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成法!
稅制更化!
攤役入畝!
萬裏石塘的鳥糞!
日本的金山銀山!
當這些信息接連從皇帝口中透露出來的時候,内閣值房,刹那間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心頭的震撼過後,衆臣都想到。
仙人臨世親自指點人皇,難道聖王之說,竟然是真的!
“或許此人曾去過日本亦或是萬裏石塘,卻謊稱能燭見萬裏?”黃福已然氣沮,此時也隻能硬着頭皮問道。
“不,其人在去年以前,從未離開過鄉裏,周圍人更沒有去過日本或萬裏石塘,甚至連聽過的都極少。”三皇子朱高燧答道。
皇帝和三皇子,沒必要在這種極容易查證的事情上騙他。
這下子,黃福也無話可說了。
黃福的腦海裏,此時隻剩下了一片空白。
然而更重要的是,在場的所有大臣,幾乎都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了一點。
坐于草廬之中而燭見萬裏,預知不可知之事,仙人手段無疑!
仙人,竟然真的存在!
胡廣忍不住聲音顫抖地問道:“陛下,那化肥仙人可有禦使飛劍、千裏取首之能?亦或是祈雨祛瘟,使得生民免受災難?”
朱棣笑着搖了搖頭:“胡卿,哪有那麽玄乎?”
胡廣刹那啞然。
“朕确信化肥仙人是仙人,但其人雖有洞察未來、燭見萬裏之能,卻并未有你說的那些仙法,與其說是你們印象中的仙人,不如說是谪仙人更合适一些。”
朱棣頓了頓,複又說道:“而且,這位谪仙人本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赴死的,其人不懼死亡,有轉生之能,若不是朕插手阻止,恐怕早就坦然赴死了。”
這句話一說出來,衆臣心中僅剩的疑惑,也都随之煙消雲散了。
一個不怕死亡,甚至迫不及待地赴死的人,再結合洞察未來、燭見萬裏的能力,答案幾乎就呼之欲出了。
正是降臨到人間的谪仙人!
胡俨的心神劇烈動搖,他怎麽也沒想到,所謂君子畏天命,而如今永樂帝奪得天命後,上天竟然真真正正地降下谪仙人予以指點。
難道永樂帝,真的是天命所眷的人皇?!
“敢問陛下,這位谪仙人,到底叫做什麽名字?”黃福心緒複雜地向朱棣問道。
朱棣還未開口,一直沒有說話的道衍卻是一振袈裟,回答道。
“聖人自有名諱,或許在場有的大臣已經聽說了。”
不知内情的大臣們心頭一緊,均是屏息凝神以待。
三個字從道衍的口中講出。
“——姜星火!”
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始終沉默不語的解缙,忽然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
仿佛一座壓的他喘不過氣的大山,從後背挪開了。
“凡人之才,縱然再驚才絕豔,又如何與仙人相比?”解缙心頭喃喃。
在心裏,解缙這位當世第一才子,哪怕再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那套克己複禮的治國辦法,跟姜星火提出的種種治國神策相比,簡直就是雲泥之别。
一開始,解缙還有較量一二的心思,不想自己在皇帝心中失了地位。
可随着時間的推移,解缙明白,自己跟姜星火所謂的“較量”,不過是那句古話而已。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如今“姜星火”這個名字,正式出現在了朝臣的視野之中,解缙也就少了這些隻存在于他個人心中的攀比、煩惱、自卑。
這種妖孽級别的存在,你們去處理吧,别讓我遭罪了。
楊士奇的心頭,亦是複雜無比。
“姜星火啊姜星火,在诏獄中幕後籌謀這麽久,伱總算是要出來了。”
楊士奇自诩才華天縱,即便不如解缙,也不遑多讓,但他更早地意識到了,姜星火的能力,遠非自己所能媲美。
所以楊士奇的謀劃,也隻是竭力幫助大皇子朱高熾争得儲君之位。
但随着時間的推移,即便皇帝和大皇子沒有明說,一樁樁、一件件重要的決策出台,楊士奇也清楚,事情已經徹底脫離了他能掌控的局面。
即便是本就兇險萬分的儲君之争,鬧到現在,恐怕也會變得更加令人無所适從。
楊士奇可是聽說,皇帝有意設立南北直隸,讓大皇子與二皇子分别坐鎮南北兩京,這不單單是基于比較兩位皇子能力來立儲的考慮,其中有一方面是爲征漠北做各種前提準備,也有一方面是怕皇帝一旦離開南京北返,剛剛平靜下來的南方會生亂。
而姜星火的謀劃和他所在的位置,無疑會對時局産生巨大的幹擾。
手裏沒牌,位卑言輕的楊士奇,此時也隻能選擇因勢導利了。
“不過,姜星火的出獄,以及要推行的種種變法,對于大皇子來說,倒也不是沒有利處若真是以治理南北直隸的更化變法政績來決定儲君之位,那麽大皇子不僅在北直隸擁有近乎全面控制的文官系統,在南直隸也同樣收攏了大量肯向他靠攏的官員,論文不論武,大皇子是占優勢的。”楊士奇心中想道。
随即,楊士奇看了一眼富态地團坐在椅子裏的朱高熾。
這位大皇子,可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麽簡單呢
有氣度,能隐忍,默默積蓄力量,不見得比飛揚跋扈的二皇子朱高煦勝算低。
畢竟,永樂帝能靠武夫馬上打天下,又有幾個武夫能下馬治天下呢?
