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李景隆收了禮物,雙方的氣氛就開始變得極爲和善了起來。
日本後小松天皇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駕臨。
所以.李景隆‘暫時’還不用以大明大皇帝的姿态,訓斥這位日本國王。
幕府将軍足利義持也是給足了面子,少年穿着笨重的禮服,親自端着酒,引領着李景隆去認識在座的這些日本權貴。
勢力龐大的斯波、細川、畠山家,明顯是室町幕府的主要支持力量。
山名、一色、京極、赤松四家,則屬于在中央有較大權力的地方實力派。
緊接着,李景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不大的日本裏,足利義滿的反對派也着實不少.
被足利義滿削去和泉、紀伊兩國守護的西部強力地方實力派大内義弘,看起來就一副桀骜不馴的樣子。
而東部鐮倉公方的實力派足利滿兼,同樣也是這副作态。
這個“鐮倉”不是上一代鐮倉幕府的意思,而是指鐮倉地方。
鐮倉公方的任務是替幕府将軍震懾關東的常陸、武藏、上野、下野、上中、下總、安房、相模和甲斐、伊豆共十國。
當初足利尊氏原本屬意将新幕府設置在鐮倉,和源賴朝一樣坐鎮鐮倉與京都保持距離,一旦京都有事就可以動員關東武士,便能立即西上。
嗯.提刀上洛,痛陳利害。
不過因南北朝分裂,室町幕府不得不放棄初衷,長駐京都以保護脆弱不堪的北朝朝廷。然而不能有效控制鞭長莫及的關東武士将危及足利尊氏的政權,足利尊氏先後派兩子義诠和基氏前往鐮倉坐鎮掌控關東各地勢力,甚至遙控奧羽大名的狀況。
鐮倉府的主人最初稱爲關東管領,後來改成鐮倉公方或鐮倉殿,由基氏的子孫繼任。
這一代,就傳到了足利滿兼。
雖說都姓“足利”,可屁股決定腦袋。
關東的足利氏,焉能不觊觎京都足利氏的幕府将軍寶座?
這幕府将軍,你京都足利氏當得,我關東足利氏就當不得?
沒有這個道理嘛。
至于之前提到過的曾經占據六分之一個日本的山名氏,在明德之亂中被足利義滿折騰慘了,手裏從十一國到現在隻剩下了但馬、伯耆和因幡三國,對足利義滿的不滿,李景隆也是能從細節中看出來的。
至于其他的強力大名,諸如島津、河野、小笠原、上杉等等,立場看起來也不是那麽的牢靠。
最爲出挑的,則是曾經号稱“九州王”的今川了俊。
簡直就是,直接在臉上寫了“我不服”三個大字。
今川了俊出身足利同族,原名今川貞世,是今川家第三代家督今川範國之子,曆任遠江、駿河守護。
然而這位卻是今川家這泥鳅窩裏鑽出來的蛟龍。
今川了俊文武兼備,是日本南北朝時期的一代名将。
文學方面,他著有名作《難太平記》,漢學造詣頗深。
武功方面,作爲北軍統帥,任職九州探題的今川了俊遠赴九州,七年間轉戰各地,由弱變強,最終指揮北軍發動總攻,攻陷高良山,菊池軍(南軍征西府主力)被迫撤回了根據地肥後。
在這場決定性的戰役後,南北朝軍力的平衡被徹底打破。
南北朝統一後,今川了俊擔任了備後、安芸、築前、築後、豐前、肥前、肥後、日向、大隅、薩摩等地守護,号稱“九州王”,權傾朝野。
在其履任期間,還是個外交好手。
今川了俊從足利義滿手裏取得了與明朝交涉的權利,且與高麗使者鄭夢周獨自秘密交涉,李氏朝鮮建立後,繼續負責與朝鮮交涉,還推行了要求大内氏鎮壓騷擾大明的倭寇、送還被綁架的朝鮮人、尋求大藏經等睦鄰友好的外交政策。
換句話說——親明派。
當然,功高震主的今川了俊,現在已經被老狐狸足利義滿給扒拉成光杆司令了,閑居在京都。
李景隆和今川了俊倒是一見如故,兩人就文學和兵法談論了片刻,足足飲了八杯酒方才繼續下去。
兩人的感覺幾乎是一緻的。
紙上談兵,終于遇到了對手!
