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年前,忽必烈以《建國号诏》告谕天下,取《易經》中大哉乾元之意,建國号爲大元。”
“這個帶甲數十萬,疆域無比遼闊的國家,建國後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用什麽作爲貨币?”
“這個抉擇,無疑會深刻地影響到日後大元的命運。”
“好,現在選擇題來了,給你們一次模拟當皇帝的機會.如果你是大元的統治者,你會選擇以下哪種當做貨币?注意,此時南宋尚未滅亡。”
姜星火帶着幾分笑意,像是在誘導一般,說出了選項。
“黃金,白銀,銅錢,紙鈔。”
“至少選一個吧。”
李景隆聞言陷入了沉思。
黃金可以首先排除掉,自古以來,中國就沒有用黃金當做流通貨币的朝代。
中國極其缺乏金礦,導緻了黃金非常貴重,全部的金礦都被朝廷所牢牢把持,控制在手中。
黃金從的開采到融化冶煉,再到鑄造使用,根本不是普通的平頭老百姓能接觸到的。便是縣城裏富貴人家嫁女兒,也隻是最多幾件金飾而已,這些嫁妝還大半是一代代傳下來的,少有土豪肯全部打造新的。
至于朝廷拿黃金來鑄造金币,可以是可以,不是沒有朝代這麽幹過,但一般都是用來賞賜大臣用的。
用金币在民間流通.伱沒聽說過“稚子懷金,行于鬧市”的故事嗎?
便是沒聽說過,也總該懂得“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吧。
用金币,純粹是在挑戰人的道德底線。
而道德底線這種事情,一般最好不要去挑戰,因爲一旦挑戰了,就很難想象人的道德底線究竟會靈活到何等程度。
至于白銀,白銀比黃金的存儲量和開采量都多一些,但多的也有限得緊。
跟黃金一樣,白銀在老百姓心裏的價值是沒問題的,這東西拿出來大家都認。
但白銀除了産量少的問題以外,還有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這東西沒有統一的重量、成色标準。
說到這一點,便要感激千古一帝秦始皇的功勞了,正是秦始皇統一貨币,才讓“秦半兩”成爲定制.再往後“漢五铢”也好,“隋五铢”也罷,總歸是有個統一的重量标準的。
——但白銀沒有。
所以白銀非常不适合百姓的日常小額交易,倒是适合大額交易,因爲在大額交易的場景裏,幾十貫錢就得一個壯漢才能背起來,上千貫錢就得靠馬車拉了。
因此,白銀最多作爲輔币。
李景隆排除了黃金,把白銀作爲了備選項。
而在隔壁密室,戶部尚書夏原吉給朱棣的解釋,俨然是更加專業細緻的。
“陛下,當時元朝控制的兩河(河北、河東),關中,山東,俱是不産銅或者隻産少量銅的。而元朝控制的鑄币、冶煉場,都是位于從金朝繼承的河南腹心之地。從隴右的西夏故地(今甘肅白銀地區)萬裏迢迢運銅的話,造出來的錢成本極爲高昂。”
“在金朝的時候,缺銅就已經缺的很嚴重了,當時兩河地區‘錢荒’很嚴重,金朝被蒙古和南宋兩面夾擊,缺少銅料到實在無力解決,隻能推出了紙鈔來減緩錢荒。”
朱棣了然地點了點頭,說道:“所以元朝開國選用紙鈔,其實是不得已而爲之了?”
“非止如此。”夏原吉補充道,“紙鈔其實當時在北地和南宋,接受度都是比較高的,不需要擔心被百姓所排斥。”
“而且”
“有話就說。”朱棣毫不在意。
“說句實話,蒙古人雖然野蠻殘暴,嗜殺好戰,但元朝在天文、曆法、術數、經濟等方面,其實是比較發達的,元初那批人也頗爲開明,什麽都敢嘗試。”
朱棣聞言沒有生氣,反而予以肯定:“那倒是,回回砲、火藥,這些不都是蒙古人用的厲害?所以貨币這塊,元朝選了紙币,既是缺銅也是覺得百姓能接受,就壯着膽子試了試呗?”
“大抵是這般心态的。”夏原吉微微颔首。
就在密室裏朱棣和夏原吉交談之際,牆内朱高煦和李景隆也各自做出了自己的抉擇,說出了自己選擇的‘元朝貨币’。
紙上兵聖李景隆,自信地說道。
“如果我是元朝的皇帝,那麽我會選擇沿用銅錢作爲主币,而選擇白銀作爲輔币不用提示我,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當時北地缺銅,正在鬧‘錢荒’,我這麽選是有我的理由的。”
朱高煦聞言皺了皺眉,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俺咋不知道?
好小子,你罵俺沒常識是吧?
