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提了一個極爲簡單的問題。
“你覺得如果我們三個之間,都是餓極了的敵對競争關系,爲了争地上的一個馍馍,而且沒有規則約束,那麽我們的權力來自何處?”
朱高煦給的答案也很簡單。
朱高煦晃了晃他沙包大的拳頭。
“那就隻能用這種方式來決定,誰武力強,誰的權力大!”
姜星火點了點頭,說道:“這個道理跟國家之間是一樣的,說白了,國家的權力,來源于其戰争能力.思路是對的,那麽還有沒有其他權力的來源呢?”
朱高煦想了半天,終于憋出了四個字。
“俺不知道。”
姜星火笑着搖頭,接着又向紅臉大漢鄭和問道:“你覺得呢?”
鄭和沉思幾息,本欲搖頭,但卻忽然靈光一閃,他回答:“未來能鍛煉出的武力?”
“對喽。”
姜星火繼續深入問道:“譬如我們打了一架,馍馍被最強壯的他搶走了,那咱倆回到了牢房,想要鍛煉出未來的武力,你感覺要靠什麽才能鍛煉出來?”
鄭和想了想後,答道。
“需要吃飽,需要有武器。”
姜星火繼續循循善誘:“對于個人來說自然是如此,可想要吃飽還需要什麽?”
此時朱高煦也有些恍然。
“需要錢賄賂獄卒買吃的!”
姜星火繼續問道:“那如果诏獄沒法買武器,伱想要更好的武器去對抗敵人,需要什麽?”
“自己制作更精良的武器。”鄭和似乎有些明白了過來。
“靠什麽做?你的獄友都是你的敵人。”
鄭和幹脆道:“靠自己制作武器的水平。”
“換算成國家呢?”
姜星火在誘導他們說出最後的答案。
朱高煦與鄭和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國庫的錢和打造兵器的技術。”
姜星火滿意地點了點頭,總結道。
“也就是說,國家有兩項權力,第一項權力是軍事權力,第二項權力是潛在權力。”
“第一項軍事權力,也就是指某個國家的軍事能力對其他國家的控制和影響,是指一國可以迫使另一國去做某事的權力。”
聽到這裏,鄭和微微颔首。
軍力,永遠是對其他國家交往的本錢。
爲什麽在朝貢體系内,安南、占城、爪哇、朝鮮、暹羅、真臘、琉球等等國家,對大明敬若神明?
原因不就在于大明擁有随時摧毀他們國家的軍力嗎?
爲什麽日本敢跟朱元璋對着幹,甚至引經據典寫下了非常硬氣的回信。
“臣聞天朝有興戰之策,小邦亦有禦敵之圖。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将,起精銳之師,來侵臣境。水澤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備,豈肯跪途而奉之乎?
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臣何懼哉。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之差。
自古講和爲上,罷戰爲強,免生靈之塗炭,拯黎庶之艱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國圖之。”
日本的底氣何在?不就是因爲兩次打敗了天下無敵的蒙古人嘛,所以日本自持軍力并不畏懼跨海遠征來的大明。
換到後世便是艾公所謂“真理隻在大炮射程之内,尊嚴隻在劍鋒之上”,這話是至理,國與國之間的交往,便是如此真實。
“第二項潛在權力,也就是國庫的錢和打造兵器的技術。”
“錢從哪來?從稅來,怎麽收稅的問題,之前已經講過了。”
聞言,朱高煦的眼神有些熾熱,父皇打算把組建并訓練稅警總團的任務交給他,這件事,老三朱高燧已經告訴他了。
或者說,就是父皇讓朱高燧透露給他的。
而姜先生的掃盲班,這幾天看來,進展頗爲迅速。
按照姜星火編撰的《漢語拼音字典》,前來掃盲的囚徒們,已經學會了基本的聲母,距離能拼出來讀音,也隻是時間問題了。
等聲母韻母這些都學完,那麽即便是不認識字,拿着《漢語拼音字典》,也能拼出來字了,到了那時候,缺乏的就隻是教導練習常用字的過程了。
而數學的練習,此時也在同步進行。
得益于姜星火深入淺出的教學,這些囚徒們,已經學會了基本的加減法。
如此一來,三個月就能完成一批基礎掃盲。
稅警總團的成立,也就沒有任何阻礙了!
