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六七彼時方才曉得,二哥恐怕是一開始就知道樊家少爺在青樓酒後失手殺了鎮上富戶子弟,需要人頂罪這件事。
否則,如何拉着自己去樊地主家裏借米?地主家的米,又哪是這麽好借的?
方才樊地主問自己兩人誰跟着進去,自己吃了肉湯,血氣上了頭,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此時卻是陷了囹圄。
可李六七心裏卻沒有怪二哥,更沒有後悔.旱災複洪災,災年到了這個地步,一口飯都要易子鬻妻了,便是親兄弟,有些自己的心思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但爲了家人,如果讓他再選一次,他還是會這麽做,他已經做好了頂罪的準備。
然而令李六七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到了縣裏,自己的罪名,卻不僅僅是失手殺人了!
而是青萍泊裏聚衆舉事的亂民首領,擇日就要從速正法!
按《大明律》規定,各地的死刑犯都是要送到皇帝那裏勾批,然後秋斬的。
除非是景清、梅殷這種從速從快處理的,皇帝直接下特旨給咔嚓了,不等秋斬。
所以,一開始李六七想的是要麽判個流放,自己也認了,如果是死刑,再想辦法在押送路上逃走死刑犯一般會押送到武進城,不會放在縣城裏。
可永樂帝命令各地官府先努力自行平息民亂的旨意一下,馬上就被本地和尚念了歪經。
本意是能自己處理的自己處理,處理不了的,朝廷再動用軍隊。
這是很正常的對策,總不能幾十個人的民亂,也得坐等着軍隊到吧?這個交通條件下,如果都得等着軍隊處理,隻會讓局勢愈發敗壞。
地方官府倒是沒有推诿,幾乎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從速從重處理。
但處理的卻不完全是民亂,而是借着民亂的由頭,開始了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沒仇沒怨的,也要把處理不了的漏洞、黑鍋、虧空,一并推到民亂上面去。
至于有沒有民亂,說你有你就有,找幾個“亂匪頭目”處理掉就好了。
于是,李六七自然翻供,被嚴刑拷打後還是不肯屈服.真認了,怕是不幾日就要被弄死,還會連累家人。
至于所謂青萍泊裏的亂民,便是出現在村裏的那些紋虎畫豹的人了,這些人雖然看着像青皮無賴,倒也不是完全不事産業,而是在太平時節,依靠着捕魚販蝦做主業,幫人擺渡做輔業。
眼下這個時節,他們也并沒有作亂,可惜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縣裏有幾位大士紳看上青萍泊這塊地了,打算清理後一半當做魚塘,一半當做水田。
所以,他們也成了“亂民”,而生活軌迹跟他們看起來沒有任何交集的李六七則成了“亂民首領”。
但無論是樊地主還是黃縣令不知道的是,李六七被打死都要翻供,卻是因爲,青萍泊那夥子青皮無賴的首領“一隻虎”,還真是他的舊識,少年時習武的同門師侄,是他大師兄的徒弟,跟他一起學武,隻不過按輩分,他成了師叔。
李六七爲了家人,也是爲了師侄,被活活打死在了縣裏,是屍體摁的手印。
臨死前,他的妻子劉嬸前去探望他,得到了這一切的信息。
然而,李家也并沒有逃脫家破人亡的命運。
老二拿着米回來後,聽說了最疼愛的小兒子成了頂罪之人,陳氏當即便昏死過去,再也沒有醒來。
李家老頭則是沒等到那一大袋米回來,就在床上咽了氣。
至于李家的大哥是怎麽死的,婦人劉嬸諱莫如深,這個時間點在李家爹娘去世和劉嬸前往縣城之間。
隻說自己聽村民說老二裹着草席下葬了父母、大哥,随後見自己外出,便帶着米,和大嫂、侄子,趁着夜色一道逃亡外鄉了。
以至于劉嬸從縣城裏探望李六七回來,便見到原本的九口之家,隻剩下了自己和孤零零地待在家裏的兒子。
對此,劉嬸并沒有抱怨什麽,她本就是帶着兒子改嫁到李家的,人家既然接受了自己的兒子,一開始,恐怕就沒把她們娘倆當自家人,隻是爲老光棍李六七娶個媳婦。
所以逃亡的時候把她倆落下,也隻能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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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這又是怎麽回事?”
姜星火聽完劉嬸不算絮叨的叙述,指了指遠處的粥棚,又指了指村北頭的喊殺聲。
“這是我們當地的習俗,斷頭粥,這粥我和娃就是餓死也吃不得,他們搶了村裏富戶的糧食熬粥,這是要造反的。”劉嬸看着粥棚畏懼地說道。
對于很多老百姓來說,他們可能真的甯肯餓死,都不敢或者沒有能力去造反。
“至于村那頭怎麽回事,我也不曉得。”
姜星火點了點頭,雖然這是劉嬸的一面之詞,不過事情的原委,大約已經清楚了。
從侍衛身上解下一個随身帶着的幹糧包,遞給了劉嬸,看着對方千謝萬謝的樣子,姜星火沉默了幾息,終歸是什麽都沒說。
需要他救的人,太多了。
“去那頭看看。”
王斌拉住了姜星火的衣袖,指了指身後問道:“用不用?”