說白了,隻要不繼續打大規模全面戰争,文官地位的相對上升和勳貴武臣地位的相對下降,幾乎是必然的事情。
十幾年或許不行,可若是二十幾年、三十幾年?
大皇子如今剛剛二十歲出頭罷了,等得起。
而随着時間的推移,大皇子無疑将在事實上,控制整個大明的文官系統。
到了那時候,固然大皇子會成爲文官系統的利益代言人,反過來被文官系統所綁架。
但這也意味着,大皇子将會擁有頃刻間指揮整個帝國行政的力量,或者說,毫無阻礙統治帝國的能力。
就在楊士奇沉思之際,卻忽有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所以說道衍大師的《變法八策疏》裏的這些内容,都是姜先生所提的?”
吏部尚書蹇義向道衍問道。
畢竟對于蹇義來說,他去诏獄中聽過的課是有限的,印象最深的自然是涉及到皇權下鄉的那節稅制更化課,除此之外,很多課他并沒有聽過。
“不錯,正是如此。”
道衍枯瘦的手指,依然轉動着念珠,隻是微微停頓了一下,說道。
“姜先生是不是谪仙人,老臣不予評說,但姜先生的能力,以及能說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這句話所代表的人品,老臣是敬佩萬分的。”
“說來慚愧。”蹇義自嘲笑道,“随陛下聽了一次姜先生講道,老臣真是感覺受益良多,内心良知更是深受觸動。”
聽到這裏,刑部尚書鄭賜不由地心頭泛起了嫉妒。
明明是我先舔的!
憑什麽陛下不帶我去聽谪仙人講道?
就因爲蹇義是天官,是六部尚書之首?
這不公平!
然而,接下來幾位同僚的反應,更是讓鄭賜傻了眼。
夏原吉颔首道:“确實如此,聽姜師一席話,遠勝讀十年聖賢書矣。”
忠誠伯茹瑺亦是跟着說道:“有姜先生指點大明,實乃大明之幸也.皇權下鄉,千年難題,如今一招破解,其他更化變法措施臣有異議,但對于此法,臣絕對支持!”
鄭賜絕望地望着幾位同僚。
都背着我跟陛下去聽谪仙人講道,還不帶我?甚至連半點風聲都不透露出來,把我瞞的好苦!你們這些糟老頭子壞得很啊!
不過還好,從剛才黃福的反應來看,一看就是不清楚谪仙人的存在。
而李至剛這個貪财昏庸的小人.糟了!
鄭賜忽然想起剛才李至剛的态度變化。
果不其然,李至剛略帶自矜地瞥了鄭賜一眼,開口道:“姜先生的超凡之能,臣确信無疑,臣相信,變法更化雖然眼下看來還有種種不妥當之處。”
“但隻需姜先生略微出手,想必這些不過是無關痛癢的小事罷了。”
看着李至剛暗含挑釁的眼神,鄭賜幾乎嫉妒的快要發瘋。
陛下是眼瞎了嗎?
帶李至剛這種貪财昏庸的小人去聽谪仙人講道,都不帶我這種忠心耿耿的骨鲠之臣去!
其實隻是鄭賜不自知罷了。
廟堂裏都流傳着一句話,新皇座下有鷹犬,一鷹兩犬。
一鷹裏的“鷹”自然是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瑛,兩犬則是“惡犬”錦衣衛指揮使紀綱,與“舔犬”刑部尚書鄭賜。
這便是隻有叫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号。
且不說皇帝陛下頭号舔狗此時心情複雜,另一邊蹇義也是話鋒一轉。
“但老臣固然相信姜先生的能力和人品,可不管怎麽說,更化變法,對于國朝來講,都是有可能動搖根本的事情老臣不能認爲因人就可成事,而非因制度成事,這不僅是老臣吏部尚書的職責所在,亦是曆朝曆代廟堂經驗得失的總結成果。”
“所以,老臣還是秉持着剛才的态度。”
蹇義頓了頓,最後發表了他的看法,也是他在這次由皇帝召開的大明帝國最高決策層會議裏的最終表态。
“對于姜先生,老臣是萬分地佩服與敬仰其人超凡的能力和品格。”
“但更化變法,若是不能扶持出新的得利階層,老臣依舊不敢苟同。”
蹇義略微扭頭看向了道衍,問道。
“而若是姜先生有驚世神策,可以扶持出新的得利階層。”
“道衍大師不妨講一講,是什麽階層,又會對國朝制度和未來造成何等影響?”
衆臣齊齊看向道衍,現在壓力,來到了道衍這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