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府既定,姜星火一行可謂是兵貴神速。
永樂元年四月二日,剛剛抵達蘇州府與常州府接壤處的重鎮常熟,稍加整頓後。
四月四日,僅僅兩天一夜的工夫,數千步騎混合部隊便頂着中雨,狂飙突進上百裏,兵臨太倉州。
在這裏,姜星火與平江伯陳瑄的部隊彙合,獲得了舟師的支援。
又等待了一日,待崇明沙所、劉河堡中所、吳淞江所等當地衛所兵集結到位後,正式開始了平定民亂的軍事行動。
永樂帝沒派什麽名師大将協助姜星火平亂,哪怕此時此刻,爲了征安南,南京周邊的十幾萬軍隊都在進行着緊張的戰鬥訓練與準備,有二十多位洪武、靖難勳貴随時可以領兵平亂,但永樂帝除了本就負責疏通河道的平江伯陳瑄以外,愣是一個沒派。
事實上,江南民亂,重點根本就不在于民亂,一群白蓮教亂匪,鼓動着災民作亂,在經曆了靖難四年血與火磨砺的精銳燕軍面前,能有什麽抵抗之力?
重要的事情,是平亂之後如何快速赈災,如何有效治水,如何借着這次大亂,把變法切實有效地在以松江府爲首的江南諸府推行下去,如何把人口從士紳手裏搶出來,如何建立新型手工工場區。
所以,姜星火把平亂的事情,全權托付給了級别最高的平江伯陳瑄,以他作爲主将,二皇子朱高煦作爲副将,進行對白蓮教亂民的平亂。
而他自己,則來到了松江府的治所華亭縣,主持當地赈災、平抑糧價、治水籌劃等其他工作。
“這些事情你們這些軍人去辦!我的事多,我要把精力放在赈災上面。”
華亭縣頗爲破舊的縣衙裏,姜星火看都不看身邊校尉遞上來的戰報,皺着眉直說道。
“這”回來送戰報的校尉犯了難,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王斌。
王斌看着已有兩日未曾合眼,還依舊在伏案工作的姜星火,勸道。
“國師大人,還是看一眼吧。”
姜星火使勁眨了眨有些幹澀的眼睛,接過戰報掃了一眼,旋即神色有些凝重。
本該勢如破竹的戰局,卻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阻礙。
稅卒衛是火器部隊,而此時連日陰雨,甭管是大雨小雨還是中雨,反正火器是沒法用了,尋常衛所兵的弓弩也用不了多久,弓弦就會軟化失去彈力,而箭羽也會受到雨水的影響變得失去穩定方向的作用.所以戰鬥往往會演變爲純粹的冷兵器作戰。
但即便如此,結成陣型的士卒們依靠着壓倒性的戰鬥意志、技巧與體力,面對白蓮教組織起來的亂民,也很容易就能做到輕松取勝。
短短七八日的時間裏,數以十萬計的白蓮教亂民,就被一萬餘官軍壓縮在了太湖、陽城湖(今陽澄湖)、澱山湖三個湖泊之間的三角形區域裏。
但随着時間的推移,官軍的推進速度卻開始逐漸慢了下來,到了最後,甚至無力進剿。
這固然有着白蓮教亂民的兵力密度越來越厚的原因,但絕非主要問題,主要問題在于後勤跟不上了。
倒不是沒有糧食,得益于朱高熾和夏原吉殚精竭慮的謀劃,從四川、兩湖調來的大量糧食順利轉運到了常州府,常州府也部署好了運輸路線與護衛兵員。
這些糧食,莫說是供萬餘人的軍隊食用,就是十幾萬、幾十萬的災民,都可以吃一個月。
提前量已經打得很滿了。
但意外在于,前所未有的大暴雨導緻水位暴漲,緻使從常州府轉運來的糧食,一進了蘇州府境内,就在望亭-浒墅關一線停滞不前,船實在是行不了,就隻能把糧食搬上岸,靠着民夫路上運輸。
可如今連日暴雨,糧袋怕淋濕就壓根沒法肩抗手提,而且道路泥濘不堪,用蓋上雨布的獨輪車運輸,或者是直接用馬車運輸,都很容易就陷進泥地裏去,可謂是寸步難行。
說一千道一萬,暴雨下的太大了,大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而現在糟糕的交通運輸狀況,這已經不是人力所能克服的了。
而軍隊從太倉州整備出發攜帶的糧食,以及沿途從昆山、真義鎮、長洲、吳縣等地的官倉裏所取得的補給,也在作戰的過程中逐漸消耗一空。
“說到底,平江伯的意思是,之所以沒法進行最後的總攻,便是因爲缺糧食?”