他的意思是用不用叫上遠處的軍隊,安全一點。
姜星火擺了擺手,這裏的幾名護衛都是精銳老卒,就這種小規模村頭械鬥級别的戰鬥,足夠護衛周全了。
雖然是個大村子,但畢竟也是村莊,幾人步行片刻,前方的情形,便已是遙遙在望。
當看到發生了什麽時,這些護衛的眼神,頓時變得淩厲起來。
村北頭的位置,二十餘名手持鋼刀的黑色勁裝漢子圍成一團,爲首的則是一名身穿錦袍的青年男子,盯着前方一名男子。
他被砍掉半邊肩膀,腹部插着一把刀刃,血水順着傷口流出,染紅了地上的土壤。
他的嘴唇微張,仿佛還想要發出最後的呐喊,隻是再無法發出任何的聲音。
赫然是青萍泊那些紋身青皮的首領。
而他拿着自制武器的十幾個同伴們,同樣都被砍倒在地,樊家的家丁們,也同樣付出了近十人傷亡的代價。
“哼!廢物,就這還想成事?”
錦袍青年正是樊地主的兒子,他擡起腳踢在倒地男子的胸膛上,冷笑着罵了一句,旋即轉頭,惡狠狠地盯着姜星火等人。
“你們是誰?活膩味了不成!”
他的目光掃過姜星火等人,視線落在其中幾名護衛的身上。
看得出來,這幾名護衛是殺過人的,所以樊地主的兒子給予了一點“敬意”。
“伱不知道?”
王斌饒有興趣地問道。
樊地主的兒子冷聲喝道:“我管你是誰,識相的趕緊滾蛋,否則,休怪我們不客氣!”
聽到青萍泊的漁民聚衆作亂,劫掠村莊,他就趕緊帶着家丁們趕來了,這裏的土地,大半都是他們家的财産,絕不允許有任何意外發生。
之所以他沒有讓家丁們動手,不過是今日爲了撲殺這些青萍泊亂民,已經損失了很多人手,不想再繼續損失了。
但如果對方還要繼續執迷不悟,那他也隻好痛下殺手了。
姜星火平靜地看着他,問道:“朝廷平亂的旨意,是給你們這麽用嗎?還是說,你也看上了青萍泊的水田?”
聞言,那錦袍男子哈哈大笑了兩聲,眼神中卻閃過了一絲殺意。
“好啊!真是有膽子,我也不妨明白告訴你,青萍泊這塊地,縣裏還有好幾個大人物一起看上了,那裏的部分亂民,現在已經躺在了這裏,剩下的人,一個都跑不了!”
“什麽叫亂民。”
姜星火看到了對方眼裏的殺意。
“跟老子對着幹的,就是亂民!”
“别說什麽皇帝老兒的旨意。”
樊家地主少爺嗤笑一聲:“在這,老子就是皇帝!”
就在此時,倒在地上的青萍泊漁民首領‘一隻虎’,回光返照般睜開了眼,喉嚨裏滿是血水,卻依舊沖着姜星火無聲的喊道:“快走.”
看了對方的口型。
“好。”
姜星火點了點頭,轉過身向王斌走去。
樊家地主少爺覺得姜星火怕了,向左右使了個眼色,卻是不打算留活口了。
然而就在此時,姜星火揮了揮手。
王斌眉頭微皺,心中早就不耐煩,在他看來,國師對付這些鄉下豪強,還要跟他們費盡口舌,實在是浪費時間。
如今見到了國師的示意,當下也不客氣,幾名護衛抖落布條包裹着的什物。
“——繡春刀!你們是錦衣衛?!”
樊家地主少爺吓得臉都變綠了,他萬萬想不到,姜星火居然是錦衣衛的人。
他哪能不知道錦衣衛的厲害,那可是專門偵查、刑訊的恐怖機構。
若是被錦衣衛盯上,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等一下,有話好商量!”
看到這一幕,樊家地主少爺終于慫了。
“不要戀戰,速戰速決。”
姜星火淡淡的提醒了一句,一股濃烈的殺機,從他的話語中彌漫開來,仿佛要将周圍空氣凝固,化成冰雪一樣。
王斌也懶得跟他解釋些什麽,六名護衛除了留下兩人守衛國師和宋大人的,剩下四人跟他持刀迎上,赫然是要以五敵二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