不過今川了俊不曉得這位明國大将軍的實戰戰績,隻是覺得對方通曉兵法、文學素養極佳,是個難得的,能跟他相交做朋友的人。
相見恨晚啊!
幕府将軍足利義持一圈介紹下來。
李景隆也就完成了給朱棣交差的任務了。
奏折就這麽寫:臣已探明,西部的大内氏、東方關東的鐮倉公方、北方的山名氏、京都的今川了俊,都是可以拉攏的室町幕府反對派.幕府殘暴,失盡民心,隻待王師一到,日本豪傑必赢糧景從,百姓必箪食壺漿,勝利之期,指日可待也。
朱棣信不信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是信了。
又是一輪觥籌交錯。
花之禦所外,忽然傳來了語調悠長的話語。
李景隆轉頭問通譯:“說的什麽意思?”
“日本後小松天.國王到了。”
果不其然,日本的權貴們哪怕看起來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但依舊迫于傳統的禮法和封建習慣,起身迎接這位傀儡天皇。
後小松天皇頭戴立纓冠,身着冕服,本來頗爲威嚴的裝束,但由于其身量不高,加之長期處于足利義滿的威吓之中,因此反倒顯得有些猥瑣。
事實上,後小松天皇的一生,跟漢獻帝并無區别。
而天皇的式微,從一件很小的事情中,就能看出來。
距今六十年前的一天,北朝的光嚴上皇出巡時碰到一個美濃的守護土歧賴遠,上皇的近臣喝道:上皇聖駕到此,快快下馬!
土歧賴遠聞聽非但沒有下馬,反而大怒道:你說清楚是院駕還是犬駕(日語中院與犬讀音相近)若是犬駕,就射他一箭。
說着,真的拔箭而射,他的随從們一哄而上,把上皇車上的簾子扯掉,把車子掀翻,并把上皇身邊的公卿打了一頓。
事後,土歧賴遠被幕府處死,但引起下層武士更大的不滿。
有人說“如果沒有天皇不行的話,就用木雕一個,或以金鑄一個,把活的天皇流放到别的地方去,省得惹麻煩”;也有人哀歎“鳳凰生末世,落魄亦堪悲;雉雞遭野火,被逐無巢歸”。
事實上,彼時天皇還能當做一個小諸侯來看待。
而到了此時,後小松天皇真成了沒有半天實權的傀儡,也怪不得足利義滿打算等太後死了,讓自己的繼妻當他幹娘,自己當他幹爹,然後兒子再篡奪他的皇位。
所以,接待明國使者不是在日本天皇的皇宮,反而是在幕府将軍的花之禦所。
後小松天皇到了花之禦所,哪怕坐在了日本方面的主位上,還是看着足利義滿的眼色行事,連個屁都不敢放。
李景隆此時的心情,微微有些沉重。
伸頭是一刀,鎖頭也是一刀,該來的注定躲不過。
又過了半晌,寒暄完畢。
李景隆清了清嗓子,衆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李景隆也不說廢話,直接從懷裏掏出了朱棣的诏書,帶着視死如歸的心情看着眼前的日本權貴們。
早有幕府安排好的香案等物奉上,上至後小松天皇、足利義滿、足利義持、日野業子,下至今川了俊(九州王)、足利滿兼(鐮倉公府)、大内義弘(大内家主)等等,全都站起了身準備接旨。
李景隆展開聖旨,深吸了一口氣,看着聖旨上工整的字迹,一時間竟然有點頭暈眼花。
這東西念出來,真的還能活着回大明嗎?
送錯禮物,最多讓足利義滿他們不高興。
可當衆訓斥日本國王,按姜星火講的日本人的“羞恥觀”,恐怕會來個剖腹大會吧,不對,日本人會把他亂刀砍死了再剖腹。
李景隆腦海裏念頭紛亂,但如今這情況,也隻能霸王硬上弓了。
“.朕荷上天祖宗之佑,百神效靈,諸将用命,靖平國難,即皇帝位,已數月矣。
粵自古昔,帝王居中國而治四夷,曆代相承,鹹由斯道。
四夷者,高麗、安南、占城、琉球、爪哇即能順天奉命,稱臣入貢,唯爾倭夷,久而不至。”
日本權貴的漢語水平普遍還湊合,李景隆的話基本都能聽懂,意思無非就是新皇帝打赢了靖難之役,登基好幾個月了,自古以來都是中國皇帝統禦四夷,高麗、安南等國也都來觐見新皇帝了,你們怎麽不來呢?