朱高煦怒目而視。
李景隆大約也反應了過來,縮了縮脖子繼續說着他的理由。
“從軍事的角度來講,元朝建立之時,彼時的南宋劍南西川道已失,唯有劍南東川道靠着餘玠構築的山城防禦體系苦苦支撐,其目的也隻是扼守四川半壁,阻止蒙軍從長江上遊順流而下罷了。”
“而淮南防線,南宋自韓世忠、劉琦開始,已經營上百年,依靠縱橫交錯的河網與絕對優勢的水軍,形成了根本無法正面突破的銅牆鐵壁。”
“故此南宋所依仗三道防線裏,唯一的相對薄弱處,便是昔年嶽飛所轄以襄樊爲中樞的京湖戰區。”
“既然我都是元朝皇帝了,那我肯定會選擇用銅錢繼續頂幾年,然後滅了南宋,南方諸道全是銅礦,缺銅導緻錢荒的問題,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姜星火一怔,這倒是個另類的解題思路。
不過也不算對方鑽空子,既然已經是模拟當元朝皇帝來選擇貨币了,自然也有湊合一下推遲幾年,等南宋滅亡再繼續大規模鑄造銅錢這個選項。
“你很聰明,不愧是我的學生。”姜星火對他的選擇予以了肯定,“你當元朝皇帝,元朝一定能多活些年頭。”
李景隆洋洋得意,示威似地看了一眼朱高煦。
當着姜先生的面,朱高煦懶得揍他。
姜星火轉頭問道:“你呢?”
“俺選紙鈔爲主,銅錢爲輔。”
朱高煦實誠地說道:“既然缺銅,黃金白銀也實在稀少,紙鈔百姓能接受,那用紙鈔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但銅錢也确實是穩妥的,當做輔币是極好的。”
“很好,你也很聰明。”
姜星火複又笑着問道:“那你有沒有發現,你的選擇好像很眼熟?”
“眼熟?”朱高煦一時茫然,旋即醒悟。
“這,這不就是大明現在的貨币制度嗎?”朱高煦一拍腦門說道,“紙鈔爲主,銅錢爲輔。”
“是的,恭喜你,跟大明太祖高皇帝想到一塊去了。”
姜星火繼續說道:“但是元朝的貨币制度設計者們,顯然更加大膽一些。”
“你們所設想的辦法,都曾經是元朝官員提出的辦法,但最後,都一一被設計元朝制度的劉秉忠所否定了。劉秉忠向忽必烈建議隻用紙币,同時停止鑄造流通用的銅錢。”
“忽必烈統一鈔法、改革币制,确立了新的貨币制度,并且廢除了前朝銅币制度。全國隻通行一種貨币,那就是元朝政府發行的紙币,名曰‘中統鈔’。”
“在這一時期,因爲元朝統治者在貨币制度的運行維護方面分外小心。不僅建立專門部門聘請大量術數精湛的色目學者,通過測算來嚴格控制貨币發行數量;同時設置金銀平準行用交鈔庫,紙鈔可以與金銀及時地等價兌換,任何官員不得阻撓;并且嚴格打擊僞鈔,僞造者處以極刑.這些舉措有力地保證了‘中統鈔’的币值,在百姓心中樹立了信譽。”
李景隆插話道:“取信于民,便如商鞅‘南門立木’故事。”
姜星火點了點頭,說道:“忽必烈等人這麽小心謹慎,理由也很簡單,這批人聰明,眼見了上一個玩命印紙鈔的金朝,是怎麽搞得民心盡失,繼而敗走開封、坐困蔡州的。”
隔壁密室。
朱棣此時大爲費解,他扭頭問夏原吉道。
“夏尚書,你也知道,朕.秉國日少,從前也是戎馬倥偬,對政務都較少關注,更遑論經濟一道。”
見皇帝都說的這般謙遜,夏原吉連忙撩起自己的大紅官袍起身,行禮說道。
“陛下且問,有什麽問題,臣知無不言。”
朱棣一時有些不好意思,這份不好意思,倒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替他爹朱元璋的。
“太祖高皇帝制定大明寶鈔制度的時候,就沒有參考元朝忽必烈、劉秉忠搞得這套嗎?除了僞造寶鈔要殺頭,朕爲何既不見戶部有精于術數的學者每年測算寶鈔的發行量,也不見寶鈔有任何能兌換金銀的平準庫?”
聽了皇帝的問題,夏原吉有些尴尬,他支支吾吾地答道:“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洞見萬裏,定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聽到這,朱棣就大概明白怎麽回事了。
什麽有自己考量,得,自己老爹制定寶鈔制度的時候,可能壓根就沒想這些。
朱棣再回想起姜星火的那套棋盤擺米,就曉得自己老爹朱元璋,一定是術數學的不甚深究的那種。
“不對!”
