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報名前來的囚徒們,從來都沒吃飽過吧。
因爲,在監牢裏,他們連吃“飯”的機會都很少。
姜星火自己也是這麽經曆過的,他很清楚,官監的一天兩頓稀粥,跟民監比起來,恐怕都是很不錯的待遇了。
就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你去問囚徒們,他們到底想要什麽。
那麽答案往往讓人動容。
他們就想要一頓飽飯而已!
但是,這種事情是根本無法實現的。
如果诏獄這樣做了,等待獄卒們的将是更大的工作量,更多的麻煩,甚至還會極大地增加他們受傷或死亡的概率。
所以,對于這些普通的囚徒來說,能夠吃上一口馍馍,就已經很奢侈,也非常滿足了。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囚徒。
有男沒女,有老有幼。
但是此刻,他們卻有着出乎一緻的共同點,每個人都蓬頭垢面,狼狽不堪,破爛的囚服下露出的皮膚上普遍布滿了青紫色的淤痕和血迹,仿佛剛剛在刑室中被毒打過後,才拖回到這裏來一樣,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而他們身體周圍,也都散發着令人窒息的惡臭氣味,整個空間都彌漫着一股濃烈的腐臭味道。
姜星火靜靜地看着這群囚徒吃飯,一言不發。
終于,這些囚徒學生們都把馍馍啃完了。
接下來——
姜星火拾起炭筆,隻在木闆子的左上角寫了一個姜字,便停下了手。
除了炭筆和木闆的摩擦聲,
沒有任何回應。
片刻過後,值房裏才響起了一陣反胃的幹嘔聲。
有個人吃急了,反刍上來的馍馍混合着唾液卡在了食道裏,難受地幹嘔着,卻又用雙手掐着自己的嗓子。
周圍的囚徒,自覺地離他遠了一點。
姜星火快步走到他的身邊,按着肩膀。
“吐出來。”
那人異常堅決地對抗着本能的嘔吐感,想要把寶貴的馍馍咽回去。
姜星火拍了拍他的後背,那人一甩身體,想要抗拒,但卻沒憋住勁兒,一塊沒有消化好的硬面馍馍被吐出了出來。
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貪婪地盯着這塊被嘔吐出來的馍馍,蠢蠢欲動。
而那人也伸出雙手,想從地上撿起來,再塞回自己的嘴裏。
一隻鞋子,踩在了馍馍上。
那人擡頭,怒視着鞋子的主人。
姜星火眯着眼睛看着他,這是一個長得瘦弱、臉頰凹陷,嘴唇幹裂且帶有血漬的高瘦年輕人。
他的臉部線條很柔和,眉毛細長,隻是面上蒼白的氣色,卻讓原本算是秀氣的他,蒙上了幾許陰郁。
姜星火看着高瘦的年輕人。
“回答我的問題,我再給你一個馍馍。”
年輕人看着地上被踩髒了的一小塊馍馍,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隻道:“你也是囚犯,不過是個教書的,哪有馍馍分我,休當我是好哄騙的。”
姜星火隻是沖着門口的兩個獄卒道。
“再去廚房拿幾個馍馍來。”
解缙和鄭和大眼瞪小眼,伱看看我,我看看你。
這倆冒牌獄卒不過是換了身衣服和腰刀,天知道诏獄廚房的門朝哪邊開?
解缙示意鄭和去,鄭和可不慣着他。
論官職,鄭和是内廷數得上号的大太監,論功勞,鄭和更是跟着朱棣打滿了靖難全場,可不是解缙能随意指使的宮内少監、監丞。
更何況,鄭和剛不久前就被姜星火一句話,害得跑到了萬裏石塘挖鳥糞。
這趟千辛萬苦地回來,甚至有不少宮裏的人都笑話他,說他此番功勞甚大,陛下定會封他個“鳥屎侯”。
如今鄭和帶着一船隊的鳥糞回到南京,鳥糞味還沒沖幹淨,就又被皇帝指派到姜星火這裏了。
我剛給你挖完鳥糞回來,就指使我給你端馍馍,我鄭和是什麽人?
三保太監!
大明水師得力統帥!
我不要面子的嗎?
見推不給忿忿不平的鄭和,解缙無奈,也隻能自己咬牙切齒地轉身去尋馍馍。
于是乎,解缙心頭對姜星火的怨念又多了一點。
姜星火見兩個懶散的獄卒交換了一番眼神後,有個白瘦的去了,便也不再深究。
而囚徒們,看到姜星火這個負責教書的囚徒,竟然真的指使得動獄卒,反倒态度産生了一些變化。
最直觀地,就是他們肯說話了。
姜星火對着那個年輕人問道。
“你叫什麽?”