但是最後的“倭夷”兩個字,卻觸怒了日本權貴敏感的神經。
“八嘎!”
一名武士憤怒地走了出來,來到李景隆十幾步的眼前。
李景隆已經做好了随時扔掉诏書,拔刀自衛的打算了。
然而這名武士卻跪坐下來。
就在其人要拔刀的時候,少年幕府将軍足利義持的聲音傳了過來。
“八嘎!納尼噢西忒一路耨呆斯卡?尅一咯!”
李景隆身後的通譯仍然忠實地旅行者自己的職責,小聲翻譯道:“媽的,伱在搞什麽,滾回去。”
那名憤怒的武士,在眨眼間變得更加憤怒了。
随後,他就憤怒地滾了回去。
而少年幕府将軍足利義持,更是恭謹地起身向着李景隆鞠躬緻歉。
李景隆内心松了口氣,他還真怕場面變成拔刀相向。
不過,這個幕府将軍看起來倒是少年老成,像是個可以培養成親善大明的人。
如果李景隆知道前一天足利義持還是鐵杆的反明派,雖然隻是爲了反對他爹而反對,但恐怕他就不會這麽想了。
他隻會直呼“姜郎說得對”。
隻要砸錢到位,确實國王都得喊萬歲。
李景隆此時扮演着的角色,卻是大明大皇帝,因此他無法回禮,隻能沖幕府将軍足利義持微微點頭。
而僅僅是這一個點頭,就讓足利義持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
坐在主位的後小松天皇疑惑地看了看幕府将軍。
奇怪,平常肝火旺盛的足利義持,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有耐性了?
按理說,他不是最爲反對他爹足利義滿對大明恭順的恭順嗎?
這時候足利義持就算不親自拔刀,也應該表示強硬态度以獲取政治資本啊。
讓表忠心的武士,一點事情都沒做就回去,是幾個意思?
被小插曲打斷的李景隆咽了口唾沫。
李景隆雖然不太清楚自己接着念下去,還會發生什麽。
但他隻有硬頭皮念下去一條路可走。
“嗚呼!欽若昊天,王道之常,撫順伐逆,古今彜憲。
況朕缵承洪緒,統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
蠢爾倭夷,出沒海濱爲寇,擾我子民,豈非自取滅亡噫?”
這段也很好理解,華夏遵循上天的旨意,安撫跟我走的,讨伐跟我對着幹的,古今都是如此,更何況朕擁有這麽廣大的疆土,天下人都是朕的赤子,你們倭寇在海邊當強盜,騷擾大明子民,難道不是自取滅亡嗎?
這句話屬實是有點打臉了。
“八嘎!”
又一名年紀較輕的武士憤怒地走了出來,來到李景隆二十步的眼前。
還沒等他做什麽。
“砰!”
一本書直接被砸到了年輕武士的身上,日野氏的年輕武士看到自己的姑奶奶日野業子正狠狠地盯着他,不由地吓得一哆嗦,直接放棄了憤怒,縮了回去。
日野業子的老臉,則轉過來向李景隆擠出了一個笑容。
李景隆同樣微微颔首示意。
李景隆雖然不知道,對方爲什麽要莫名其妙地向自己示好,但點頭就對了。
畢竟,老婦人解決了自己當下的困境。
後小松天皇又疑惑地看了看禦台所日野業子。
爲什麽禦台所會如此維護明國的大将軍呢?
因爲這位明國大将軍長得又高又帥?