陳瑄下屬的舟師校尉有些難堪地點了點頭,陳瑄領兵出發前,是給姜星火打了包票的,有稅卒衛和各地衛所兵助陣,便可十日平賊。
可惜眼下卻沒有實現這個目标。
好在,姜星火不是朱由檢,沒咋呼到聽個“五年複遼”就激動得不行,姜星火制定平亂-赈災-治水的一系列計劃的時候,充分考慮到了手下畫大餅的幹擾因素。
“那我給他把足夠的糧食運到前線,能不能平亂?能不能把這十餘萬百姓解救出來,不要給普通百姓造成殺戮?”
校尉自然不敢代替陳瑄做回答,但他的神色,已經說明了,現在前線缺的就是糧食。
怎麽弄糧食?怎麽運到前線?
姜星火起身,他身後挂着一張用黑布遮起來的,不可輕易示人的堪輿圖,江南諸府的山河地形盡在其中.雖然畫得抽象了點。
看着堪輿圖,姜星火陷入了沉思。
大軍作戰不可一日無糧,雖然竭力抽調了沿途能調集的所有糧食,但此時還是不夠,若是糧道被暴雨阻斷,那麽大軍最好的結果,都是原地駐守對峙,最壞的結果就是全軍奔潰。
而當下棘手的點在于,京杭大運河已經是最堪用的内河水道了,其他太湖等三個湖泊延伸出來的水道,要麽淤積堵塞,要麽早已荒廢。
現在不是長江和大海沒法進行水路運輸,也不是沒有足夠的糧食,而是内河水道發揮不了作用,沒法運到前線去,陸路運輸更是基本報廢。
姜星火的思維飄散到了其他方向。
“糧食不管是集中到更臨近南京的常州府,按原計劃走最便捷的京杭大運河,還是幹脆從長江水道調運到松江府,都會面臨有一段陸路運輸困難的問題。”
“大軍快斷糧了。”
“可是,白蓮教鼓動、裹挾起來的亂民,足足十多萬人,他們在吃什麽?”
一股寒氣從敞開的縣衙漫卷過來,姜星火打了個哆嗦。
不行,不能再等了,眼下平亂,平的不僅是亂,更是在救無數的人!
白蓮教對百姓的控制力絕對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強,百姓跟着他們起來造反,無非就是連年水災,而今年先是春旱又是夏雨,實在是活不下去了。
但百姓也是人,等到最後聚攏起來的糧食吃完了,白蓮教也管不住他們,到時候自然會自行崩潰。
可到底是讓亂民完整地投降好,還是等着他們崩潰後再挨着去抓好?
當然是前者!
而且,如果後一種情況發生了,那就意味着已經餓死了大量的亂民了。
在大明朝廷的口徑裏,他們被稱作亂民,可他們在姜星火的心裏,是活生生的人,也是發展大規模手工工場區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放到往日裏,哪有十幾萬百姓能大規模地從田間地頭解脫出來?
所以,他必須想辦法,給前線運糧食。
姜星火看着堪輿圖,漸漸地,眼眸亮了起來。
他的目光,聚焦在了松江府的另一個地方。
——上海縣。
上海在宋朝時是一個鎮,因爲番商輻續,所以成立了市舶提舉司及榷貨場進行貿易。
等到了元朝的時候,也就是至元十四年,蒙古人在上海鎮設立了市舶司,與廣州、泉州、溫州、杭州、慶元(甯波)、澉浦(海鹽)合稱七大市舶司。
同年華亭縣升格爲松江府,到了至元二十七年的時候,華亭縣部分鄉分出,新設了上海縣。
所以現在松江府所轄地區設有華亭縣(府治所)和上海縣,以及金山衛和青村中前所等衛所,至于青浦縣,則是姜星火前世曆史上,于嘉靖、萬曆年間才增設的。
“有辦法了。”
姜星火喃喃說道。
“嗯?”
此時宋禮方才走了進來,怔了怔問道:“國師大人所說的是什麽辦法?”
“運糧食的辦法。”
宋禮自然曉得現在糧食運輸如何的困難,放下手中的文書,詫異來問:“怎麽運糧食?京杭運河又可以通行了?”
姜星火搖了搖頭,點着堪輿圖說道:“從華亭縣本地籌措糧食,往北自水路走大黃浦,到上海縣做中轉,但是不入海,轉而向西進吳淞江,便可運到陽城湖與澱山湖之間。”
大黃浦,也就是籌劃的黃浦江,這是姜星火之前就跟宋禮讨論過的治水路徑之一,宋禮自然知曉。
可眼下這個在地圖上行得通的方案,卻面臨着種種實際困難。
宋禮連聲問道:“咱們預備的糧食都在常州府,如今本地士紳都在囤貨居奇,糧價漲得厲害,官倉裏糧食不夠,怎麽能籌措到足夠一萬,甚至十萬人吃的糧食?”
“便是籌措到了,又怎麽才能打通大黃浦這條線?”
姜星火拿起旁邊的蓑衣,說道:“先解決第一點,第二點我自有辦法。”
“現在讓松江知府,召集華亭縣左近的士紳,晚上本國師設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