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元年春正月二十四,景清被捕下獄不久。
朱棣禦奉天殿受朝賀,大宴靖難武勳,皇後亦宣宗室女、命婦等晚間于坤宮賜宴,敏銳的人們,嗅到了一絲不一樣的信号。
就在這一日,姜星火與榮國公姚廣孝、二皇子朱高煦,抵達了南京城。
“姜先生,前面就是宮城了”朱高煦憨憨的聲音在耳邊回蕩。
姜星火擡眸深深望去。
隻見眼前巍峨高聳、宏偉壯麗的建築群,在日光下熠熠生輝,令他不由自主的感受到一股來自曆史洪流與記憶裏,後世那個破敗頹唐到隻剩地基的三大殿遺迹,交相輝映所造成地嚴重錯落感。
仿佛他獨自置身于世間,倏忽間過了千年。
“對了。”
姜星火的腦海中恍若浮光掠影一般,似是想起了什麽,他扭頭望向依舊留着光頭和戒疤的姚廣孝,說道。
“可否派人去山西太原查探一處墓地?具體位置我會畫下來。另外,河南也有一處,但可能不易發掘。”
“此事易爾。”
換了一身麒麟服的道衍.姚廣孝微微颔首,手裏想要習慣性地轉動讓他心安的念珠,卻是尋不見了,或許這就是重新入世卷進廟堂風波的代價吧。
姚廣孝不動聲色,但似他這等聰明人,幾乎刹那間就聯想到,姜星火極有可能在尋找他前幾次輪回轉世的蹤迹。
囑咐完這件事,馬車緩慢地向着那座恢弘的宮城門駛去。
到了這裏,在當今除了徐皇後,不管是什麽身份,哪怕是二皇子朱高煦或是榮國公道衍,如果沒有皇帝允許,都隻能徒步進入宮城了。
由此可見,朱棣給姜星火開出的待遇裏“宮城騎馬”這一項,是何等的尊榮。
不過此番剛回京,又直接被卷入了漩渦中,姜星火不打算獨自騎馬,跟朱高煦和姚廣孝一同進宮方便一點。
“駕!”
然而,響起急促的馬蹄聲打破甯靜,緊接着便看見幾匹軍中駿馬從天街對面飛馳而過,穿過五龍橋,直奔宮城的大門。
“這是?”
姜星火剛走下馬車,便看到了這副場景。
朱高煦解釋:“姜先生有所不知,他們都是忠義衛傳遞軍情的函使。”
姜星火深聞言挑起車簾往外張望,果然看到駿馬上面的騎手都背上插着面顯眼的小旗,其中一名還拿出腰牌晃了晃,證明身份。
隻有一名函使被允許策馬進入宮城,其餘的都解鞍下馬休息。
“發生了何事?”朱高煦走過去深問。
見是二皇子朱高煦,這些靖難時與他共生死過的忠義衛老卒猶豫刹那,還是透露道。
“——安南那邊的急報。”
“原來如此。”
也曉得對方不能說太多,朱高煦收回視線,轉身回到姜星火身旁便要一同進宮。
然而就在此時,一陣清脆悅耳的鈴铛聲從不遠處傳來,姜星火幾人回頭望去,這才注意到,原來是輛華貴奢侈的轎攆,轎攆四周挂滿紅綢,上面繡着百鳥朝鳳圖案,極盡雍容華貴。
轎攆前後,則有宮人手執六挑行障(移動屏風用以遮蔽路人對貴族女子的視線),亦是以紅绫爲之,繪升降鸾鳳雲文,鈴铛聲正是從長帶飄垂的障竿上傳來,兼有警示路人的作用。
“兒臣參見母後。”朱高煦的臉上适時地浮起了讨好的笑意。
“臣拜見皇後娘娘。”
姚廣孝亦是象征性地行禮,身邊的随行衆人則是齊刷刷的跪倒在地。
“免禮吧。”轎攆内傳來柔美的女子聲音,正是從娘家魏國公府回來的徐皇後。
轎攆旁立着兩排宮娥和侍衛,對湊上來的朱高煦視而不見。
“母後,兒臣送您去宮裏。”朱高煦看着上面,笑嘻嘻地說道。
話音未落,便聽見轎中又傳來了徐皇後的嗓音:“煦兒你将姜先生請過來吧,本宮久仰其名,始終未曾得見。”
“可是……”朱高煦吞吞吐吐,眼睛不住地瞟着轎攆。
“翅膀硬了?”轎中人的語調陡然變冷。
朱高煦臉色一白,連忙告罪道:“兒臣知錯,兒臣這就去。”
兩人的對話,姜星火和道衍都聽得見。
待朱高煦稍加引導,姜星火從容地拱手作揖:“給皇後娘娘請安。”
“姜先生不必多禮。”
然而,然而。
按照規矩,這個時候姜星火是不能擡頭的,所謂的“看看”,那是皇後單方面的看,不是兩人對視。
可姜星火不知道啊!
