂“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裏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來調和,願意開窗了。”
本來士紳們覺得國師拿白蓮教這盆說不清的髒水懸在他們腦袋上,爲了讓髒水不落下來,用五千石糧食來換無事發生過,着實有點小貴。
但是當姜星火把五千石翻了一倍後,而且在确認了這位鐵腕清洗了常州府的國師,真的敢獅子張開血盆大口,打算把他們都吞下去後,士紳們反而覺得,五千石.貌似也沒那麽多?
眼下,有不少士紳已經對這個契書有所動心了。
士紳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伱,都對黃子威手裏的這張紙期待了起來。
“黃知府,且念來聽聽吧。”
徐氏的代表說道。
其餘士紳也紛紛催促道:“是啊,是啊!快快念出來聽聽,這究竟是怎樣一份契書?”
畢竟對于他們來說,簽個契書,隻要不是十分過分的條件,總比真被軍隊上門以“搜查白蓮教”的名義抓黑料、抄糧食好吧?
當然了,這種粗暴的手段,若是平常時節,即便是國師,也無法對士紳做,否則定會引來天下嘩然。
可偏偏眼下還不是平常時節,白蓮教在江南掀起民亂,國師作爲負責平亂、赈災的大明最高級别官員,是完全有這個權力和名分去搜查白蓮教的。
而白蓮教起事,又何嘗不是在江南士紳們默契支持下,對永樂朝廷“攤役入畝”政策的某種反抗呢?
你搞“攤役入畝”,你讓自耕農和佃農體面,按照“相對論”,那就是讓我們士紳不體面,士紳又不是泥捏的,你讓我們不體面了,我們自然也會讓你不體面,于是白蓮教民亂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
換言之,這場在姜星火前世曆史上并未出現的大規模民亂,其實是他這個穿越者所引發的蝴蝶效應。
當然了,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這場白蓮教民亂,對于姜星火來說,其實也是一件好事,固然是他在獄中提出“攤役入畝”政策引出來的後續,可同樣也是催生新的制造關系的最好契機。
而這個契機的實現,就在于松江知府黃子威手裏的這幾張紙上。
隻見黃子威輕咳了兩聲,緩緩道:“諸位請安靜,我先給大家講一下第一頁的契書規則。”
“第一,我要告訴大家的是,此次契書内容公平公正,首先在松江府推行,諸位是第一批參與者。”
“第二,簽訂契書時需保持确認有效,不可以随意更改。”
“第三,若有異議,請提出來,是否參考看情況,但如果沒有,就按照契約執行。”
“第四,契書成立之日起,各地縣城均會派員前往江南各處水利工程,參加各項工程建設,這些工程都将由國師與朝廷工部監管,所有人員必須經過嚴格篩選,凡是不符合條件者,即刻遣返回鄉。”
“第五,契書成立期間,各處士紳、商賈若想向朝廷購買各類戰時管制物資,必須先通過國師審核,再報送給本郡長官備案。”
“第六,各縣嚴格執行宵禁,爲期半年。”
黃子威洋洋灑灑念完了第一頁的内容,又接着念了第二頁,第三頁,直到将整篇契書讀了一遍後,這才停止了。
聽完之後,士紳們面上露出了難以置信之色。
——因爲,按照這份契書的第二頁内容,他們隻需繳納三千至五千石糧食,即可換得朝廷的“守法士紳”匾額。
一塊成本可能也就幾十文銅錢的匾額值不值幾千石糧食?
當然值!太值了!
“守法士紳”,就意味着朝廷認證他們跟白蓮教沒關系了。
雖然朝廷有最終解釋權,可以選擇秋後算賬,但在當下這個兵荒馬亂的年歲,這無疑是一道不見得徹底靠譜,但是卻心理安慰效果極強的護身符。
朝廷相當于用他們捐獻的糧食,給予了他們特殊權利。
至于爲什麽會這麽做呢?
“敢問國師,既然有‘守法士紳’,可有‘不法士紳’啊?”