朱棣忽然想起了什麽。
“朕小時候見過元朝的紙鈔,也聽過民間的《醉太平小令》。”
朱棣用他那滄桑的嗓音,坐在椅子上輕輕唱起兒時聽過的童謠。
“堂堂大元,奸佞專權。
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巾萬千。
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
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
賊作官,官作賊,混愚賢。
哀哉可憐!”
夏原吉本想昧着良心吹捧一句,陛下歌聲恍若仙音。
但話到嘴邊,夏原吉又實在是說不出口,隻得作罷了。
“人吃人,鈔買鈔啊!”
朱棣長籲感歎。
“元朝建立之初的鈔法這般完備,有部門負責計算,有部門負責兌換,有部門負責懲處,那爲何會淪落到元末這個樣子呢?”
“再往深了想。”朱棣忽然起身,“大明寶鈔,鈔法制度上連元朝都不如,會不會更短地時間内就淪爲一張廢紙,惹得‘紅巾萬千’呢?”
“陛下!”
剛坐回去的夏原吉大驚失色,再也無法安坐,起身跪倒在地。
“陛下請收回聖言!”
“随口感慨兩句。”朱棣雙手扶起了夏原吉,“夏尚書不必如此,朕隻是覺得前車之鑒後車之師,大明的鈔法,可不能重蹈元朝的覆轍了既然已經有黃巾軍、紅巾軍,說不得日後就有什麽綠巾軍、藍巾軍的,來要了朕子孫後代的命喔。”
夏原吉這才惶恐地站了起來,站起來後徑直雙手摘了官帽,這是要辭官的意思。
“臣身爲戶部尚書,不能爲陛下排憂解難,坐視大明鈔法敗壞,臣無能,臣請緻仕罪!”
“戴上!”
夏原吉無動于衷,朱棣又呵斥了一聲,已然是帶上了怒意,夏原吉才戴上官帽。
話題既然已經說到了這裏,朱棣負着手問道:“那今日朕便問問你這個戶部尚書,大明如今的寶鈔,比發行之時,貶值幾何?不許摘官帽,朕恕你無罪。”
朱棣原本想的就是,洪武鈔法或許有敗壞,但應該還不至于如何,隻是借機考察一下夏原吉而已。
但這可真是不聽不知道,一聽吓一跳。
氣的朱棣差點把“恕你無罪”給收回來。
夏原吉聲音艱澀:“洪武七年,太祖高皇帝下旨設置寶鈔提舉司;洪武八年,诏中書省造大明寶鈔命民間通行,一貫寶鈔的相當于銅錢1000文;洪武二十三年,一貫寶鈔隻能折銅錢250文;洪武二十七年,爲160文.”
夏原吉的聲音到最後越來越低,而朱棣的面色也愈發陰沉。
說句可能旁人不信的話,朱棣登基這幾個月,還真就從來都沒思索過寶鈔貶值這個問題。
而如今甫一了解,卻發現,簡直就是觸目驚心!
難不成自己剛接手的大明,就要再次‘人吃人,鈔買鈔’?
不!
朕絕不允許!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五指覆蓋在椅背上。
“夏尚書可有對策?”朱棣沉聲問道。
夏原吉張口欲出‘變鈔’,可朱棣所唱那首童謠“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巾萬千”猶然在耳,如何能說得出口?
夏原吉默然無語。
“開科取士,天下英雄盡入彀中”朱棣怔了怔後,反而釋然說道,“沒想到天下英雄竟都比不過一個不在彀中的姜星火,是真的比不過削藩比不過,開海比不過,改革賦稅比不過,如今論起鈔法也比不過。”
都是姜星火提出的政策?
夏原吉心頭連跳,這是什麽妖孽鬼才?
削藩、開海、攤役入畝,哪個政策放到一朝都是能名留青史的妙招。
可說到鈔法,旁的不論,身爲戶部尚書執掌一國财政,他的地位和尊嚴都在這呢。
被皇帝當面斥責經濟之道不如一個獄中囚犯,哪怕這個囚犯再有見識,夏原吉此時也終于忍不住來駁。
“陛下,臣不知這些時日陛下所行政策均是這位姜星火所提,但無論如何,臣以爲姜星火都不可能提出能完全改革鈔法,且弊端極小的舉措否則,要我等國家大臣何用?”
看得出夏原吉的不服氣,朱棣怅然若失。
“是啊,要你們這些國家大臣何用呢?且聽下去罷聽到最後,姜先生或許就說出辦法了。”
夏原吉顯然不太認同,他依舊梗着脖子。
此時,陶瓷牆壁上卻傳來了朱高煦憨憨的聲音:“那麽後來如何呢?”
這個問題,也恰恰是密室裏的朱棣想問的。
姜星火平淡的聲音也緊跟着傳來。
“後來如何?我們繼續模拟下去就知道了。”
上架首日更新12000字,爲保底6000+盟主打賞6000,再次感謝盟主老爺“在雲端呢”,順便求月票!!!
(本章完)