姜星火下意識地擡起眼眸,卻看着眼前的轎簾被微微掀開一角,隻見一名約莫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從轎中探出腦袋,明顯不是徐皇後。
女孩兒肌膚白皙水嫩,五官秀雅精緻,嘴角噙着若有似無的笑容,給人一種親切溫婉的感覺。
她坐在轎辇中,裙擺随風輕舞,烏黑濃密的青絲披肩而落,整個人透着淡淡的柔和之意。
“呀!”聲音軟糯清和。
現場一度沉默。
“小妹無禮,姜先生莫怪。”
最終還是轎辇裏的徐皇後開了口。
“在下山野之人,失了禮數,還望皇後莫怪。”姜星火抱拳道,态度誠懇。
這次是真的徐皇後出面,大大方方地見了姜星火一次。
徐皇後拉開轎簾,意味深長地端詳了姜星火片刻,抿唇一笑,将轎簾重新拉上,輕聲說道:“不知者無罪。”
說完,轎辇繼續向前,很快消失在宮城拐彎的位置。
轎辇的戗金鸾鳳雲文紅髹五山屏風中,露出了一個小腦袋,皇後徐妙雲靠在背雕金五彩的紅錦褥席上,慵懶地彈了彈妹妹的額頭。
“滿意了?”
說是姐妹,但徐妙雲是徐達的長女,元至正二十二年生人,徐妙錦則是最小的女兒,洪武十三年生人,是徐達繼室所生,五歲時徐達便病逝了,一直是在哥哥姐姐的照顧下長大的。
大了二十歲的徐妙雲對妹妹徐妙錦來說,不像是姐姐,更像是母親。
不過在明代,徐妙錦其實最晚十八歲就得出嫁了,可惜十八歲那年,建文帝登基,她的二姐代王妃被逮,大姐燕王妃徐妙雲被皇帝通緝,魏國公府人心惶惶,徐妙錦出嫁的事情就這麽耽擱了下來。
如今燕王得國,從燕王妃變成皇後的徐妙雲,自然操心起了妹妹的婚事,晚上的給宗室女和命婦們賜宴,一方面是爲了替朱棣籠絡勳臣們的心,一方面也有這個考慮。
不過如今正巧姜星火回京,徐皇後臨時起意,便有了這次略顯尴尬的見面。
“人倒是俊朗的緊,頗有些風神八面的儀姿,可惜有些不知禮數。”徐妙錦如是評價道。
徐皇後歎息一聲:“你也太小瞧他了,姜先生可不是什麽山野之人,人在山邊便是仙.這是幾百年都難得一見的風華人物,他的本事,遠勝于世間任何一人。”
“比姐夫本事還大?”
徐妙錦呆了呆,問道。
徐皇後不欲多解釋,隻道:“日後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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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賬!”
“鄭和,準備海船!朕就要給安南胡季牦這老猴子點教訓!”
奉天殿中,朱棣叉腰看着堪輿圖,憤憤說道。
不過他身旁的鄭和,卻明顯從朱棣眼角的皺紋中看到了一絲竊喜。
開戰的機會終于來了。
這便是說,在鄭和“搬屎還朝”的幾個月前,大明的中樞就隐約察覺到了安南使臣的不對勁。
朱棣結束奉天靖難,登上皇位後,按照傳統的宗藩體系,大明的禮部給各藩屬國發去了消息,朝鮮、安南這兩個陸地接壤的藩國最先前來朝見,而安南陳朝的使者跟以前明顯地有些變化,很多事情都支支吾吾。
安南和朝鮮,都是儒家文化圈裏的國家,用的是漢語,學的是四書五經,考的是科舉,大明的官員又不傻,很快就在酒桌上,對宿醉的安南使臣套出話來,安南國内也有些變故,但具體是什麽,安南使臣醉的一塌糊塗都不說。
既然沒有确鑿的證據,大明礙于天朝的臉面,總不好真把人家使臣抓起來拷打。
于是,朱棣派人前往宮中宦官爲使者,前往安南、占城等地以給當地統治者宣旨,這種光明正大宣沐王化的名義,刺探情報。
可使者剛走到一半,就遇到了護送“安南王孫”陳天平來大明的老撾軍隊。
從這些人的口中,大明的使者才知道安南究竟發生了什麽。
安南陳朝,已經被外戚權臣,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胡季牦所篡奪,将國号從原來的“大越”改爲“大虞”,禅位于其子胡漢蒼,自号太上皇把持國政。
于是大明的使者緊急派遣信使,以六百裏加急的規格,向南京城傳遞消息。
而得知了安南情況的朱棣,第一時間想到的,卻是姜星火講過的“比較優勢與工農業剪刀差”以及“三環外交”裏的第一環.
紅河三角洲,如此膏腴之地,大明不能據而有之,豈不可惜?
至于安南其他邊角料的地方,就重新扶持這個陳朝皇孫複國好了,紅河三角洲就當做大明幫助其複國的報酬。
“陛下,國師與榮國公、二皇子,一同求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