領頭的潘氏族長謹慎地問道。
“自然是有的。”
姜星火緩緩開口道:“凡是有功名士紳符合以下條件的,都會被納入‘不法士紳’名單,有功名的一律革去功名,直系子孫後代不得參加科舉,相關财物以貪贓枉法罪論處,還要追贓其拖欠和根據拖欠時間産生的息率。”
“第一,直接參與或間接資助叛亂;第二,包攬佃農、自耕農繳稅錢糧;第三,帶頭抗糧。”
這便是之前姜星火所提出的稅改方案的前置步驟了。
姜星火打算借着這次機會,不僅要做到從田土中釋放農民,而且也要把地方稅改也給鋪墊好,如此一來,“攤役入畝”、“以工代赈”、“地方稅改”,一套組合拳打下來,江南士紳對地方的控制力和影響力,自然會大大減弱。
而這個契書的核心内容,也就是“以工代赈”的核心内容,也就是相關人員,卻提的頗爲含糊,且藏得很深,不易察覺。
契書的第三頁明确寫了“各家守法士紳所屬佃農若參與白蓮教民亂,則視爲叛軍之一員,需交由朝廷處置,守法士紳不得幹預。”
這不由地讓士紳們仔細琢磨了起來。
參與白蓮教民亂的成員,無非就是幾類人。
首先當然是白蓮教徒,這些教徒多爲商人、手工業者、市井無賴、江湖遊俠。
其次,就是徹底活不下去的自耕農,直接舍棄了土地跟着亂軍求一口飯吃.這種非常少,因爲自耕農還有自家田土這個最後的财産,就是現在真的活不下去,賤賣土地總是能換錢續命的。
最後,也是人員占比最大頭的,就是徹底活不下去的佃農。
佃農沒有自己的田土,所以旱了一整個春耕,又澇了半個夏天後,很多佃農選擇了直接全家加入了白蓮教亂軍,或是沿途被裹挾加入。
士紳們的家裏,普遍有着大量的佃農幫忙勞作.這是廢話,“耕讀傳家”的意思是看着佃農耕地,自己在家裏讀書,總不能讓士紳們親自打理動辄數千畝的田土吧?江南的水稻田講究精耕細作,在沒有農業機械的幫助下,一個人幹十幾畝就已經很累了,一家中等體量的士紳,通常會雇傭數十乃至上百戶佃農來幫助自己耕種。
這也就意味着,士紳家裏,同樣也有很多佃農家庭加入了白蓮教亂軍。
按照曆史經驗與慣性思維,士紳們對于佃農的大量逃離是不太在乎的。
隻要手裏有田,還缺沒飯吃的人投靠過來種地?
等到民亂結束,士紳們不僅可以重新招募廉價的流民作佃農,更可以趁着這次民亂,兼并大量破産自耕農的田土。
所以,民亂對于有豐沛糧食儲備的士紳們來說,是一件好事。
士紳們一家帶着護院,頂多百十口人,能吃多少糧食?關起門來過日子,外面亂個一兩年,甚至改朝換代,隻要自家的田土始終擁有,沒幾年又能富庶起來。
而正常的王朝更疊,是很少有對士紳們的田土動手的。
江南地區,從孫吳政權大力開發此地開始,到晉朝衣冠南渡,再到完顔構建炎南渡,再再到朱元璋建立大明,中間田土被大規模剝奪的變故幾乎可以稱作屈指可數。
所以,江南士紳們天經地義地覺得,這次白蓮教民亂,規模又不大,跟以前鬧的亂子一樣,不會涉及到他們的田土。
既然不涉及到士紳的根本利害,那麽允許朝廷處置參加白蓮教民亂的自家佃農,又有什麽關系呢?
這些參與叛亂的佃農,朝廷不可能白養着他們,大概就是兩個出路。
一種是當成苦工服徭役,也就是之前提到過的,由國師和工部督辦的江南各地水利工程。
這是最符合正常思路的一種,畢竟江南水患成這樣子,地方士紳不肯出錢修,朝廷總該出錢出人出力來修的,不然江南糧倉,還是朝廷肘腋之地,隔幾年就鬧民亂也不好看不是?
另一種嘛那就是借項上人頭當軍功了。
有些人暗暗想到,聽說二皇子朱高煦是國師姜星火的弟子,或許,姜星火是在爲朱高煦謀取利益。
這是朱高煦那野蠻的武夫,爲了割下更多的亂軍頭顱,獲取更多的軍功,所提出的條件。
畢竟,如果士紳們承認了契書裏的這一點,一旦白蓮教亂軍被平定,那麽哪怕這些人曾經是守法士紳家的佃農,一樣會被視作不折不扣的亂軍,而非被裹挾的無辜平民。
如此一來,不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割首級換軍功且不被士紳指責了?
而且這是一舉兩得的事情,前來平亂的将軍們不需要付出任何輿論方面的代價,就可以獲得更多的軍功,而士紳們,同樣隻需要付出微小的代價,就能擺脫了有可能産生的“指使自家佃農參與亂軍,暗中支持白蓮教”的指控。
想通了這一點,士紳們頓時松了口氣。
雙赢!
赢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