“小……小五。”
正是剛才嘴角有些滲血的那個高瘦年輕人。
說是年輕人,可能都還不太準确。
準确地描述,應該是大男孩。
姜星火對他點點頭,然後沖着衆人開口道:“來之前,應該有人跟你們說了,每天來我這裏學一個時辰識字和算數,學得好,便有馍馍吃。”
“姜某說話算話,見你們餓極了,先允你們吃了馍馍。”
“你們若是今日吃了一個馍馍便打算放棄,姜某也無話可說,現在便請回吧。”
囚徒們面面相觑,獄卒都去端馍馍了,他們現在回去,那不是虧大發了?
“沒人回去?”
姜星火走到值房的中間,然後,擡眸望向四周,發現其餘的囚徒們,大多數的表情都非常平靜。
雖然,他們身上的傷痕依舊觸目驚心,但他們并沒有感到惶恐,甚至,他們似乎早已習慣了。
唯獨,當他們的視線掠過角落裏的另一位囚犯時——
那人低垂着腦袋,蜷縮在牆壁的最裏側,用自己的頭發擋住了室内僅有的光芒,完全遮掩住了自己的模樣,就算是近距離仔細觀察,都難以辨别他的真正相貌,更不要提認識了。
姜星火微皺起眉頭。
在這樣一群髒兮兮的犯人裏,竟還有一個意外白淨的人。
“擡起頭來。”
那人縮了縮脖子,旁邊的囚徒低聲說道:“變臉兒,不想吃馍馍了?這位教書的先生跟你說話呢!”
如此,這人方才擡起頭,卻是用不知道那刮來的白灰,畫得跟個鬼一樣的臉龐。
緊接着,那人一扭頭。
“唰”地一下,竟是變了個簡陋的紅臉面具出來,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
紅臉一出來,他整個人也從瑟縮在角落裏的狀态變得怪異了起來,整個人怒意勃發。
“紅臉的關公,幹你阿姆!”
看到此人變臉,旁邊的囚徒卻是登時也跟着面色一變,像是極爲熟稔一般,協力把他壓在了地上。
“莫要發癫!變回去!”
看着這出鬧劇,姜星火的面色波瀾不驚,隻是心頭不免想到。
“得,合着還是個精神分裂症,诏獄裏現在真是什麽人物都有了。”
等那個叫‘變臉兒’的小子又回到了白臉狀态,挎着個臉縮回了角落裏,姜星火才得以繼續。
經過問詢,姜星火大概知道了這些前來掃盲的囚徒,每個人的名字和情況。
打頭那個幹嘔的叫小五,走街串巷磨鏡子的.嗯,就是拿水銀磨銅鏡,讓模糊的銅鏡變得重新清晰起來。
叫“變臉兒”的也不是什麽真正的戲劇從業人員,路邊的小乞兒,跟了個撿他的半桶水師父學了兩手。
真就隻學了兩手。
天天練,年年練,幻想着有一天登台成角兒,最後也就會變這兩下子。
結果就爲這兩下,因爲沒人指導反而自己代入角色,魔怔了。
缺了一條腿的老頭,是個等秤匠,沒名字,就叫“鄧老秤砣”。
等秤匠,顧名思義,就是市井裏負責給大家夥校對秤的,幹這行就需要兩點,一是手穩,一出手就是知道這秤有沒有貓膩;二是信譽,但凡被人看出來一次動了手腳,從此以後就做不得這行了。
便是所謂‘輕重在眼中,權衡在手裏,切不可差之毫厘’。
油腔滑調的叫張靈,是個街頭打探,專司與人閑話,講些俏皮話、吉利話奉承人,多見于秦淮河以及繁榮的商業性質街坊以前也從事過“賣仗”(賣假藥)這種很有前途的行業。
另一個角落裏一聲不吭捧着塊木頭發愣的,是個雕銮捏塑的匠人,換做“木楞”,也不知道是假名、诨号,亦或是真名讓姜星火聽岔了字,其人手指早都被金粉長年累月的侵蝕,燭光下反而像是一雙金手肉佛一般。
還有一個燒窯的,亦是沉默寡言。
大概了解了這些人的來曆和稱呼,姜星火心裏也有了底。
算上他們啃馍馍和自我介紹的時間,如今已經過了小半個時辰了,姜星火依舊沒有開講的打算。
這不由地讓抱着刀站在門口旁觀的鄭和,心頭暗暗皺眉。
姜星火,這是打算幹什麽?
而此時,解缙也沉着臉端着一筐硬馍馍回來了。
眼見着此處教學進度依然爲零,解缙不由地嗤笑一聲,把馍馍放在了桌上。
“哐!”
最上面的馍馍被震得翻了個個。
姜星火奇怪地看着這個陌生的獄卒。
奇怪倒不是因爲他沒見過這個獄卒,谷王謀反案後,诏獄的獄卒換了一圈,他沒見過的獄卒多了。
姜星火的奇怪,是這個白瘦的獄卒這麽沒眼力見,是怎麽好端端地活到今天的?也不像是什麽有大本事大背景的人啊。
倒也無暇細想,姜星火面對這些诏獄掃盲班的學生,問出了第一個正式的問題。
姜星火三根手指頭捏着炭筆,在木闆子上寫了一撇一捺。
他轉頭問道:“你們認得這個字念什麽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