到時候,稅警總團必将成爲他争儲的有力武器!
想到這裏,朱高煦的臉上,就不由地露出了難以遏制的笑意。
“嘿!”
當姜星火的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時,朱高煦才回過神來。
朱高煦讪讪地問道:“走神了,剛說到哪了?”
“剛說到,國家的潛在權力,就包括軍事技術水平.你既然參加過靖難之役,那你覺得大明軍隊的武器裝備技術水平,對比元朝是什麽水平呢?”姜星火複述了一遍。
這個問題,倒是真的問到了朱高煦擅長的領域。
當然了,鄭和也擅長,但是由于他的角色是淮甸盜匪,所以就不便讨論這個問題了。
朱高煦撓了撓大胡子,思索片刻後說道。
“各方面來說的話,刀具應該差不多,蒙古人的刀更彎,利于馬戰,大明的刀較長,馬步皆宜;戰馬區别不大,基本都一樣;弓箭、槍槊、盾牌也都差不多;甲胄的話,單論防禦能力,肯定不如蒙古人繼承自宋金夏時期的重型紮甲,但大明的甲胄更加輕便;砲車(投石機)呢,現在大明基本沒有砲車了,攻城肯定是遠遠不如蒙古人的回回炮;火器的話,大明比蒙古人要先進,平安那家夥就挺擅長使用火器的,一窩蜂打的重甲騎兵都不敢硬鑿,基本隻能繞到側翼或者後面突擊。”
姜星火總結道:“也就是說,刀槍盾弓這些基礎兵器,大明與元朝時期的水平持平,甲胄各有特色,砲車不如元朝,火器勝過元朝。”
“砲車不如元朝,不是因爲大明造不出來。”
朱高煦解釋道:“而是砲車主要用于攻城,可偏偏現在北方咳咳,除了北平、德州、真定這樣主要的大城,其餘的城池,城牆早都被蒙古人給扒了,甚至早在木華黎率蒙古偏師第一次攻入兩河的時候,爲了防止金國人的固守,就都拆毀了。”
姜星火點點頭,同意了這個觀點,複又問道。
“那你覺得,如果大明想要發展軍事技術水平,能在那些武器上取得突破呢?”
朱高煦與鄭和給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
“甲胄!”
“火器!”
朱高煦先說道:“俺覺得應該發展棉甲,北方打仗,這東西太好用了,又能禦寒又能擋箭矢和铳丸。”
“我倒是覺得,火器應該還有很大發展餘地。”鄭和說道。
姜星火若有所思地看了這個奇怪的紅臉長髯漢子一眼,不過倒也沒說什麽。
隻是對其身份,進一步産生了懷疑和猜測。
至于科技點之類的東西,姜星火不打算再透露了,【鐵馬】和【千裏傳文】隻是爲了試探皇帝的态度,而且是提議成立的前置條件,若非如此,他連這兩個都不想透露。
于是,這個話題就被略過。
“《大國博弈學》的第一部分,我們講了‘進攻現實主義’;第二部分,我們講了‘國家的權力’,接下來的第三部分,我将用之前博弈論中的一個經典案例,來解釋大國博弈‘安全困境’。”
“這個案例叫做倭寇的囚徒博弈。”
朱高煦眉頭一皺,這玩意還有續集?
姜星火的手中,又出現了那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銀币。
“書接上回,上次在對馬島參與瓜分100枚八思巴文銀币的倭寇,有兩個人在‘倭寇分銀’的博弈中幸存了下來,分别是拿走了99枚銀币的丙倭寇,和拿走了1枚銀币的戊倭寇,至于甲、乙、丁,則早已被武士刀所砍殺。”
“這兩人倒挺幸運。”
看着感歎的朱高煦,姜星火搖了搖頭,緊跟時事地說道。
“不幸運,因爲丙倭寇和戊倭寇,在接下來的聯手打劫中,不幸碰到了正在掃蕩倭寇的大明水師,所以他們戰敗被俘了。”
鄭和也跟着眼皮一跳,姜星火爲什麽會說掃蕩倭寇的事情?
難道姜星火識破了我的身份?
不應該啊,我都化妝成這樣了.