後小松天皇的促狹目光,轉向了佝偻着身子的足利義滿。
卻發現足利義滿在不經意間看着他,後小松天皇不由地馬上觸電般縮回了目光。
後小松天皇對足利義滿的感情,混雜着感激、懼怕、崇拜等等複雜的情緒。
換姜星火的話說,後小松天皇是被足利義滿控制着PUA太久了,反而産生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故此,足利義滿其實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後小松天皇的精神偶像。
李景隆已經有點麻木了,他繼續毫無感情地宣旨。
“今中國安定,猛将無用武之地,智士無所施其謀。
精銳飽食,終日枕戈待旦;艨艟鬥艦,須臾揚帆千裏。
若爾倭夷,不畏中國,方将整饬巨舟,遠涉江海,水陸并驅,正奇互用,緻罰于爾邦嚱。
彼時舳舻付于烈火,海水沸騰;戈甲積于高山,氛浸淨掃。
鴻雁來歸,箕子之提封如故;熊罴振旅,漢家之德威播聞。
我國家仁恩浩蕩,恭順者無困不援;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戮。”
當描繪未來明日戰争場景的排比句念完的時候。
便又又有一個日本武士跳了出來。
然而,還沒等他念出台詞,足利義滿就以跟他年齡完全不相符的敏捷,拔出了腰間的武士刀,起身從身後揮刀。
刀光閃過,屍首分離。
看着武士的頭顱滾落在花之禦所的宴會廳裏,再看看正擦拭刀鋒的足利義滿,後小松天皇不僅咽了口唾沫,往後縮了縮。
接下來,足利義滿的舉動,讓本來就有點發懵的日本權貴們更加懵逼了。
足利義滿竟然對着扮演大明大皇帝的李景隆,在案幾前叩首賠禮。
這還是飛揚跋扈的足利義滿嗎?
足利義滿帶頭叩首後,其餘人也連忙效仿。
“愚蠢之徒的無禮,請大明大皇帝恕罪。”
這時候,衆人終于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了。
——足利義滿這是在向那位大明大皇帝隔空獻殷勤啊!
如此說來,他之前跟李景隆喝酒的舉止就很好解釋了,是爲了讨好明國啊!
隻是,大家都很納悶: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能令驕傲狂妄到極緻的足利義滿低頭俯身呢?
“納、納尼?”後小松天皇震驚無比,在心裏想道:“這、這還是足利義滿嗎?爲什麽會對明國使者這麽恭敬?”
後小松天皇忽然覺得,自己内心的某個精神偶像,驟然坍碎了。
李景隆這次則是徹底懵了。
如果說之前贈送禮物,還能當做人家足利義滿大度、不計較、以直報怨。
可現在,又該如何解釋?
明明對方是被訓斥的,被大明罵了個狗血淋頭,還加上了戰争威脅。
但對方的反應,卻是叩頭謝罪。
難道這位日本的一代枭雄真的怕了大明,還怕到這種程度?
完全說不通啊。
李景隆連忙親自扶起了足利義滿。
足利義滿則借勢扶着膝蓋站起身,兩人目光交集時,擡頭沖着李景隆露出了一個“你懂得”的笑容。
李景隆機械地點了點頭。
别管對方啥意思,點頭就對了。
而足利義滿則眼眸一亮!
他确信,自己已經通過了明國的考驗!
而随後,隻要好好地招待、拉攏這位明國大将軍,足利氏取代北朝天皇的事情,就将得到大明的默許,至于日本與明國的勘合貿易,也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談了。
李景隆是真的什麽都不懂,此時他的大腦已經有些運轉不過來了。
他既不明白,傳說中非常兇惡的日本人,爲什麽對自己這麽客氣。
也搞不懂,爲什麽知道現在都沒有看到姜星火口中的剖腹表演。
李景隆隻能繼續麻木地念了下去,把诏書的最後一段念完。
“苟能革心順命,遣使相聞,共保承平,不亦美乎?
茲用布告爾邦,明予非得已之心,識予不敢赦之意,毋越厥志而幹顯罰,各守分義以享太平。”
嗯,意思再簡單不過了,如果你們能洗心革面趕緊派個使者過來觐見大明的新皇帝,那還能保你們平安,否則的話,就不要怪我們大明不客氣了。
當然了,一紙诏書而已。
你們日本要是真信了,那朱棣也隻能說你們是太年輕、太簡單。
接下來的環節,就到了最終的部分。
日本天皇接受大明大皇帝的旨意。
接旨,肯定是要接的。
但問題在于,行什麽禮節接旨?
如果按藩屬國的禮節,那就得跪下去接旨。
什麽安南、琉球、占城、爪哇、朝鮮.都是這麽接旨的,國王一樣得跪,因爲大明的使者,代表的是大明大皇帝。
可如果不按藩屬國的禮節,能不能争取點面子呢?
震驚到話都說不利索的後小松天皇,本來還想給日本權貴們表演一下天皇的骨氣,打算以平等的姿态接過诏書。
然而等他站到李景隆面前接旨時,卻不知怎地,看着高大威嚴的李景隆,忽然想起了诏書裏那句“舳舻付于烈火,海水沸騰;戈甲積于高山,氛浸淨掃”。
後小松天皇的腦海裏,瞬間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
他仿佛看到了日本的船隻在港口被付之一炬,連海水都沸騰了起來,而幕府軍隊的那相比于明國簡陋到可笑的武器和甲胄,被不屑使用的明國人扔垃圾似地堆在了一旁,直接堆成了小山。
而自己,作爲日本的最高統治者,則被雙手後縛捆綁了起來。
白衣出降!
負荊請罪!
這是足利義滿在對明戰敗後,爲了保全自己殘餘的軍隊,強迫自己去當替死鬼,去面對明國人的憤怒!
自己跪倒在了負責征日的明國大将軍李景隆的面前,李景隆拔出鬼丸刀,就要斬殺自己這個替死鬼。
而這一切,都是因爲自己在接受诏書時,并沒有以藩屬對待天朝的禮儀行事!
——明國人以此爲借口挑起了戰争。
長期活在足利義滿陰影下的後小松天皇,心裏的自信早就被消磨殆盡。
而剛才在自己心中天下無敵的足利義滿,卻又卑微地跪倒在明國大将軍的面前,甚至沖明國大将軍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這一幕,讓他更是感到了反差、憤懑、恥辱、不可置信與自卑。
足利義滿,你的威風呢?你的氣概呢?你不是統一南北朝天下無敵嗎?爲什麽要跪倒在明國使者的面前?爲什麽要笑的如此谄媚?
爲什麽?!
巨大的恐懼,抓住了後小松天皇的心。
後小松天皇的心髒砰砰跳動着,卻又感到一陣暈眩。
不!
日本絕不可與大明爲敵!
本天皇絕不當足利義滿的替死鬼!
“噗通”一聲。
從心的後小松天皇雙膝一軟,就像足利義滿剛才那樣,跪了下去,雙手高舉接旨。
而甫一跪下,他的心裏,反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念頭通達了。
“跪就跪吧,足利義滿剛才也跪了,再說,給大明大皇帝跪,不丢人。”後小松天皇如是在心裏安慰自己。
這一跪,竟是讓周圍的日本權貴一時失神。
這可是日本天皇!
再落魄、再傀儡,那也是日本天皇!
是日本的象征!
而如今,就這麽像是一條搖尾乞憐的路邊敗犬一般,跪倒在了明國大将軍的腳下。
哪怕他們知道這是藩屬國對待明國必須執行的禮節,可這依舊對他們的精神世界,造成了巨大的沖擊。
更令他們費解的是,幕府的三位主要人物,幾乎是你争我搶地在向明國的大将軍示好!
難以理解!實在是難以理解!
李景隆看着跪下接旨的日本國王,又看了看正沖自己露出友善笑意的足利義滿、足利義持、日野業子等人,總覺得似乎哪裏出了問題。
這個結局,是不是有點不對勁?
算了,不管了。
既然圓滿完成了任務,那訂購的棺材也就可以退了。
而另一個微妙的念頭,也從他的心頭升起。
手握權柄,外藩俯首,這樣的感覺,似乎……還不錯?
——————
幾個月後。
永樂元年三月,在日本盤桓許久的李景隆,終于被盛情招待的足利義滿,依依惜别地送回了大明。
随同大明使團一起回來的,還有日本使團。
日本使團的正使,是在九州時期就開始長期負責,對大明和朝鮮的外交工作的今川了俊。
使團裏還有一個特殊成員,那就是基于日本皇族從平安時代開始的政治傳統,出家爲尼後(約等于政治避難/流放)被派來明國深研佛法的雪舞櫻。
長江浩蕩,舟船如梭,兩岸風光秀麗,人聲鼎沸。
“好美啊”
站在船頭甲闆上的雪舞櫻,眺望着這遠比京都繁華的景象。
此刻,她身穿素淨僧衣,手持禅杖,腳踩布鞋,看起來與世無争的樣子,但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她的眼眸中隐藏着不易覺察的狂熱和野心!