容不得鄭和繼續深思,姜星火接着闡述起了背景故事。
“緊接着,丙倭寇和戊倭寇被關在了不同的牢房裏。”
“丙倭寇和戊倭寇非常恐懼地度過了幾日,他們新加入的海盜團夥中的其他明國和朝鮮、琉球的成員,已經陸續被提審,到了最後,隻剩下了他們兩個日本人。”
“有傳聞說,明國的将軍,在跟這些被提審的人玩一個遊戲,一個需要兩個人參與的遊戲。”
“終于有一天,丙倭寇和戊倭寇也被提審了,他倆反而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來吧,哪怕殺死他們,也比這樣心驚膽戰地煎熬要強得多。”
“在屋子裏,他們看到了大明的将軍,一個長着大胡子的威嚴男人。”
“嗯,就像你倆一樣。”姜星火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兩個人。
朱高煦與鄭和被他逗得又疑神疑鬼了起來,總覺得姜星火在暗示些什麽。
“這個大明的将軍告訴丙倭寇和戊倭寇,想要跟他們玩一個遊戲時,兩名倭寇的心頭都很緊張。”
“什麽遊戲?”朱高煦忍不住問道。
“一個互相背叛的遊戲。”
姜星火慢悠悠地介紹起了遊戲規則:“大明的将軍告訴丙倭寇和戊倭寇,他們會被分開審訊,而審訊的内容,就是關于對馬島上倭寇巢穴的情報。”
“這些情報,隻有他們從對馬島上來的兩個倭寇知道,其他的海盜都是朝鮮人和大明人、琉球人,并不知道這些情報。”
“而大明的将軍則告訴丙倭寇和戊倭寇,如果關于對馬島倭寇巢穴的情報,兩個人都拒不開口,那麽兩人都隻會被判1年囚禁;如果其中一人拒不開口,一人坦白,坦白的人馬上會将功折罪被釋放,而拒不開口的人則要服刑20年;如果兩個人都坦白,那麽他們會因坦白減少十分之一的刑期,都服刑18年。”
“你們猜猜,最後丙倭寇和戊倭寇會如何抉擇?”
聽完了遊戲規則,朱高煦很有進步地在地面上用他粗壯的手指比比劃劃了起來,鄭和則是在腦海中開始了推演。
姜星火看着他倆的思考,安靜地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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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中此時也開始了讨論。
朱棣保持了皇帝的威嚴,始終沉默,闆着臉注視着他的臣子們。
朱高熾則掰着肉乎乎的手指頭在算數。
道衍的光頭靠在了椅背上,如果不是他手裏的紫檀念珠還在轉動,朱棣險些以爲道衍睡着了。
戶部尚書夏原吉則一直在出神,禮部尚書李至剛也是如此。
隻是朱棣不知道李至剛是真的在思考,還是裝的。
至于兩個小吏,郭琎和柴車,因爲手頭有紙筆的緣故,此時也在進行着紙上推演。
密室内的氣氛沉悶的可怕。
朱高熾算來算去,率先開口問道。
“有沒有可能,丙倭寇和戊倭寇都拒不開口,兩人都被判處1年囚禁?”
夏原吉接話道:“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
“爲什麽?”朱棣也插話問道。
夏原吉理所當然地答道:“丙倭寇和戊倭寇有仇啊!上次在對馬島上分100枚八思巴文銀币的時候,丙倭寇拿走了99枚,而戊倭寇隻拿走了1枚,戊倭寇定然是懷恨在心的。”
朱棣怔了怔,說道:“有仇是有仇,換誰都心裏不得勁兒。”
朱高熾也是喃喃:“可是好像有點不對.”
夏原吉明白朱高熾的意思,他解釋道:“這次沒說丙倭寇和戊倭寇都是【絕對理性】,既然沒有這個前提,那就不能把他們當做【絕對理性】的人來看待了。”
“而且姜師明确地告訴了,丙倭寇和戊倭寇就是上次在‘倭寇分銀博弈’中幸存下來的兩人,又描述了兩人的心理,譬如恐懼、如釋重負、心驚膽戰等等.這些都說明丙倭寇和戊倭寇不再是【絕對理性】的人了,所以說他們面對新一輪的博弈,也不會做出【絕對理性】的判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