自打她離開日本,跟随使節抵達大明,自甯波港以來,她已經見識到了明國廣袤的土地、令她驚歎的人文氣息以及城鎮的繁華富庶。
尤其是,當她親眼目睹大明帝都,
那座讓全日本海商趨之若鹜的南京城時,她才真正意識到,原來在她曾經生活的日本,竟然隻能算作是偏僻小島!
而大明,則是整片儒家文化圈的中心,也是整個世界的中心!
更重要的是,她還從大明人的口中聽說了——大明的軍事力量,比起她所熟知的日本強大了何止十倍?
甚至可以毫不誇張的說,在大明,她幾乎沒辦法用自己的常識去判斷明軍的強弱!
因爲,大明實在太龐大、太神秘了!
即便是号稱“幕府戰神”的今川了俊,也根本搞不懂大明的具體情況。
因爲今川了俊花費前後十餘年時間攻伐九州島,成爲“九州王”,也不過是局限在一島之上,戰鬥也僅僅是數千人規模,隻要上了萬人,就已經是超大規模合戰了。
而在李景隆的口中,他曾經統禦六十萬大軍與如今的大明大皇帝對壘。
最重要的是,今川了俊經過在甯波等地的了解後,知道這位大将軍并沒有吹牛。
自诩用兵老道的今川了俊根本想象不出來,統禦六十萬大軍能維持正常的行軍秩序不崩潰,需要統帥擁有怎樣的強大調度能力。
那可是六十萬人的糧食、水、藥、兵器、騾馬啊!
今川了俊唯一可以确定的,大明絕對擁有遠超日本數十倍的實力!
同樣在船頭,李景隆的大紅袍被風吹拂起來。
他看着南京城的輪廓,感慨于幾個月的日本之旅,真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姜星火教他的辦法,陰差陽錯竟然讓他圓滿完成了任務,也不知道這在不在姜星火的計算之中。
真想念姜郎啊,按時間算,應該早就出獄了。
等等。
不對!
港口上這是啥?
李景隆蹙眉看着奇怪的吊裝工具,眼皮微微一跳。
“國公爺,百姓手裏的邸報。”
曹阿大先帶着幾名家丁駕着小船上岸,通知在岸邊迎接的官員和衆勳戚,随後帶回了這個東西。
“怎麽就來這麽點人?”李景隆有些不悅地問道。
皇帝又騙他,當初說好了成功歸來就帶着滿朝文武來迎接他的。
一邊說,李景隆一邊接過了印刷質量極爲粗劣的邸報。
“不對.這不是朝廷的邸報。”
李景隆一目十行地掃過了這張奇怪的《明報》。
上面寫着數字,畫着圈,這些數字李景隆倒是見過,阿拉伯人的。
①大明第三期農業育種專項國債即将發售。
②大明财神射利本期中獎号碼(阿拉伯數字)。
③《三國群英平話》第五十八回:轲比能兵犯代郡,公孫瓒大破胡虜。
再往下,邸報上就是一些李景隆看不懂的東西。
在旁邊的曹阿大終于忍不住了,提醒道:“國公爺,您翻倒後面來,拿反了現在朝野都在吵架,争得就是這上面寫的東西。”
李景隆把《明報》這張粗劣的大紙翻了過來,方才看到正面連篇累牍地寫着立場完全相反的幾篇文章。
《精神現象學與‘否定之否定’,陛下就是騎在馬背上的世界精神》
署名:道衍。
《“吾心即是宇宙,天地與我一體”,駁斥二程先生性理之學》
署名:夏原吉。
《‘二律背反’證明格物無法緻知,格物科學必須獨立》
署名:張宇初。
《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從‘一生二’淺談理的流變性》
署名:袁珙。
下面還有幾篇衛道士們的登報反駁文章。
李景隆深吸了一口氣,大約明白了,此時朝野正在争論道統,應該是顧不上他了。
這些東西,李景隆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誰搞出來的。
可他翻來覆去把整個邸報都翻遍了,還是沒找到那個熟悉的名字。
——姜星火呢?
關于李景隆的疑惑,還得把時間線撥回到他出發前往日本後的幾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